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冬天的精粹,人一降世就离不开雪。
幼时,沛县的冬天要比现在冷,雪也大,一晚上便厚厚一层,覆盖房顶,院落和庄稼。白的纯粹,晶莹剔透。我们小时候都比较傻,每逢下雪,就张嘴去接空中落下的漂亮雪花,冰冰凉凉,吃到肚子里,感受很新奇。后来发现雪水融化后变了模样,一点不干净,就急忙干呕几下,试图将吃到肚内的雪再吐出来。
雪足够多,父亲用木铲将厚厚的雪推到外面,堆在门口的小河边。一块一块垒起来的雪砖,能堆成一个小山,我就会缠着他堆雪人。穿着厚毛衣在冬日阳光下背部升“烟”的父亲擦擦额头的汗,很不耐烦,但还是给我堆了。父亲用院子里的雪堆成身体。我在手里哈哈气,将之前清理出的雪团成小球,在上面滚来滚去,形成头部。又将圆球放到“身体”上,雪人的外形初显。父亲用铁锨修饰细节,我进院子里把墨绿色的水桶拿出来,给雪人当帽子,又摁了两颗雨花石做眼睛,家里没有胡萝卜,只好插一截树枝。做成以后,我退后几步,观察起新鲜出炉的雪人,很丑,比我还丑,但心里的成就感难以言喻。
过程的满足来自于我和父亲动手的喜悦,小孩子尚不在乎结果如何。
冬天也会有很多人离去,太过寒冷,他们苍老的身躯被凛冽的风无情刮走。
我的一位邻居,住在后一排靠右的位置,他家外墙很破,但主屋很好,在那个家家户户屋里地面还是土的时候,他家就已经有水泥地了。我们家和他家关系亲近,有时我中午放学父母还在地里忙农活,就在他家里吃饭。当时老太太还在,老爷子很喜欢逗乐。狗低头嗅地面,在找东西,很专心。他故意蹑手蹑脚走到狗屁股后面,大叫一声,或是轻轻踢它屁股一下。狗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被没有防备的主人一吓,怪叫着窜了出去。老爷子就哈哈大笑,眼角挤出几滴眼泪,十分开心。
老太太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去世了,下葬的时候我在上学。幼小的我对死亡并不敏感,总以为逝者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们终将归来。死亡在孩子眼里有时并不悲痛。当我回家见到老爷子,他原本的爽朗似乎消失了,变得沉闷,只是低头抽烟,偶尔应付宾客几句。堂屋中央,挂着老太太的遗照,上面遮着黑色的布,八仙桌还放有贡品,我想老太太稀少柔弱的牙齿是绝对咬不动那些脆苹果和冬枣的。烟雾让照片变得朦胧,老爷子的眼睛逐渐浑浊。
他不再开心,也不逗乐,只偶尔发笑。我对他最近的记忆,是回变成玉米田的老宅给地施肥,他也来做什么事。我母亲和奶奶在地里忙活,将玉米苗旁边的土铲开,撒化肥,再把土培上。我坐在电三轮上,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树,以及那条干枯的河。苍老是久远的事,也是一瞬间的事。我对老爷子之前的印象模糊,只记得他那件深蓝色中山装洗得发白。他太老了,夹烟的手不停颤抖,蹲在草窠里,看地里翠绿的玉米苗。奶奶和他寒暄几句,老爷子话越来越少,不像当年遇到猫狗都能聊两句。他问我近况:“在哪读书,学习如何?”我应付两句,就再没话说。等到走的时候,他还蹲在草里,我看到那些茂盛锋锐的野草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彻底淹没。
那年冬天,老爷子终究还是去了。他的死亡让我感受到切身的疼痛,那是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断裂。雪一年比一年小,堆积到地上,也再不能为雪人塑像。一上午的时间,整个栖山镇的薄雪似乎都融成水,滋润进土地里。老爷子下葬时,我跟到田里看。那时候还有碑,上刻一个人的生平,紧靠着坟茔。老爷子不需要立碑,鲜艳的红黄花圈就将那一个小土堆盖满了,与老太太依偎一起,他又可以笑了。雪甚至没有润湿坟头的棕土。我看着地里的麦苗,偶有几点雪迹证明昨夜经过,空气清爽,太阳于天空微放光芒。人的逝去恰如一场落雪,有时痕迹重,有时甚至留存不到正午。但我们还是要端正自己,不论做人或做事都能像雪花,棱角分明,谨遵规则。那样即便死后没留下痕迹,也会有人记得你的降临。
