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午节前一天,黄昏时分,王永开着车子回村了。
晚霞很美,洒遍大地,洒遍这座小小的村庄。这里的每一个人、一草一木,在霞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静谧而安详。
他的新车子,在夕阳的余晖下,也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车子就停在村口,闲暇的人们围观过来,问这问那:什么牌子?耗油吗?
人们都知道,王永这次回家,是接母亲回城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初中还没毕业。这些年,要不是母亲忙里忙外奔波,怕是中学那阵子他早辍学了。
大学毕业后,他顺利考上了公务员,如今在省城工作。他也是这个山村里,走出去的唯一一个研究生。
人们笑说:“永娃,这次接你娘回城吗?”
“是的叔。”
“大孝子!你妈一辈子不容易啊。”
王永一笑,忍不住叹了口气,往事不堪回首。
回到家里,母亲早就做好了饭。乡里的路不好走,颠簸了一路的确有些饿了。
“赶紧上炕吧!”母亲盛好了饭。
他三下五除二脱鞋上了炕,端起饭碗就狼吞虎咽扒拉起来。这一碗面,再普通不过了,但吃在嘴里,那是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乡愁的味道。
“慢点,当心噎着!”母亲说。
“你怎么不吃?”
“你吃,妈不饿,我就想看看你。”母亲打量了半晌,“娃,咋好像瘦了?是不是很忙?”她伸出手摸了一下儿的脸。
“不忙!”说话间,一碗面快要见底了,“妈,饭真好吃,明晚咱就回城了,往后,我天天可以吃到你做的饭了。”
“唉!”母亲叹了声气,抬头环视了一眼老房子
“咋的了?”王永放下饭碗,看着母亲一脸忧伤。
“生活了快四十年了,突然要走,妈舍不得啊!”
“有啥舍不得的?苦了一辈子是该享享福了。不急,城里住习惯就好了,再说交通这么发达,想家了随时可以来。”
“可是地白白荒了!”
“地?”王永鼻子里一哼,无奈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空气安静下来,过了半晌,母亲又说:“时间有点仓促,什么都还没收拾呢,就这样走……”
“一个月前不是告诉过你了,端午节接你回家,还要收拾什么?”
“不急,饭罢了我看看,估计要带好多东西。”母亲皱着眉,盯着房顶的灯泡认真思量。
“好多东西?就那么点小轿车,你指望它装什么?”王永冲母亲笑了一下。
二
夜幕降临,王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会后,母亲出门了,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院子里的灯亮了。
“妈,你干什么去?”
“收拾一下东西。”
“大老远的,你到底要带什么啊!”
王永的话,像是被夜风吹走了,母亲一直没有回应。
半个小时后,王永出门去解手,眼前的一幕着实吓了他一跳。只见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把镰刀、铲子,还有一把铁锹、锄头……
“妈,你这是……”
“没事,妈就看看,看能不能带回去几件。”王永听得很清楚,母亲是认真的,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妈,你……你疯了?带这些破东西干嘛?快别闹了,咱回城里,又不是下地去!”
母亲没有回应,手里拿着一件旧衣服,挨个儿擦拭着每一件农具,小心翼翼,似乎手里捧着的,是一件无价之宝。
“我真是服了你了,妈,你……”王永又气又好笑。
母亲依然没有回应。
“走,赶紧回屋,早点休息,明天过完端午早点回城。”说着,王永欲夺过母亲手里的农具,却被她一把甩开了:
“不要动,我看能不能带两件回去!”
“好了,别胡闹了!”王永气得吼了一声,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铲子扔在地上,“走走,回屋!”
“你这孩子干什么?”母亲瞪了一眼,弯下腰捡起铲子擦了擦。
“好,既然你爱拿这些东西就别去了,一辈子呆在山沟沟里种地去!”王永气呼呼地转身要走。
“妈不是为了给你们看孩子,才不去城里呢!一辈子生活在山里,跟黄土打了半生的交道,这一路走来,哪一日不是靠着一亩三分田,靠这些农具过活的?孩子,妈并不是舍不得这些破东西,也不是不想享福,妈只是……”
母亲叹了口气,顿了半晌:“你爸走得早,这些年妈累死累活种庄稼,种药材,吃的有了,你的学费也有了……”母亲理了理头发,用手摸了一下手中的铁铲,“咱不能忘本啊!”
王永咽了口唾沫,刚想辩驳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妈,”他的声音破了,瞬间变得嘶哑。他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拉着母亲的手低声说:“妈,你说什么我都明白,只是……这大老远的,你说你拿这些有什么用处?城里没有地可种的!忘本?我没忘本,这些年咱们怎么过来的,我一生都无法忘记……”
“好好好!不带了,不带了!妈就开开玩笑。”母亲低声说,语气很牵强,她妥协了。
“回屋吧!”王永拉着母亲进了屋。
灯光下,农具发着光芒,仿佛刚出土的文物。母亲回了回头,一脸不悦,心事重重。
他笑了,歉意说:“妈,别生气了,你说咱要回城享福了,还带那些破玩意干什么?”
“好好,咱不带,不带了。”
三
夜深了,灯熄了,王永和母亲睡在热乎乎土炕上。
母亲问:“炕舒服吗?”
王永“嗯”了一声:“舒服!”
“这往后啊,怕是没有了……”母亲的语气里充满遗憾和留恋。
“是啊,不过水暖毯也很舒服的。”
“水暖毯?什么东西?哪有咱农村的土炕舒服啊!”
母亲的“固执”,让王永不知道说什么好。
“睡吧,明天我还得开车呢!”
“睡。”
夜半三更,王永被母亲的梦话惊醒了。
“王永……你个兔崽子……咋,咋把妈的铲子……给扔了?捡回来!捡回来!你小子……忘本!忘了自己咋长大的?”
语气带着哭腔,充满愤怒。
“妈——”王永轻轻唤了一声,心头一颤,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打开手机,借着微光看了一眼,母亲的眼角竟然渗出了泪花。额头,几丝银发,皱纹,像树的年轮,手背,粗得像树皮。
“娘老了!”王永心里自言自语,“带上,明天都给你带上!”
他帮母亲盖好了被子,躺下,眼泪忍不住滑下脸颊。
次日端午节,王永陪母亲好好吃了一顿饭。饭罢,他偷偷把几把铲子和一些小农具装进了后备箱,还有一把铁锹,因为太长不好拿,只好卸了把子。
中午时候,车子出发了,王永带着母亲回城了。
一路上,母亲闷闷不乐,像怀揣着什么心事。王永明在心里,故意逗她:“妈,你还想种地去?”
“好好开车。”
“你真想种的话,我给你城里搞一块菜园如何?”
“真的吗?”母亲的语气一下子兴奋起来。
“真的。”
“那你不早说,我拿几把铲子就好了。”
“城里有卖的啊!”
“新的我用着不踏实。”
王永笑了,不再说话。
车子一路向北,朝着省城飞奔而去。音箱里,播放着连母亲都会哼唱的《黄土高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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