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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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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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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绿的草黄的花

为什么叫高兴村?你歪着脑袋问。

高兴村就是很高兴的村呗。王妈妈一边用扬叉翻晒稻草一边说。

王妈妈是剑伯伯的老婆。剑伯伯在芦苇场工作,只有过年过节才回来。王妈妈说,芦苇像高粱,长在湿地,里面有蛇和老鼠。你哦了一声。高粱你太熟悉了。河坡上年年都有,细如竹竿,风一吹,宽大的叶子唰唰乱响,像河水涌动。你吃过高粱,很甜,甜进骨头里,甜得身体像一片羽毛。你说长大后要种一片像河流一样的高粱,吃不完就用来熬蔗糖。你想象自己端着糖碗在河堤上奔跑的样子,风在耳边喊着,花在脚边开着……

那个不能吃,只能用来编芦席。芦席知道吗,就是用芦苇编成的席子。

王妈妈放下扬叉,松开脏兮兮的头帕挠了挠头皮。一股烟熏味光一样散开,你下意识地捂了下鼻子。王妈妈重新系上头帕,拉开天井边的菜园门,摘了一条小黄瓜递给你,她乌黑的手指掠过你的额头,捋了捋你脸上乱跑的头发。熟悉的气息忽然从王妈妈手上传过来,你心里一阵狂跳,感觉像被太阳灼了一下。房子矮下来,你看见母亲和四姐在暗影里重合,毛绒绒的边界长满虚幻的色彩。你想看清楚一些,王妈妈的手倏地离开,母亲和四姐不见了。太阳从对面沟渠里蹑手蹑脚地爬过来。

实际上,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高兴村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雾。所有的房子都和树长在一起,像巨大的黑色鸟窝,人白天从“鸟窝里”出来劳作,天一黑就进“窝”睡觉。人劳作的时候,细长的路就饱满起来,像摇摆的高粱穗子。而更多时候,你觉得路像树根,无休无止的树根。你想,如果将所有的路像树根一样扯出来,那得堆多高!曾经,你和四姐沿着一些路不停往前走。你们走过一些稻田、一些房子、一些树林和一些零零错错的坟塔,那些路还在往前延伸。只不过它变成了公路、沟渠或是另一些疙疙瘩瘩的小路。它们最终抵达哪里你不知道,那或许是一片水域,一片沙漠,又或者是一堵悬崖。你认为路终究是有尽头的。路像人一样,也会死去。

初夏,你到河滩去捡螺丝。螺丝是被渔网拖上来的,浅褐色,上面有淡淡的乳白色纹路。你将捡到的螺蛳用衣摆兜着,沿着河堤往回走。前面出现一片苦楝树林。树不高,叶子浓密,果实青嫩,骨节像孕育的肿瘤。树中隐约有几个小土包。你不确定那是不是坟包。王家妈妈说村里好几个化生子死后(对夭折少年的贬称)就埋在这河坡上。他们经常出来吓唬小孩。那里阴气重,小孩子最好少去。气温突然降了下来,你感到背脊一阵阵发冷。恍惚中,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画面:一个喝了农药的女孩趴在门板上用手不停地抠自己的喉咙,抠一下呕吐一下,泪水和口水糊了一脸,浓烈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天空。抬她的人拼命往镇卫生院跑,往县医院跑,但最终还是没有跑过她的命。他们说她每天晚上都坐在坟头哭——你的心怦怦激跳。你觉得每一棵树都在向你压过来,每一棵树都在冲你阴恻恻地笑。你转身就跑。河水变成一头凶兽朝你追过来——

那天晚上你做了个梦。你梦见四姐死了。一些人将她抬到河堤上。风吹着一村的树哭。王家妈妈挥着那条脏兮兮的头帕在后面跑着,像被打伤的大鸟。你也哭了,呜呜咽咽。黑暗海浪一样扑打着你。哭着哭着,你看见四姐活了过来。她拉着你的手,说要带你去找母亲。你们穿过那片苦楝树,走过一个荒坡,然后骑着凳子在河堤上飞了起来。一路上,你的手和她的手交叠在一起。她的手像温热的水袋。你想,就这样一直被四姐握住多好。但是,有人突然狠狠推了你一下,你整个儿迅速往下坠去……醒来发现手还被握着,王家妈妈满是褶子的脸俯了下来。

