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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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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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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容貌

季节的念珠虽则已然拨到了春天的位置上,可河西走廊寒冷的天气,飘舞的雪花,早春的鲜嫩碧绿景致却一点也未曾降临到人们视野和田野中——这不是我的偏见之词,也并非虚妄之言,而是一种谁都知道的铁定事实。

不知道春风是不是在莅临河西的途中,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让田野、山谷两旁的雪啊,冰啊,霜啊全都在一二月里按兵不动,与那些齐膝高迟迟不肯发芽的野草一道,让人们眼巴巴地等待春天这个主角的出场。

我走在山谷的土路上,一伸手就能摸到硬蹦蹦、干巴巴的寒风,时不时还有料峭峡风与我照面。河西的风有骨头,有硬度,就连它的皮肤也溢满了坚硬质感与弹性,呈现出不尽人意的模样,让人接触久了会生出厌恶不大喜欢的感觉。可不喜欢归不喜欢,老天依旧我行我素,全然不理睬人的情绪和态度,但那些停在枝头上打盹的野鸟,瞌睡醒来后,却不管不顾乍暖还寒的日子,照样亮开嗓子啁啾一番。好像它们在这个时节不发泄、叫嚣一阵子,人们就会忽略它们的身影,蔑视它们的存在。浏亮的啁啾声取代了早上和傍晚天空中艳丽迷人的红霞,缭绕在峡谷中也缭绕在我的身边。其实,这些鸟们宛转悠扬声音的组曲,其实某种时候比人唱的歌还要好听。这还是其次。关键是鸟雀的啁啾既委婉清脆,又真实淳朴,像晶莹细小的雪粒从天而降,可以让我的灵魂先于身体从寒风凛冽的冬天,瞬间就走进了冷切中带些温度的春天。并且,我从不同鸟儿的欢快叫声中,从同一类鸟儿不同时辰的清脆欢唱中,体验到它们眼睛看见的和心里想象的无比宽广道路,以及这条道路尽头的美丽春天的可人容貌。

是的,有时候动植物的敏感度比人要灵敏而好使。驻足下来细细感触地面——阳洼的积雪早被晒的一干二净,柳树树身上挂满了嫩嫩的芽孢,河滩沟畔地面上嫩黄的野草探头探脑,结冰的湖面之水也如浓密的夜色一样弥漫开来,让我触及到它解冻的姿势,呼吸到灵动的气息,甚至还能在一刹那间,感觉出某种纵身一跃的欢畅流动。因为鸟雀的啁啾带给我的,不仅是丰富的联想,还有了对春天由内到外、有浅到深的纵深感触与立体相貌。

这就是春天的声音和季节的容貌。既不绝如缕,又有血有肉;既生机勃勃,又有景有影;既明媚动人,又充满活力;既不声不响,又可闻可触……

河西走廊早春之时,山峦是寂静的,田野是凋敝的,草木是枯寂的,除了田野里鲜见的冬麦,露出脆嫩鲜活生机,其余地方基本大多是寡颜少色,难以找寻到春天到来的踪迹。而峡谷的自然地形可以加重风的力度和风声的瓷实感觉。在狭窄而扁长、厚重而悠久的古浪峡风声中行走,我的身体可以劈开缓坡田埂和沟谷的阻碍,但却无法劈开烂漫天光和清新气息的合围,也无法摆脱风声对我听觉的纠缠。恍恍惚惚,缥缥缈缈,神秘莫测,时大时小,时强时弱的风声,虽然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但枝叶摇曳,还有透过枝叶缝隙,我看见摇曳的峡谷和湛蓝的天空,我依旧可以约略端详出春天清新鲜活的蓬勃容貌。一条势似蜂腰,两面峭壁千仞的古浪峡谷和峡谷上方天空,被峡谷切成了南北延伸、蜿蜒曲折的高山峡谷,被称为亚洲最长的乌鞘岭隧道,两条狭长的洞吹送来海量的风,就是一股股看得见摸得着的,永远也吹不尽的风容风貌。

