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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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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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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坐落在一个宽大整洁的宅院上。

老屋是草屋,像一位老态龙钟的百岁老人,坐在有七级石阶的坚实基座上。历经风雨沧桑的老屋,那粗糙的,不太规则的粉红色花岗岩石头墙体已变成污浊斑斓的褐黄杂色,像张瘦弱干瘪、皮包骨头的老脸,满面深深的褶皱记录了它艰辛的生命印痕;房顶上久经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谷桔,也已由黄色变成了黑色,由黑色变成了白色,更似老人风烛残年满头无光泽的白发在风雨中飘摇。斑驳发白的窗棂和破旧焦黄的窗纸,像两双患了白内障近乎失明的老眼,任世态炎凉,视之漠然,有泪就存在心上。百年如一日的忠于职守、尽职尽责,老屋已精疲力竭、积老成疾,弓腰驼背,早已撑不起主人需要它承载的负荷。

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的全部,包括我们的肉体、躯干、五脏六腑,还有我们的灵魂都刻着老屋的印鉴。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在老屋的避护下,在老屋的怀抱里成长,和老屋荣辱与共,同甘共苦。老屋同样是我们的父母,也是父母的父母。

房子是招牌。老屋是我家的招牌,自打我们记事起,老屋这个招牌就被时光冲刷的没了光泽。当大多数,绝大多数农家都推倒草屋盖平房的时候,甚至那些平房也成了老屋的时候,我家的老屋还顽强地,艰难的,孤魂野鬼似地,非常凄凉、冷落地站着。草屋已成为穷困的代名词。同学们不说我们是哪村哪庄的,说是那家住草屋的。我们不曾记得老屋的温馨和恩德,我们面对的是老屋那老气横秋的脸。我们曾以老屋为耻,对老屋有过深深地怨恨和气恼。我们不知多少次建议父亲拆了老屋,也盖一处孩子们觉得脸上有光的平房或窑洞。但父亲总是不愿与我们直面以对,或低头缄默不语,或拿一些不当紧的话来搪塞。草屋需苫顶,深秋雨天是苫屋顶的季节,每年秋后,冒着萧瑟的秋雨和随风飘落的败叶,父亲将挑选好的谷桔搬上屋顶,从下往上一层层铺好,最后拧上屋脊。父亲拧屋脊的手艺很高,像是在为母亲辫发结。父亲像侍奉老人一样,年年岁岁精心修葺老屋。但父亲苫房顶时,我们都不曾帮他,在我们心里老屋会带来另眼,离它越远越好。多少次我站在老屋后面的旮旯里,看着父亲用他那粗壮的大手,非常麻利、有节奏地给老屋编织花一样的辫子,我想他是在编织他心中的梦,也在挽一个时代最后那道结。

老屋是奶奶的陪嫁。老屋也曾是新屋,也曾有过英姿、有过辉煌。和老屋同时代,奶奶是一个殷实富户的独生千金,不知是什么原因,奶奶嫁给了当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以垦荒和扛长工为生的爷爷,奶奶的母亲给奶奶陪嫁了老屋。据说那时当地大多是草屋,老屋是当地非常气派的一处宅院。七级台阶上矗立的高大阔卓的草屋,粉红色的石头墙体,用花瓣一样金黄色屋脊。宽敞整洁的大院内有一株枝繁叶茂、冰清玉洁的苹果树亭亭玉立,屋后陪衬着一棵结满紫红色桑葚的大桑树,院外还有清澈见底的涓涓甘泉,甭去猜想封建社会里一个大家闰秀嫁给一个长工的罗曼蒂克,单是这迷人的太行田园景色,就曾令十里八村的人羡慕、咋舌。

老屋也确实有过它的非凡,它有冬暖夏凉,温馨敞亮的特色,还有让人难以想象的防雨能力。记得1963年发大水,左邻右舍邻居们的平房、瓦房、窑洞,所有被孩子们认为气派、荣光的,比草屋神气的房舍都外面和里面一样下,漏得叮叮当当,惟有老屋滴水不漏,干干净净。叔叔大爷、婶婶大娘们都挤在老屋里,老屋成了乡亲们的避风港。就连那些说我们是草房里的孩子的孩子们也不得不从平房里、瓦房里、窑洞里跑到老屋来。

