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世上一遭,从自己的哭声开始且从他人的哭声结束,这么一说也算正常。如果自己哭着说hello他人笑着喊byebye,那着实会让人垂死病中惊坐起,张牙舞爪握余生,不过此时此刻还能于事有补吗?所以如果他人拍手称快欢迎你到此一游,最后你能脉脉含笑径入九泉,来的惊喜,去的潇洒,这就是不枉此生了。
印象中,祖母一直是满头白发,无一缕青丝掺杂,国字脸上堆满褶皱,眼球浑浊似蒙上一层白膜,也因此眼神不好,干什么都是摸索着,慢悠悠的。犹记得某次为赶早课一直催促着她快点做早饭,看着她在昏暗狭窄的楼梯道间慢腾腾的摆弄着锅铲瓢盆,血气方刚的我直接把攥在手里的鸡蛋砸进了炉灶,祖母被腾起的火苗惊在了当场,我却满肚子的抱怨跑去学校。
因为父亲入赘的原因,没少受村里人的嘲讽。农村讲究的是家大业大,兄弟多了,劳力就多了,战斗力就上来了,话语权也就上来了。田地抢好的,分摊却又捡少的。你有意见是吧,稍微文明一点的叫你回头看看有没有后,野蛮的直接开骂:你个断子绝孙的家伙。祖父是有血性的汉子,那一膀子蛮力也是让人稍能敬畏的,不过奈何嘴拙,只是攥着拳头,梗着脖子“你,你…”的叫嚷着。这时候祖母便会拽着祖父往家里拖,母亲含着眼泪在后面推搡着。不止一次我想骂我那不争气的父亲,更想骂我那怕事的祖母。
祖父浓眉大眼,身高不赖,算的上仪表堂堂,他那拈花惹草的风流事也算远近闻名。祖母一辈子也没跟他闹过,也从来没跟其他女人吵过,好像这样的事情与她无所关联一样。我一直怀疑她是受了封建残毒的影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为什么老来从子呢?因为几次父亲和他们发生口角,她总是骂我那占理的祖父,所以我最后得出一个观点:祖母懦弱怕事,又蛮不讲理。
自从祖父离开,祖母还是整天的窝在那间小屋子,一样的天天摸索着,还是没跟别人争吵过,偶尔和一两个曾经的老友聊下天,聊天内容说道谁家的老大现在发达了,盖了大房子啦,祖母会露出开心的笑容,貌似比听到我发了奖状还开心一样。当说到哪家的老二干活不小心把手指头切掉了时,她马上面露愁容,一个劲的叹息:“李嫂子就是命苦啊!“所以我真是不解,当我被我父亲揍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伤心过,最后我默默发誓等她百年之后我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当有些人家的子女在父母的灵堂为争夺遗产大打出手时,祖母会偷偷抹眼泪;当有些老人气息奄奄躺在一旁,子女还在分辨该轮到谁来照料时,祖母又在抹眼泪;当有些老人大过年想去儿子家吃个团圆饭而被赶出来时,祖母还是在抹眼泪。所以我在想这老娭毑肯定是哭太多了,所以眼睛才看不清的,这又加深了我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觉悟了。
果然三年后,祖母撒手人寰了,是带着笑容离去的,这又成了我一个不流泪的借口。丧事操办,入赘的父亲也算半个儿吗,所以跪在灵堂一侧守着,吊唁的宾客来了须答礼。其实我依稀记得父亲曾经吵架时说过,等他们百年之后不会给他们“拜路”(送葬时孝子跪拜寿材)。当然那是一时的气话吗。
下午五点村委的人来了,灵堂前上完香后,大腹便便的支书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发言稿,开启了追悼会。“各位乡亲,各位朋友‘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来怀念….””又是那熟悉配方,千篇一律的陈词”我心里嘀咕道,好不容易等到支书的发言讲完,心想着该开饭了(那时我们那地方村委的发言基本算是追悼词了,当然有个别富裕的人家会专门请个先生写一篇祭文,然后拖着凄惨的音调,扯着嗓门哭唱出来)。这时我们生产组的王组长把手举得高高的,形似小学生上课举手发言似的眼巴巴的瞅着支书。支书心领神会,补了一句:“下面有请生产组长王组长发言。”此时我对这个打扰饭点的不速之客异常的恼怒。
只见王组长火急火燎的往灵堂前走去,进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跄的身形好不容易才被稳住了,惹来围观的村民一阵哄笑。脸红到脖子根的他憨笑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了整衣衫,转过身去,然后无比恭敬的对着祖母的遗像深深的鞠了一躬。鞠完躬还愣愣的立了几秒钟。然而等到他转过身时,开始那新媳妇见公婆的表情却变成了无比的肃穆庄严,声音虽然哀伤但却是那么的铿锵有力,只听他说道“今天我就说几句话,第一,圳河村去了一位好老人,第一的好老人。”说完这句他顿了顿,无比犀利的眼神扫过全场。我当时就纳闷了,这还是那王憨子吗?似是没有人站出来反对,吵杂人声也渐渐小了,王组长继续说到“王开秀婶婶这辈子没跟人吵过架,扯过皮,从来只是帮人散事,不生事议论,从来不背后讲人坏话,圳河村没一个老人有他这个样。愿她一路走好。”听完几句简短的话,我的脖颈瞬间僵硬,感觉吞咽困难,眼角肌肉不断挤压,似是要把什么东西给挤出来。本来还有点闹哄哄的追悼会场一下子安静的只能听道我母亲的啜泣声,当我巡视在场的众人时,发现一个个的表情变得哀伤起来,而当我眼神瞟过父亲时,竟发现他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最后我硬是没有维护好自己当初所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