贺兰山上有很多野草,石嘴山冬天的旷野也有很多野草,蔫巴、耷拉着脑袋忍受风刀折磨。草是世上对生命最有耐性的东西,大风磨灭不了一株草的身躯,反而会帮助它们把草籽携向四面八方,山崖,滩涂,水边,甚至瓦楞,房檐上都能活下来,草永远不会像命运的无矩低头。
有则关于草的故事,讲草比蚂蚁更能举起远大于它们体型的物体,不论砖石还是土块,甚至人类坚硬的头骨,草都能用力举起或撑破。与其说寒风肆虐大地,在野草面前耀武扬威,不如说是草在凛冽的风中用根死死抱住土壤,坚守一段装腔作势的冬季。
我相信草的巨大能量。家里养过一头猪,除饲料外,母亲还会割草喂它吃,猪极欢悦吞咽下宅边鲜嫩多汁的蒲公英、车前草和马齿苋,营养均衡猪才长得壮硕。吃完后,母亲让我用竹竿给它挠背,这头猪的背部宽厚,长着许多白色须毛,我用竹竿带毛刺的那头轻轻为它戳背,猪就拱起身子,耳朵眼皮都耷拉下去,舒服地享受,太开心它会哼哼。万物都是有灵性的,猪在舒服的时候面露愉悦的神色,哈巴狗被抚摸头部或者挠腹部时也有相同的反应。
等到秋风煞起,草一节节枯黄,生机蕴藏进地表以下。羊不太喜欢缺少水分的枯草,它们会尽量去吃不太干巴的根部。看一只羊咀嚼能将一生看老。草随风的走向朝四方摇曳,身躯柔软,但永远不会折断,等风过后,草依旧顶天立地,往太阳那处长去。你不会看到一棵草在风至时露出恐惧的神色。羊食草,它们似乎也汲取了“泰山崩于眼前面不改色”的精神,始终那么安详,在和煦的阳光里沐浴,听风抚过蜀黍粗糙的叶子,看蝴蝶由一朵花掠向另外一朵花。羊很像老人,眼神里有看淡世事的坦然,平静如湖面,神奇的是羊的颔下也有一撮胡须,“山羊胡”,是对羊这类胡须的统称,有些故事里山羊胡子也代表长者的智慧。
无人区不一定有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但一定有草,即便贫瘠如沙漠,也是有草的,它们以一种无惧无畏的姿态,开遍地球每个角落。草的翠绿能使人产生希望,有希望就有活下去的动力。人不一定能比一棵草坚实多少,草对于人来说微不足道,但在草类整个的历史中,人却是不值一提的,看轻一棵草某些角度也意味着看轻历史。人类的历史也有许多细节与野草息息相关:结草衔环是报恩,落草为寇是无奈,草菅人命最可恨,沾花惹草不可取。民间英雄也叫草莽英雄,草身上亦闪烁着英雄的光芒,纵使我们的出身穷酸贫苦,但只要心怀侠义,勇敢保护弱小,就能成为百姓信赖依靠的“巍峨城关”。
草焚烧成灰,是堆肥的好材料,成本低廉,营养全面,堆沤成肥料施进田地和菜园,庄稼与蔬菜就能长得很壮硕。草不求回报,它心胸宽广,任由他者索取毫无怨言,等到春天草长莺飞,绿又蔓延旷野的山坡。
在乡间,草是最常见的事物,只要有一处空落,它就能立马占领。学校墙的外面草高高的,学校墙的里面草也是高高的。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暑假,校园里的草已经足够将人掩埋。我初小都是在乡村学校上的,逢开学必要组织学生锄草,暑假头一天上午返校发新书,我们帮老师布置教室干干杂活。当时乡村学校条件不好,干活时印象最深是搬黑板,教室前面那面墙提前钉好正方形黑漆木框,我们这些大个男生不参与打扫拖地,搬完书后,在老师带领下去把一面崭新的涂黑漆的正方形毛玻璃抬回来,镶嵌到木框中,这就是老师上课用的黑板。我第一次被叫去做题,本以为玻璃不好写字,没想到粉笔很轻易就在上面留下痕迹。玻璃易碎,我们怕把黑板弄坏,在教室动静就小些,不至于闹翻天,学校一举两得。