你拿着穿好的螺蛳去找四姐。一个矮胖男人坐在王妈妈的天井里抽烟,他的黑皮鞋头不停地敲打地面,裤管笔挺。他的眼睛在看屋顶。小黑狗坐在桃树下龇牙咧嘴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凶恶的嚯嚯声。你走进灶屋。王家妈妈在做饭,锅里滋滋拉拉的。你问四姐在哪,王家妈妈狠狠地朝灶屋左边努了努嘴。她推开左边的房门。王家妈妈将锅铲在锅里打得砰砰响:跨年就十九了,还指望找一朵花么?再说你大姐、二姐、三姐,哪个不是我们做主选的人,现在哪一个比别人差?

你走进去。看见四姐扑在床上,双肩轻轻抽搐着;粉色的碎花衬衣被压得紧紧的,勾勒出青春饱满的线条;头发散落在脖颈和枕上,像一片重叠的乌云。

你走向床边轻轻喊她,从衣兜里掏出串好的螺蛳。她不动也不说话。你有些尴尬地站着,螺蛳在你手里嗦嗦乱响。

你说。我陪阿珍上街了。阿珍买了二两粉色毛线,说是要打一条围巾。我什么都没买。我觉得我也没什么要买的。阿珍说和我跳房子,要我把房子画好……

四姐翻了个身,背对着你。一双崭新的鞋垫露了出来,鲜活的并蒂莲刺得你心里微微一颤。

四姐是要将鞋垫送给外面的男人吗?

你推开窗。一股清甜味扑了进来。外面,稻子开始扬花了,白色的花蕊轻如春梦。

四姐呢?她会做梦吗?你收回目光看向四姐。

太阳从窗户爬进来,蹑手蹑脚朝墙边移过去。墙角一蓬灰扑扑的蛛网,一只蚊子在上面拼命扑打着。这是一只刚粘上去的蚊子,它在用所有的力气与绝望对抗。你似乎听见它绝望的呐喊声。但它的对抗显然是徒劳的,因为它的翅膀已经紧紧黏在蛛网上了。

你觉得那张网很像王家妈妈。

你和四姐画房子。四姐画窗户,你画房间。一笔一笔,粗粝的画线像房子坚固的围墙。站在“房子”里,你感觉到被保护的踏实。你和阿珍跳房子,四姐在一旁绣鞋垫。她穿着蓝格子上衣,两条粗短辫子搭在饱满的胸前,像两只黑色的蝴蝶。她绣并蒂莲,绣桃花,绣鸳鸯,也绣竹叶。鞋垫是送给那个男人吗?你问。四姐避开你的眼睛,脸上腾起两朵红云。你倒在她身上打滚。她躲闪着,用手轻轻捏你的脸蛋。温热的气息通过手指传给你,让你有种异样的感觉。你忽然起身朝屋后走去。

屋后是一大片水田,水面上有一层厚厚的浮萍。你蹲下去,用树枝划开浮萍,一群细小的虫子间,一条拇指粗的蚂蟥逃也似地往下沉去,过一会儿,它又一拱一拱的游了上来。你用树枝打它,使劲儿打。打着打着你就闷闷地哭了。四姐总让你想起母亲。

秋天的村庄一天比一天黄,到了十月,那黄就连天连地的一片了。人们在地里砍枯黄豆苗,挖地,铲草皮,烧火土肥,种油菜籽,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土味。经过一块地时,你听到两个女人说:男方定了日子,说是年底要娶人呢。但丫头不喜欢,死活不嫁。丫头喜欢岗上那个……

你朝王家妈妈家走去。王家妈妈开始为四姐准备嫁妆。她将晒干的棉花挑到弹匠铺里弹被子,将买来的木材一根一根搬到太阳底下晒。堂屋的桌上,堆放着大红色的热水瓶、大红色的杯子、大红色的果盘。红色将整间屋子映照得喜气洋洋。四姐一概不管。她除了去地里除草,就是整天躲在房里绣鞋垫。谁也不知道她绣了多少双鞋垫。