从学校回徐州,我见过雪覆盖群山,大地隆起的脉络多了层素净的衣服,使得雄壮的山也温柔几分。沛县没有山,徐州市区有山,不太高,上面有葱绿的植被,想必覆盖一重雪衣时,与西北莽山滔雪的滋味肯定大不相同。
说起沛县的雪,犹记我在沛县中学读书的时候,天气严寒,大家都缩在教室里,走廊安静,只剩下细微风声撩拨的门嘎吱作响。直到雪花飞舞,走廊才开始热闹起来。学生们惊喜地走出教室,用手去接,等到冰凉的感觉替代教室的温暖,精神不由地振奋。2015年的冬天,我当时读高一,某天午休,膝盖突然阵阵刺痛,当时没在意,谁知第二天竟然不能走路了。我父母慌忙到学校,带我去医院检查。先是去了县人民医院,没有检查出原因,又去了徐州二院,也没有诊断出什么。那段时间我母亲经常来学校看我,她对我说:“我晕车晕得厉害,这回常坐公交来看你,竟然不怎么晕了。”她虽是笑着说的,但我听了很愧疚,自己学习不用功,生了病还要母亲忍受晕车的痛苦来学校照顾我。
刚膝盖疼走不动道的那天,老师通知我父母来接我去医院看病,他俩都来了,我当时的宿舍在四楼。母亲和父亲想要把我搀下去,背是背不动的,我一直很胖,身高早就超过了我爸,他们只能一左一右,把我架下楼。漫长的楼梯,我们艰难往下走。我看看母亲,她才染过的鬓角又有白发钻出来了;我又看看父亲,他的背也没有以前挺直了,是啊,我早就比他们高了。终于出了宿舍楼,天上星星点点落下雪花,粘在他们的头顶,我只感觉一股酸意从鼻腔涌出,减弱了膝盖的疼痛。后来在学校门口打了几次消炎针,就莫名其妙的好了。
有次午休结束,我掀开搭在膝盖上的衣服,看窗外纷飞的雪,同学的脚印顺着教学楼下的台阶,一直蔓延到操场的足球门旁边。我踩着他们的脚印也来到操场上,想到父母头顶落满雪的样子。生活的苦难多像这些雪,被他们用身体遮挡住,就落不到我身上了。不肖的我还时常忘记雪化开有多凉,伴着雪呼啸的寒风有多冷。
有年寒假,我放假回家,从朝阳车站坐车回胡楼新村。习惯暖气的我,出了火车站就被徐州的冷整懵了,赶紧把袄又裹紧了些。客车出了市区,透过车窗向外看,树影起伏,田地里庄稼安静生长,不时能看到灯光闪烁。已是冬天,乡野略显萧瑟,柴垛披着的塑料布尚有未融化的薄雪。经过村庄时,正值晚饭时间,家门口还留着人们拉呱坐的板凳,几条土狗相互追逐。车往前开,村镇如画卷,车后的卷到一起,车前的慢慢铺开,熟悉的时空重聚了。一路上,我爷爷给我打了数不清的电话,问我到哪了,以便及时接我。他知道天冷,远乡的游子急需家的温热,来煨暖冰坨坨般的心。才下车,我爷就抢过行李箱,让我赶紧坐电三轮车厢里,回家!
雪是在进到家的那一刻落下的。站在昏黄的灯光里,手端着热水,雾气朦胧了我的眼镜,看着门外纷扬的雪,特别希望此刻凝滞。
印象最深的是我离家出走的那个冬天。我家已经搬到胡楼新村这边的新房了,爷爷奶奶他们还在刘庄老宅。我忘了什么原因和母亲大吵一架,吵完就夺门而出。门外下着雪,寒风刮得我头皮发麻,当时就想转身回去给母亲道歉,但小孩子莫名的倔强劲让我还是咬咬牙奔向奶奶家。路不远,但都是泥路,有的地方还有雪水,土地冻得硬邦邦的,我穿着人字拖,踩到那些带有冰茬且坚硬的车辙印时,真像被钉子扎了。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我奶奶家,敲开门,一边哭一边跟不明所以的奶奶进了屋。她问我:“咋这么晚来了?”我也不回话,就是哭,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奶奶给我做了点吃的,又拿来厚被子,铺好床,才回屋去睡。我吹了寒风,浑身冷得不行,赶紧钻进被窝里,棉花芯的被子很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怎么给母亲道歉。第二天一早,就扯了条绳子回家“负荆请罪”了。
这就是我和雪的往事。落在我生命中的雪啊,你降得慢些吧,让我细细思索尚未融化的雪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