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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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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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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幻渡口

多年前的一个秋日,我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河堤往一个渡口走去。

那是一条与村庄和田野紧密相邻的土路,两边长着丰茂的草木。密密麻麻的脚印印在路上,溅起一层蒙蒙灰雾。那些脚印沉默着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像是一条条小溪走向各自的江河湖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那条路的。当时我并不知道有那样一个渡口,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它的存在,因此它并不在我之前的任何规划之内。现在想来,那条路似乎是突然出现在我脚下的,又似乎是什么东西将我带到了那里。或者,按照命运的隐秘指向,我一出生就在往那个渡口走去。

那是一次叛逆的出走。我被一股高涨的情绪蛊惑着,打定主意要一直走下去。我走得无比匆忙无比沉默,所有的房子、田块、植物、天空纷纷往后退去。所有的房子、田块、植物、天空也和我一样沉默着。四野阒寂。但我却分明听到它们发出的巨大声音。那些声音像一块巨大的黑布从植物的茎叶和田块的皱褶里漫出来,将河堤淹没,将我淹没,将整个秋天淹没。我头晕目眩,手指头嘚嘚跳动。河堤如此漫长,时间如此辽阔,我不知道自己将向何处,亦不知道未来怎样。

之前,我也这样在一些村路上走着。那些村路也灰扑扑的,它们被扔在一些荒野里,日复一日被古老的风吹着。它们是村庄的记忆和掌纹,能准确为村庄提供血缘的证据。有人甚至在一些地方挖到了石磙、银簪和一些铁块。他们将石磙、银簪、铁块洗得铮光发亮,兴致勃勃地拿给别人看,拿给掉了牙齿的老人看。惊讶之余,一些往事又重被拾起,电影一样牛儿一样在老人嘴里一遍一遍放映一遍一遍反刍。说的多了,那些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发生在某个现实人身上一样。他们就在这些往事中不断消磨自己,消磨光阴。而我对这些却不感兴趣。或者,我假装对它们不感兴趣。在那样一些日子里,我总是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实际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我似乎进入了一个混沌世界,需要借助一些时空来寻找自己。于是,在那些万物静谧的黄昏,我一次一次悄然出走,一次一次将自己放逐。没有人知道我出走的秘密。所有的物象都那样遥远,所有的路都静默不语。我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黄昏,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

那个渡口实际上是突然出现的。没有任何规划和铺设,路的旁边就长出了另一条路——一条踩成烂麻绳一样的河坡,河坡下面是一块干裂的滩涂,其次是狭长的河道、古老的船只,摆渡的绳子以及摆渡的老人。船泊在对面,摆渡老人坐在船上吸烟。他卷着高高的裤腿,露出泥土一样的肤色,让我怀疑他刚从稻田里上来,又准备回到稻田里去。绵密的树影一排排倒在他的脚下,使他看上去也像是一棵树的影子。那条木船来自古老的杉树,它被刷得通体黑亮,像静静浮在树影上的一条大鲸。它的深黑将滩涂两边被水撕扯出的黄色斑块衬托得格外明亮,宛如柳暗之中的一片花明。渡口的突然出现改变了我的走向,或者,它的突然出现引导我走向了另一个出口。当我跟随一群推着单车、挑着担子的人从那条踩烂的斜坡走向它时,感觉不是在走向一个渡口,而是在走向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个世界如此庞大,大到无边无界,大到让我诚惶诚恐。后来,当我不断走向人生的其他渡口时,总会生发出同样的感觉。它就像一只隐形魔手,将我一次次拽回那个秋天,拽向那个渡口。

摆渡老人无疑是专业的。看到有人来了,他不慌不忙地将船拉过来,又不慌不忙地抽出一块木板搭在船头。那些推着单车、挑着担子的人就顺着那块木板陆陆续续走到船上。船很快被挤满了,河水摇摇晃晃,那些树影像鸟儿一样在水里吱吱喳喳乱飞乱撞起来。我看着那些人,感觉他们也正在以河流、树影的形状分离、散开。我想喊一下他们,嘴动了动,却听到老人对我和另外几个人说,人太多,等下一船吧。我哦了一声,又机械式地点了点头。仿佛我真的需要过河一样。实际上那天我并未做好过河的准备。我只是意外的闯入者。我并不知道河的那边是什么。那些树又高又密,像是一堵屏障,将后面所有的东西都屏蔽在了视线之外。重要的是,我已经打消了一直走下去的念头。因为我走饿了。家占据了我的所有思想,母亲的饭菜正丝丝缕缕地朝我奔来。后来我想,当时的回应,算不算是一种预约呢?因为两年之后,我真的坐上了那只船,并穿过对面的树林屏障,去了一座偏远的陌生小城。而老人的话也由此隐喻了我的一生。此后,类似的话经常出现在我耳边:人满了,下一趟吧。来迟了,下次吧......我总是被动地等待一个一个未知的“下一船”,被动地从一个渡口辗转到另一个渡口。直至今天,我满身疲惫,依然在人生的渡口被动地等待。