一天,阿珍非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她拉着你沿着河堤跑,风将干土吹得呼呼响。内河堤上长着杂乱无序的野树和枯藤。你们像特务一样蹲在一丛长藤边。周围寂静得像古老的城堡。奇怪的声音忽然从杂树间传出来,时断时续。是野兔吗?一只鸟惊叫着从水面掠到对河去。你忽然意识到什么,站起来想离开,但腿却僵在那里。你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丛里钻出来迅速跑上河堤,又迅疾溜进另一片杂林不见了,两只黑蝴蝶一路扑闪扑闪。少顷,另一个人也从树丛里钻出来。这人身材颀长,面色白净,像一杆初春的芦苇。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爬上河堤从容走掉了。

剑伯伯回来了。他像是被秋风给掀回来的。王妈妈又是倒茶又是打洗脸水,小媳妇一样围着转。四姐坐在门口,将辫子捏在手里甩来甩去。风吹得窗户上的塑料布嘭嘭直响。沉默像一枚炸弹,在剑伯伯、王家妈妈、四姐之间炸开,你甚至能看见炸翻的土地和流血的空气。剑伯伯的脸黄得像秋天的田野。你躲到屋外,紧紧贴着墙壁。你听见屋内砰的一声,砰的又一声,像是房子狠狠地弹了两下。

四姐哭着从屋里跑出来,王家妈妈追出来吐了口唾沫骂道:不要脸!四姐跑进田野里,秋天在她背后江河一样翻涌,你感觉她正在变成一片落叶。

那天夜里,四姐突然站在你面前。她说带你去找母亲。她被一片光影裹着,像是拖着厚重的羽翅。你伸手拉她,却跌了一个空。你一吓,惊醒过来。外面,狗的叫声如深夜长出的一刻树。

以前,四姐也说带你去找母亲,但一直没有行动。她说找人得有充分的准备。比如要打听好准确的地方和路线,要攒够来去的路费,还要征得王妈妈的同意。钱不是问题,你知道四姐一直在偷偷攒钱,你也在尽最大努力攒钱。地方和路线也打听清楚了,就在县城的某家医院。但是,要征得王妈妈同意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王妈妈一直认为你寻找母亲这件事很荒唐,是没有结果的事。重要的是,她认为四姐是在谋划什么。

谋划什么呢?你问王妈妈。你妈已经找不到啦。她说。她根本不在那家医院,你上当啦。她拿你当挡箭牌呢。你不信,大哭起来。王妈妈又说,你妈在你八岁那年就走了。你不记得啦?当时你也像现在一样哭,我们谁也哄不停。奇怪,那时你才八岁,怎么就知道要哭呢?

你还是不信。你去问四姐,但你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她。

八岁的你已经有了记忆。你记得你和母亲住在一条河堤上,那条河白得像一条摇摆的大鱼。一到夏天,母亲就带你去河边纳凉。母亲摇着蒲扇,给你讲木兰从军的故事,你伏在她的腿上,听河水静静的喘息。时间很快就溜走了。母亲带你回家。你们踩着树的影子,像是踩在一条动荡的河流里。

你记得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吵完后父亲就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好多天。回来后又继续吵。你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出走是七年前。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们爆发了最猛烈的一次争吵。父亲将家里的椅子、碗、热水瓶全摔坏了,然后像一头困兽冲进大雪中,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么多记忆,怎么会缺了母亲“走”的那一段?那该是多么沉重的记忆!