老屋是爷爷奶奶的归宿、梦想和希望;老屋是父亲母亲的根基、港湾和理想。爷爷28岁离开了他的娇妻爱子,也离开他曾享受过融融温情的老屋。奶奶靠女人少有的德行贞操和坚强干练,在老屋播种着他梦中的希望。奶奶的希望是圆满而现实的,老屋里人丁兴旺,光景一年比一年强,那又是曾经有过的辉煌。辉煌又变成了父亲母亲耕耘的土壤。老屋在这两代人身上有着不亚于骨肉亲情般的情感,就像儿不嫌母丑,老屋永远是母亲一样温暖的怀抱。然而,老屋老了,它再无力遮挡来自方方面面的风霜,无法孕育他们美丽的梦想,承载他们远大的理想。

太行深山里生长的老屋,是一面镜子,满脸写得是太行农民的历史;老屋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它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其兴亦勃也,其亡亦忽也”逃脱不了兴盛、变迁和灭亡。

终于有一天,父亲说把老屋拆了吧!我清楚地记得拆除老屋时的情形。那是一个阳光明媚、充满希望的早晨,沐浴着和煦的春光和温暖的春风,我和哥哥奋勇当先,拿着镢头、铁锨爬上屋顶,掀去那一层层曾经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安身立业、孕育梦想、营造希望的谷桔和房梁,还有那支撑他们度过艰难困苦的木柱和石墙。父亲没有参加我们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不破不立、迎接希望的壮举,躲在我曾躲的那个旮旯里,偷偷注视老屋的消亡,不!是一个时代的消亡。我蓦然回首,发现父亲在摸眼泪。奶奶默默无声地回到了已由草屋改成平房的西屋,奶奶可能也去摸泪。单纯幼稚的孩童怎能看到老屋的泪,怎能体会两代人深深的老屋情结,怎能理解拆“窝”对大人们的刺激、心酸和感伤。

父亲、哥哥和我起早贪黑、顶风冒雪用一冬的时间从山上挖石采料,亲戚朋友、乡里乡亲你帮一把我帮一把,老屋后面终于矗立起两眼窑洞。窑洞宽大敞亮,坚实厚重,和老屋一样引领了太行山区民居的一代时尚和风光。磊磊花岗石墙,似小伙子健壮的肌肤,重新撑起了主人生活的脊梁。弧形穹顶高大敞亮,再造主人新的温馨港湾。屋前清泉依旧,院内的苹果树随老屋一起去了,接班的是娇艳洁白的满目梨花。屋后已闻不到桑葚的蜜意甜味,槐树枝梢沉甸甸的花串十里飘香。新屋是父亲母亲的作品、收获和慰藉;新屋是我们的荣耀、港湾和机场。我们曾为之自豪,为之振奋,为之幻想。我们从这里茁壮成长,从这里孕育五彩缤纷的梦想,我们从这里放飞,放飞理想,放飞父辈们梦寐以求的希望。

光阴如梭,时过境迁,转眼几十年时光如流水,新屋又成老屋。往日曾风光一时的石窑洞不再依旧照人,雨后春笋般崛起的砖瓦房再领新潮。偶尔听晚辈们议论老屋是多么陈旧,多么落后,多么不跟潮流。“拆了窑洞盖砖房吧!”孩子们说得是那样的轻松,我和哥哥却顿感酸楚,似有揪心的绞痛和恐慌。此时此刻,仿佛又看见了奶奶和父母的老屋泪,才理解了奶奶和父母的老屋情。“拆什么也不能拆老屋!”那里曾有我们的忧伤,有我们的泪水,有我们的期望,有我们的梦想,有领导我们走向希望的烛光。

老屋总归是老屋,老屋总要变成新屋。只要有老屋就有忧伤和梦想,只要是新屋就有满足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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