那次出走就像一场独自演出。一个人,一段河堤,一个渡口,便演完了少年时代所有的悲欢离合。自此,它便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个序章。

两年后,当我坐上那只船,看着渐行渐远的河堤,仿佛看到了我渐行渐远的少年,沉默、忧伤、踽踽独行。那一刻,我忽然生发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木船、老人、我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是梦中的设置,他们随时可能消失不见。我甚至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像鸟一样张开翅膀,在所有的物象之间飞来飞去。那些物象也是虚幻的,它们飘忽不定,像大块大块的乌云,像天空泼洒的黑色水彩......

实际上,那天的天气很好,所有的物象都坚固清晰。与我同船过的还有几个村民。他们大约来自同一个村庄,一上船便开始吵嚷。或者,他们从村里就一直吵到了船上。他们并不是真的争吵,只不过在讨论同一问题时意见相左,然后都想用最大声音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但他们似乎谁也没有说服谁,所有就这样一直吵嚷着。他们吵嚷的时候,渡船老人始终沉默着。沉默地拉着绳子,沉默地将我们送到彼岸。他的沉默使整个渡口有了一种质地,深厚、稠密,如时间囤积,似万物蓄势。那些人吵吵嚷嚷地过了河,上了河堤,又吵吵嚷嚷地穿过树林,走上了一条又白又宽的湖堤。我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并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我怕太近打扰他们,太远又失去安全感。此后在我漫长的人生出走中,我都与人群保持着这种距离。而那些吵嚷声也从未消失过。它们从船上吵到岸上,从乡村吵到城里,一直吵到岁月深处,似乎永远也吵不出一个结果。

那一年我十六岁。是一朵花开到刚刚好的样子。十六年来,我像一枚叶芽,在家乡的土地上匍匐生长,生命的触角不断朝着隐秘的路线延伸,然后以一把锥的姿势,穿凿冷硬的时光,一点一点抵达陌生的世界。那是一种撕裂的成长,我一边朝着家乡的土地匍匐,一边朝向外面的世界出走。直到现在,我仍然保持这种生长姿态。那些人在走出树林之后,便三三两两地走向了别处。最后,那条又白又宽的路只剩下我一人。后来,我上了一条通往小城的毛边公路,遇到了另外一些人,然后,我们又在某个路口分道而去。再后来,到了城里,我又遇到更多的人......我们总是在某个时间点相遇、相识,叽叽喳喳同一段路,然后又在某个时间点散去、消失。看似热闹的旅程,最后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了自己。

到了城市,我开始像树一样不停地栽种自己。工厂、宾馆、影院、超市......我穿着塑料凉鞋,不停地在这些地方进进出出。城市的灯火由于年龄小,性格执拗,我总是容易得罪一些人。比如站宾馆前台时,我会对那些轻浮的客人怒目相向,比如在酒楼端盘子时,我会为客人一句不文雅的称呼而拂袖而去。毫无修饰的棱角自然不讨人喜欢。所以,我得经常找工作。而他们总是对我说,不需要。下次吧。他们的语气像极了摆渡老人,我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河水气息,寡淡、濡湿、阵阵凉意。于是,在那些虚无的承诺中,我只得一次一次出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次一次滞留在人生的渡口。

多年以后我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走向那个渡口,我的人生将会怎样?它会不会更好一点?实际上无论我怎样规避,我都绕不开那样一个渡口。或者,当一个人需要选择的时候,就会不自觉需要那样一个渡口。那个渡口即是真实,也是虚幻;是起点,也是终点;是一时,也是一生。所以,那一年与其说是我走向了它,毋宁说是它走向了我,或者,是我们彼此走向了彼此。

现在,我依然在人生的某个渡口等待。我生命的触角依然朝着隐秘路线延伸。我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我生命的触角最终会伸向何处。它们如此艰辛凉薄,又如此未知渺茫。但我已习惯了这种等待。那看似随意的姿态,实则藏着深邃的灵光。

毫无疑问,它们将伴随我出走一生。首发《散文百家》2021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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