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驴。
我喜欢驴,是有来由的。我一向直率、坦诚、执着,自己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落了个驴脾气的美称。起初总觉得驴脾气是贬损之词,对称自己驴脾气的人好大不乐意。后来,驴脾气的帽子戴得时间长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并且心里还不时惦记起驴来。再后来,读书看报,见到与驴有关的词句就放在了心上。久而久之,对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直至深深地爱上了这个长脸、大耳朵,灰不溜球的伙计。
我首先怀念起我家曾经养得那头驴。那是一头非常高大的草驴,要不是它的耳朵长,总会说它是骡子,而且是头大骡子。家里人和庄上的人都叫它大花驴。大花驴有一身油光的、黑白灰三色相间的皮毛,我认识它的时候在它的肚皮下面能直起腰。大花驴是两朝元老,新中国成立时它还年轻,互助组、合作社那会儿和我家那几亩薄田一起归了公、入了社。
“狗不嫌家贫” 人们都认为狗是忠臣。其实,驴也和狗一样对主人忠贞不二。大花驴曾是我家的主将、功臣,解放初家里缺少劳力,大花驴是主要劳动力,颇受偏爱,在家里人还住寒碜的草屋时,它就住上了高大宽敞、十分体面的平房;在家里人糠菜半年粮时,它偶尔还能吃顿麸皮拌黑豆。据说大花驴入社时要把它和其它毛驴圈在一起。没想到大花驴硬是不干,不知是嫌生产队的驴圈矮小,还是瞧不上那些个头瘦小、其貌不扬的小毛驴,几次赶到“集体宿舍”都偷偷拱开圈门跑了回来。奶奶说是穷家难舍,大花驴不想离开我们。后来,只好将它单独喂在我家,直到它离开人间。
大花驴身大力不亏,是农业生产、家务劳动的好把式,它犁耧锄耙、推碾拉磨样样精通。俗话说“驴子能耕田,黄牛不值钱”“驴拉磨牛耕田——各走各的路”但我家的大花驴可是又当驴又当牛,需要拉犁就拉犁,需要拉磨就拉磨,拉犁能拉独套,拉磨不用人喝。有句邂逅语“懒驴上套——不打不走”我家的大花驴却是不用扬鞭自奋蹄,只要上了套就不用人管,令行禁止,叫走绝不停,叫停绝不走。收秋时,生产队的驴们都去驮庄稼,其它驴都得有人赶,我家的大花驴只要将驮子放在它的背上,自己就回了家,卸了驮自己就又返回地里。它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常年吃大苦,多半食粗料,从不计得失,不管干什么都干得非常出色。
“老马识途”确是如此。但据说老马识途的能力远不如驴。说驴记性很好,非常记道,不管走多远的路,只要走一趟,回来时你就不用管它,总能原路返回家。我家的大花驴就有这本事,一次,父亲赶着它到山西平定城送公粮,公粮送到后,父亲还有事要办,就拍了拍大花驴的屁股说,你自个回去吧。一百多里的山路,大花驴早上出发,不到太阳落山就安全返回了家。驴不仅识途,还能识鬼,据说夜间再乔装善变的鬼也逃不过驴眼。有一次父亲赶着大花驴,带着我到离家很远的地里干活,收工时天已漆黑,路过一个坟地时,大花驴怎么也不走了,父亲呸!呸!吐了几口,大花驴就又走了,父亲说这是驴看到鬼了。
驴的性格是非常执拗的,它认准的道你拉也拉不回来。大花驴的圈房到山坡下的小溪边有一条较平坦的小路,每次饮驴,大花驴都不走这条路,而是走它自己踏平的一条羊肠小道。有时饮驴的人觉得奇怪,就用鞭子抽它,叫它走那条老路,但任你怎么抽,它理也不理,仍然走它自己的路,饮驴人只能丢下一句:“倔驴!”拉倒。
驴虽然温驯,但有时也会调皮捣蛋。一次我赶着大花驴到地里驮庄稼,去时空驮我想骑着它,便找了一个台阶爬上了驴背。大花驴开始还顺从,但没走多远就跑到一个空地里,像拉磨一样转起了圈,转了几圈后一 蹶子把我摔在了地上,多亏是块刚翻过的酥松土地,没把我摔伤。
时光荏苒,大花驴很快老了。驴是从牙齿开始老的,驴没了牙就嚼不动食草,嚼不动食草慢慢就爬不起来了。大花驴就是这样,开始掉了牙,后来越来越瘦,就卧在圈里起不来了。农村有个习俗,不杀大牲畜,说它辛辛苦苦为人类干了一辈子,杀它要遭报应。不能干了也不杀,直到把它养到老死为止。但我家的大花驴却没有逃脱“卸了磨杀驴”的厄运。记得杀大花驴时奶奶、父亲及庄上的人都极力反对,但正值“文革”,“红卫兵”说不杀大牲畜是封建迷信,要“破四旧,立四新”非杀不可。庄上的三叔是屠宰匠,逢年过节杀猪宰羊非他莫属,但他也不杀大牲畜。可在特殊时期他不敢不杀。那天早上,生产队派人把大花驴牵到一个荒草坪上,找了个半生不熟的小伙子抡起镢头砸向大花驴的额头,大花一声没吭就倒下了,三叔用一把十分锋利的大刀非常麻利地割下了它的脑袋。三叔说割得慢了,大花驴醒来就会感觉到疼痛,所以必须在它醒来前把头割下来。大花驴被牵到荒草坪时,在那个小伙子抡起镢头前,它流下了临终前悲痛而伤心的泪水,在场的人都亲眼目睹了大花驴流泪的那一幕,不少乡亲也跟着流了泪。据说事后三叔晚上老做噩梦,常梦见驴们举着大刀追杀他,此后他再没干屠宰的营生,就连猪羊也不杀了。
驴不仅温驯、勤恳、老实,而且浑身都是宝。“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驴肉鲜嫩、细腻,香脆可口,自古以来就是餐桌上的上等佳肴。用驴皮熬制的驴皮胶(阿胶)是上等的补品,流传于唐山一带的皮影戏,那皮影也是用驴皮制作的。驴不仅在有生之年为人类默默无声地无私奉献,而且死了也毫不吝啬地把遗体贡献给人类,任人去排用场,继续为人类服务。
但是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人们却给温顺可爱的毛驴强加了种种不实或污蔑之词。首先是说它丑,人脸长得长就说长了一张驴脸,有句俏皮话“驴不知自丑,猴不嫌脸瘦”,直截了当地说驴丑。其次是说它无能,什么“黔驴技穷”、“黔驴之技”,好像驴就只会嘶哑、刺耳地唤叫。更不着边的是把诚实、善良的驴心和狗肺绞在一起,以“驴心狗肺”比喻凶狠恶毒之心。不仅如此,就连驴粪也编排了进去,说“驴粪蛋儿外面光”用以比喻那些没有真才实学之人、之为。还有更可恨的,将驴叫和狗叫的声音放在一起,以“驴鸣狗吠”来比喻文辞不佳,好像驴和狗的嘴里就没有一句漂亮的语言,实在是太牵强附会了,真恨那些拿可爱的毛驴开涮之人。“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看来驴善也有人欺啊!
驴是人类忠实可靠而且可爱的朋友,孺子牛精神被人称颂,并且俯首甘为,难道说驴脾气就不可歌吗?我愿做勤勤恳恳的老黄牛,我同样愿做老老实实的小毛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