发完书临放学前,老师会叮嘱学生下午将家里的小铲捎来,把校园操场以及花圃里的杂草除去。同学们自然埋怨不停,老师体谅学生又说道:“离学校近的几位最好能拿来几把镰刀。”难受就转移到那几位同学身上了。
说来奇怪,这些草在平时是没有的,大概人走的多了土变硬了,草就不愿意钻出来,等到大家离去,把空间留给草籽,它们就呼喊着冒头出来看看蓝天和白云。学校里的草与别地不同,又高又壮,我们都年纪小,往草丛一钻就看不见人了。老师带领着去往各自班级负责的区域薅草,薅不动就用小铲挖根部的土,直到能够薅动。薅过草的人都知道一棵草容易薅,几棵草扎堆就费劲了,团结仿佛能使单薄的个体具备伟力,相互取暖便能度过寒冷漫长的困境。我们各自散去锄草,小孩子哪能呆得住,干一会儿玩一会儿,三三两两聊天吹牛,不然就去捉蚱蜢和蟋蟀。老师也不闲着,拿着铁锨将贴地的带刺的小草除掉。我比其他同学个子大,一般负责把除下来的草收拢进垃圾桶,再拉到学校边角的垃圾坑里倒掉。等草彻底干枯,就与垃圾一同焚烧。垃圾燃烧地味道刺鼻难闻,干草燃烧却有一股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带着我们除草的小学老师里,四年级教语文的那位我记忆犹新。他不只带语文课,还教音乐,穿一身干净中山装,梳大背头,还抹了头油,亮亮的。他上音乐课常提一大黑包,包里是电子琴,走路又快又有劲,我们坐在教室里只要听到走廊上传来“嘭嘭嘭”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上他的课。老师姓张,语文教的一般,音乐极好,多数学生都喜欢他上课。实际上,我们整个小学也就此一位音乐老师,他每周要上六个年级十几堂课。张老师嗓门好,透亮,上课时先自己边弹边唱几首当时流行的歌曲,接着在黑板上写下其中一首的歌词,叫我们抄在作业本上,一句一句教给我们唱。我们学的差不多,张老师就让我们齐唱,他弹电子琴给我们伴奏。天高气爽,教室整洁明亮,我们在愉快的音乐氛围里,将一首首年轻的歌曲送给世界和宇宙。
他与其他老师不一样,不总待在学校,等所有音乐课上完后,张老师就将电子琴绑在后座上,骑着他的红摩托匆匆离去。我一直以为他回家了,直到有一次我参加一位远亲的婚礼,在人家请来表演的喇叭班里见到了张老师。喇叭班就是乡村的演出班子,在各个红白事走穴,吹唢呐敲鼓乐。要既会唱经典流行歌曲,又会唱戏。张老师的衣服领笔挺,将他的电子琴安放在架子上,和给我们上课一样边弹边唱,他的嗓音开朗,几里外都能听到,每唱完一首,便收获一阵掌声。他是这个班子的台柱,会很多歌曲,流行经典,民谣小调,无一不通。乡村的演出班子或戏班子,带给大家很多欢乐,生命力顽强,和野草一样长遍乡间地头,他们的歌声可能并不动听,但豪放有劲,在辽阔的大地上盘旋回响,经久不绝。演出班子唱的戏是坠子,传自河南豫剧,也有唱家乡当地特色戏曲“扬琴”的,故事多取材自杨家将、呼家将、忠臣奸佞或中原大地上农村曾经发生过的可歌可泣的事情,深受老百姓喜爱。豫剧班子也是一棵棵草,坚硬顽强绽放在祖国中原的沃土之上,传承千年,依旧盛开。
好的文艺作品接地气,来自群众当中,老百姓是离不开它的,更不会抛弃它。