虽则河西之春迟缓了步履,虽则姗姗来迟,但,只要春天驾驭的那架风的马车抵达,报春花亦会准时伸出自己的脆嫩手臂,然后有条不紊地张开自己粉红色的小手掌,向着烂漫春光的方向大胆地摇晃。这是一种自自然然的呼唤,也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复苏。最先感受到了这种呼唤的是巴家湖的一池湖水,在复活了自己的身体同时也复活了峡风劲吹的大自然,情形俨如巴家湖水库激荡在鹅卵石上的一簇簇涌动的水波,亦如湖中游来荡去、自由自在的两只鸭子。风和鸭鸣吹响的俏皮欢快声音,穿越人的心灵后立即启蒙了人的心智一样。尔后是山后和冲积扇平原上一块块的地层酥软了,田埂边、河滩里、阳坡上,那一丛丛的嫩嫩绿绿的青草,就是春天容貌最美最靓丽的装扮。而最新染绿人的眼帘,鲜活人的灵魂的冬麦,像惹人心动的新娘,抢眼而动人。蓬勃了大地的脉搏,滋润了节气的心扉。尔后农人便随一场场风的呼唤,开启了一年一度的春耕。精心拾掇属于自己的责任田,开上机器或是套上牲口,用耙将土壤细细匀匀的平整好,再找个日子将种子撒播进地层深处——没有春种,哪有秋收;没有付出,岂有得到。人的生活一天都无法避开阳光、空气、雨水和风的吹拂。

记忆像一场春风带来的温馨感觉一样,从我的身上一遍又一遍的熨烫而过,让幸福与痛苦、愉悦和忧伤、甜蜜和酸辛……这样的矛盾纠葛挽绾留住我的身心,且成为永远的纠缠。清清凉凉的峡风,一缕缕吹拂在峡谷岩壁上,鸣呜呜的回声顿时就游荡在峡谷间、峡谷下方的平展展绿洲田野与宽广山川,衬托了风的质感和厚重,也衬托了风的厚重感与传承度。苍松大地数千年悠长历史赋予的沧桑感,来自于风声勾连出来的绵长记忆,更来自于绵延数千公里的祁连山滋润泽概、呵护养育的亲切温暖。

人的一生中,总是有些声音值得倾听,总是有些事情值得回忆,总是有些记忆需要缅怀,总是有些画面需要珍藏。无论成败与否,其中迸发出来的精神元素莫不熠耀奇彩、令人牵肠挂肚。作为丝绸之路咽喉要道的古浪峡,历史上既走走过风吹仙袂飘飘举凿空西域的张骞,也走过风急天高猿啸哀的境况里独行新疆的林则徐,走过陶醉在“风吹柳花满店香”中的书法大家于右任,以及在春日的低温和寒风制造的寂寞里冷眼旁观用镜头勾勒历史的西方人莫理循,也能够在与烈烈峡风的身心交融中,把握住峡风的执拗秉性,峡风的独特神韵,和峡风刚正不阿的骨气,和坚韧顽强的精神气度。就像大地上涌现的时代楷模——八步沙六老汉,几十年如一日,矢志不渝防沙治沙,硬是把风吹草低,风沙疯跑的不毛之地,变成了绿树婆娑、花团锦簇的绿洲一样。

其实,人的经历,说穿了其实就是迎击一场场风的过程。也许生活经历各有各的特色,命运境遇也许迥然不同,但谁的一生,不都在听风读风沐风浴风追风,不都在经受一次次的风霜雨雪后而成长而历练而坚强。

山以草为容,地以树为荣。

西北干旱少雨的气候,山川植被粗疏而缺乏,显得光秃秃孤零零。音貌有远近之分,清晰与模糊之别。横亘其间的距离,除了感官上可以丈量的地理距离外,更多的还是心理的距离和意识的山谷。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狂风拂树咄咄逼人。地理位置上的近距离,让这些图景连同声音成为了最熟悉的景致与背景。然而,心理上的距离和意识里的峡谷勾勒出来的春天音貌,却是朦胧的、缥缈的、陌生的和抽象的。我能够在春天的音貌里面触碰到圆润的轮廓和县城里到处争先恐后吐翠绽绿柳树鲜活脆嫩的线条,当然也能摸到自己脆弱的神经,但却抓不住天地万物在春天音貌里欣喜欲狂的愉悦心理。

一片树叶的绽放、一朵杏春花的芳芳,就是一次生命复苏所暗示出来的生命表征,再来一树树叶的翠绿、一棵春花的靓丽,还是这般一个生命蓬勃、万木葱茏的鲜活生动靓丽情形。也许,在寂静无声中,在期盼等待里,那些柳树、杏树、梨树、白杨树,以及无数春花重新起航的过程,像田野里急不可耐绽放脆嫩鲜绿的冬麦一样,以不同的形式,再次用神秘的季节之手,打开了春天的门扉,鲜活了春天的容貌,靓丽了天地心胸,亦舒展了人们的心灵和灵魂。