你决定去问阿珍。你沿着河堤往西走。路边很多人在挖地,一些草横七竖八杂的死在路上。他们谁也没有看到你。你已经习惯了。五月的天气有些温热,你脱掉小褂将它顶在头上。下了河坡,远远看见阿珍坐在田埂上打围巾,红褂子像块燃烧的云。旁边的沟渠里,一头壮硕的水牛背脊时隐时现。

我劝你不要去找啦。你是找不到的。出乎意料,阿珍也这么说,而且神态和语气像极了王妈妈。可是,你以前明明说我妈去外面诊病了。你记错啦!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说谎是要烂舌头根子的。阿珍朝企图爬上来的牛嗬嗬几下。牛跌回沟里,一群牛虻嗡嗡乱飞。阿珍散开头发挠痒痒,一股牛骚味灌进你的鼻子。你皱了皱眉。你觉得阿珍挠痒痒的样子像极了王妈妈了。

你别信她说。她在将你往邪路上带呢。阿珍摇着你的肩膀说。

那我应该信你吗?你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逃跑啦!阿珍的话从后面追了过来。

四姐没有跑。和她好的那个人跑了。走时连个话末儿也没留下。四姐的未婚夫找来一群人和他“谈判”,只“谈”到一半这人就怂下去了。他将四姐送的鞋垫一双一双装进盒子里交给四姐的未婚夫后,就南下广州了。

四姐的嫁妆已经置办好了,王家妈妈开始筹备办喜事的酒席菜。她请人杀了一头猪,杀了十几只鸡,打了几十斤豆腐。她把这些腌制在一口大水缸里,晴天的时候,她将它们用绳子一块一块一只一只穿起来晒在天井里。她又晒切了许多芝麻糖、花生糖和黄豆糖。她从镇里买来瓜子、花生。她将它们用坛子密封起来,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她欢欢喜喜地做着这一切。她的头帕很脏,散开时,头发里的烟熏味光一样散开。

你去找四姐。她痴痴地坐在河边一动不动,消瘦的脸上挂满泪痕。河水已经不大流动了,浅水滩里结着冰,一些水草被冻在里面,像是河死去的血管。你拉四姐的手,她的手冰棱一样浸得你内心一个冷战。你忽然想起来:一次你去找母亲,母亲也坐在河边。她大口大口的吐血。她的喉咙像是灌满了河水,咳得天空一闪一闪的。你记得你当时哭了,哭得像一棵乱草……此刻,四姐和母亲的身影重合了,你分不清哪个是走了的母亲,哪个是还存在的四姐。你蹲下去抱着这个重合体,使劲抱着。你深怕一松手,她就像梦一样消失不见了。

人们开始置办年货了。四姐的未婚夫给王妈妈送来了糍粑和红枣。王妈妈喊四姐。四姐穿着过年准备的新棉衣,头发上别了一口水晶发夹慢腾腾从房里走出来。她给未婚夫倒茶,又抓来瓜子给他吃。然后她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王家妈妈去做晚饭。未婚夫趁机拉四姐的手,四姐蚂蚱一样跳开了。

晚饭后,四姐关在房里将一瓶农药喝了个精光。喝完后将瓶子狠狠摔碎在地上。药味漫到王妈妈鼻子里时,她正和新女婿商量嫁娶事宜。她撞开房门。她用手使劲往四姐喉咙里抠。头帕从她头上掉下来,像一堆死去的灰烬。后来有人说,即使当时就送医院,四姐也救不活。一整瓶呢。她是铁了心的要走啊!

四姐埋在了河坡上。白天,你路过那里,会听到风刮着新坟尖儿的声音,呜呜……呜呜……夜晚,你梦见四姐在田野里跑。她开心地笑着,跑着。跑着跑着,她就跑成了一片树叶。

你不再和阿珍跳房子了。你长时间躲在一个地方。有时候,你会顺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你走过一些稻田,走过一些房子和一些零零错错的坟塔,那些路还在往前延伸。你知道它们最终会抵达一片水域,一片沙漠,或是一堵悬崖,但你还是往前走着,走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有时候,你也会去河边捡螺蛳。你将捡到的螺蛳用绳子穿成一串一串戴在手腕上,故意发出杂乱的嗦嗦声。

那声音让你想起在四姐身上打滚的样子。

四姐走后不久,父亲回来了,背着一个彩条蛇皮袋,里面装着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看到新书包你才想起,你已经好久不读书了。

你被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簇拥着,心却在黑暗里遨游。

春天来了,绿的草黄的花漫山遍野,但你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四姐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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