我坐在台下,背和上课时一样挺得笔直,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对张老师充满崇敬,眼含热泪听他演唱,戏台上的这位老师,他的本身就是一堂大课。虽然张老师时常演出,但却没有差过我们一节课,每次都准时进教室,掏出电子琴,带我们复习之前学过的歌曲。“衣着得体,仪态端庄,语言文明,举止大方,温文尔雅……”他教的歌曲因时间久远,我已全不记得,但这首生活习惯与做人道理的小歌,却仍回荡在我脑海之中。小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位老师,但他的行为举止常常生动地显现在我记忆的深处。
家乡冬天很冷,室内温度有时甚至等同室外温度。老师们的办公室密封差,寒气会顺着缝隙挤进屋内,把人冻得颤栗不已。那时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冻得撑不住就升火炉,炉子和桶一样,中间放蜂窝煤,底下有露灰的铁栏,能从一侧的小孔将炉灰掏出来,烟囱从屋当中一直架到窗户外。这炉子也不一直着,暖和起来老师就将炉火熄灭。火炉除取暖外,还能烧开水烤馍馍,配点咸菜就是一顿午饭。烧火炉时,我们都爱往办公室跑,假装问习题或找老师拉呱,待上一会儿,其实就是为了暖和暖和。
冬天的清晨天亮得迟,我初中老师五十多岁,觉少,他第一个到来将教学楼下那块地和办公室打扫干净,哼着歌在屋内来回活动,身子热了就处理工作,等到我们都进教室,他就来班内看早读。
乡村教师意味着老师可能有双重身份,教书育人也伺候庄稼,这位老师不止一次被学生看到在田间小路上拉着肥料去地里劳作,用尽心血把学生培养成才,用尽心血使地里的小麦玉米茁壮成长,伺弄庄稼是绝不能偷懒的,有任何懈怠的念头都有可能会使这一茬颗粒无收。你去农村的庄稼地看看,一家人是否勤劳是否懒惰,都通过庄稼展现出来,杂草茂密,这家人就不勤利;杂草少甚至空隙还长着豆秧,这家人指定活得仔细,认真,有朝气。我这位初中老师无疑是对人对事有耐心的。有一天课间,英语老师走进来说:“同学们,马上要下暴雨,恁语文老师回家抢收玉米去了,如果下午他的课回不来的话,咱们就先上英语。”等到午自习过后,我们坐在课桌上等上课铃响,“叮叮叮叮”铃声响起的一瞬间,五十多岁的初中语文老师气喘吁吁小跑着穿过走廊,在教室外站定,平复呼吸,接着迈步走进屋内来至讲台前,“同学们,不好意思,地里有点儿活,幸好赶上给你们上课了。”他面带笑意,似乎已经看到一茬庄稼的丰收。我坐的离讲台近,注意到老师头发上还粘着草棒,很明显,他收完玉米就急匆匆赶回来上课了。他用刚掰完玉米的手打开课本:“今天,我们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现如今考试,试卷用电脑就能出,打印机唰唰唰便将整个学校所需的试卷全部印刷完成,但当年却是老师们手抄试题,油墨复印,印出来的试卷将将能辨认,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我小学一二年级做过这种试卷,费时费力,效果还差。但即便这样,老师们也会一丝不苟出题,认认真真印刷。我去乡里的理发店剃头,听一退休老教师聊起油印,他说现在的学生幸运,不用再做那种卷子了,省了好多事。剃头师傅笑说,不考试不就好了,出试卷这么麻烦。老教师摇摇头,说,搞教育可糊弄不得!