春色自天种,风光新杜燕。不容置疑的是,再阻挡、再遮拦,该来的终要来。谁都无法阻挡春天走进大地与岁月的脚步。谁都无法阻碍自然大步向前的节奏。节气与物候的变迁历久弥新,往往是季节与时间的一种秉性、一种坚守。春天的声音可以改变花的芬芳,也可改变植物乃至庄稼的走向。这些弯弯曲曲、深深浅浅的意象,类似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我梦游般的行为和语言,无法记住或者即使记住了,也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河西春天的容貌总是以鲜活脆嫩质感和可触可感可嗅可咀嚼的形式存在,而不是以我的凭空想象和猜测形式出现。河西春天的容貌之所以选择渐进而多变的方式出现和存在,大概就是为了更加匀速、持久、隐忍地躲过乍暖乍寒带来的理性浩劫,从而以更直接、更醇厚,也更完美、更吸人,更持久、更令人憧憬的形式,让人感觉到在生活快要枯竭的地方、日子也许百无聊赖、植物枯燥无味之时,却始终如一能找到生命蓬勃的丰腴内涵,并给生活预留出比预想赤裸裸地达到顶点所致的想象空间,甚至还要深远和辽阔的寥廓效果。事实上,河西走廊的春天虽则来的迟缓,却来的热烈灿烂,来的蓬勃恣肆,让人有一种意外之喜的感触,一种喜出望外的欣喜。

若说温暖可人是春天音貌带给人一种驱赶生命落魄萧瑟的正能量的话,那么充沛在天地山川间的无限活力,则是春天音貌传递给人要始终保持昂扬向上的信念,始终明白越过冬天的门扉,春天自会莅临天地之间——即便是音貌里扑面而来的那些令我既爱慕又时时让我害怕回避的怀旧,也不伤我的情感伤我的身心。音色是音貌的颜面,旋律是音貌的筋骨。它们始终在我心底,如同花团锦簇春天花园里面茂盛的花朵与植物,与过往的记忆一同顽强生长,让一个个日子都变得温暖可爱、生动芳芳起来。

春天的音貌可让人看见其外部貌似没有文字和思想的影子,而内部世界的波澜壮阔、汪洋恣肆、生机勃发,让野草麦子和纷披翠色枝叶们一碧千里、翠色欲流的绿色,密密麻麻地将破败凋敝的山坡遮盖、挤挤挨挨将枯寂冷漠的田野涂抹。倘若置身在这幅音貌的全景画面中,颤动神经的音符和勾勒音貌的音线,瞬间可以击中一颗沉溺的心。它们持之以恒用生命恣肆流淌的绿色来兑现自己肩负的神祇嘱托,以一种鲜活靓丽的美感,来诠释这不仅仅是一种美学意义,更是一种即或在生活凋敝的地方,亦能重新找到生活激情的意义。归根结底,只要春天动人心扉的音貌在天地间一出现身影,一切庸俗的生活、一切忧伤的日子,从此就逃匿的无影无踪而变得毫无意义了——这是一个令人不容置疑的雄辩事实,也是一个让人欣喜而热切向往的美好所在。

外部形象只是描绘音貌的画笔,美丽生机自然景观也只是这支画笔描绘的画布,田地山川才是春天音貌不同于眼睛里照片中和画布上的自然容貌而具有真实性的唯一见证者。音貌本身就是一间真实透明而玲珑剔透的玻璃房子。它在房子里面看我的时候,也让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它的五脏六腑乃至生命蓬勃的全部内容。

春天的音貌自下而上的每一层骨肉、血脉乃至充沛的骨骼之中,填充着没有被环境改变而引发改变的肌肉,肌肉里面是和季节传承一模一样的血液和神经。想象看透明是一个多么浪漫的词汇。很多时候,我只能用没有遮蔽性,敞亮和通透来形容音貌。现在真正接触到春天美丽鲜活、蓬勃旺盛的真实音貌后,才发现音貌可以用许多词汇来表达它的透明性——郁郁葱葱、绿树成荫、青草如茵、草丰林茂是音貌透明性的灵性动感给我生理和心理感官带来的触觉。无声无息或者大音希声是音貌透明性的边界。大象无形是音貌透明性的中心和内脏。

改弦更张遮蔽生命真实的情形,可以出现在我的身上和生活环境中,但绝不会出现在音貌的生存字典乃至生命画册中。是的,从音貌的角度上看,只有音貌的透明性可以替代我的语言、文字和照片,用纯真美好的声音,鲜活饱满的情状、生机勃勃的姿态,来呈现出被遮蔽、被隐瞒了关于季节尤其是河西春天的种种事实真相和感情真相。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面对这样的春天音貌,谁能不为之怦然心动?

【《中国散文家》2020年第三期。美文亭·散文精选20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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