乡村教育就如同旷野的山坡,很难搞,正因为这些野草一样坚韧,默默坚守岗位的教师,不求回报,少谈待遇,培养出一位位寒门学子,为我国义务教育普及事业添砖加瓦。我想了很久,如何将乡村教师与草联系到一起,大概就是那股渴求希望的意志,使得他们忘记了自身的欲望,为学生无私奉献。
而今,乡村学校的条件在慢慢变好。我弟和我上得同一所初中,他们再也不用带铲除草了,国家为学校批经费,操场变成崭新的塑胶跑道,园圃里的草也有割草机来清理,玻璃黑板很多年前就已消失,取代它的是智能一体机。教师们的办公室也装上了空调。
母亲也会拿除草这件事教育我。玉米一长起来就不方便打农药了,母亲带着我下地。人一蹲进田里,就啥也看不着,我性情惫懒,母亲叫我也只是因她一个人干活害怕想领个人壮壮胆。清晨凉快,我们一早就来到田里。远处眺望那些玉米,根根笔直,翠绿深沉,早风拂过,柔软的身子随风摇曳,叶片也跟着舒展,如一浪浪碧色波涛,接洽天际线。这么美的玉米一旦你钻进去干活后就会很难受,那些翠绿柔顺的叶片上长着细微的毛刺,穿短袖的我往里走了没几步,就被毛刺整得浑身发痒,痒过就是阵阵疼意。
母亲叫我和她蹲下薅草。地里打过一遍农药,个子高的杂草长不出来,地里此时都是那种贴伏地面的小玩意,不好薅还有刺。我和母亲各自薅一段。没过多久气温渐渐升上来,来回起身太费力只能保持蹲着的状态,就这么蛙行前进,累得我叫苦连天,便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玩了。
地头有很多种野草,狗尾巴,蒲公英,车前草,拉拉秧,它们野蛮生长,肆意蔓延到四面八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我薅起几根狗尾巴草,丢一根叼在嘴里咀嚼,用剩下的编小狗。乡下孩子的乐趣就在于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都能变成寻获快乐的玩具,并且不会因为玩够了厌烦到想丢弃时感到心疼。如果一种草不好玩,那就换一种草,相比塑料,草的安全度还是挺让人放心的。
我尝过很多种草的味道,有的汁液充沛,甜如蜜;有的虽然看着乳白,像牛奶,但却苦得人呕吐。我家一直有片菜园,是母亲把门旁的空地收拾出来种些时令果蔬,黄瓜茄子,豆角番茄,萝卜白菜应有尽有。吃烦了自家种的菜,也会去田野里寻找能食用的野菜,有很多应季野菜活跃在乡下人家的餐桌上,苦苦菜,野菊,蒲公英嫩芽这种,洗干净就能上桌蘸酱,而扫帚菜则需要和面蒸熟,弄成窝窝头。野菜隐藏在野草里,一旦被发现可食且口感好就成为倍受追捧的家伙。价值是人赋予它们的,并不是说不能食用就没有价值,我相信每一颗草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人无关。人也一样,每一个人都有他立世的价值,和世俗无关。
我玩够了,怕挨骂就又偷偷溜进地里,快速薅了几根,母亲假装没有看到我这自欺欺人的举动,说:“今天先到这里,不薅了。”她把薅下来的草抱到田外,我也跟着抱了点退出玉米田。刚要走,母亲忽然停下来用铁锨锄地头的草,那些草上还丢着我刚才用狗尾巴草编的小狗。母亲将草彻底清理干净,并且一直锄到河岸才停下。我问母亲:“河岸那边的草又不在咱家地头上,你为什么要费劲去清理它们呢?”母亲擦着汗对我说:“拉拉秧这种顽固的草,你看似把它清理干净了,但实际上没有一处是它的根,老话讲‘斩草要除根’,不除根草就能再长出来,所以我要把河岸上的根给除净。玉米田里的草也是这样,虽然打过药,但还会长出来,如果我们不把它薅净,草就不只长那么高了,它会把庄稼的营养都抢走,等抱穗的时候玉米粒会少,会瘪,长不大的。”母亲瞥了我一眼,我心虚地挠挠头,眼神飘向了一边,那里有更多的玉米,我的祖辈伺候过它们,也像母亲一样,薅几遍草,但多年以后,草还在庄稼地里绿着,它们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等到我长大,可能还会继续薅草,又或者不会,无论我薅不薅,草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