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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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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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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无言


 

人世间任何事物都有其双重性。一段难忘的旧事或旧情,可以永驻心田,带给你很多甜美和幸福的回忆;一段难忘旧事或旧情,可以无尽缠绵,带给你很多苦涩和痛惜的怀念。回忆与怀念交织,甜美与苦涩碰撞,将是五彩缤纷的情感火花。火花可以观赏,火花也可以燃烧;火花是美丽迷人的,火花也是耀眼灼人的。  
每个人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情感世界。在神秘的情感世界中,都会有这种神秘的火花迸发,我也不例外。  
   
1970年秋,全国性的普及农村有线广播工作深入到了我的家乡太行山区,公社(乡)要挑广播员。政治情强又是万里挑一的差事,一定是品学兼优、根正苗红才够格。正在读高二的我,有幸被公社选中。很快,村村寨寨的高音喇叭里回想着我南腔北调的声音,一时间我成了山沟里的小名人,同学中的佼佼者。  
我们公社地处泔淘河上游。上任不久,经公社武装部长介绍,我与下游公社的广播员云通了电话。电话中无法想像云的模样,只觉得声音很甜。部长为什么要把云介绍给我,是有工作关系的。那时山区很穷,公路不通,电不通,扩音机是使用蓄电池的。几百瓦的扩音机要用几块大蓄电池才能带起来。蓄电池每月要充一次电,县广播站给我们两个公社配了一台充电器,让两家轮着使,所以我不认识云不行。  
我们两个乡相距15华里。路虽不太远,但要穿过七沟八梁九十九道弯。第一次充电,我搭村里的马车到云她们那儿拉充电器,这是见她的第一面。云个儿不高,小巧玲珑,背后甩着两条大辫子,肤色略微有些重,腮帮上常挂着两个酒窝,算不上漂亮,但耐看。她很腼腆,第一次面对面讲话,老是羞答答的样子,总低着头。话也很少,只是“嗯”、“啊”的。我说我们要充电了,来拉机器。她说“嗯”。车把式帮我把机器抬到了马车上,我说我走啦,她说“啊”。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云她们该充电了。这天云打电话说,她们公社没马车,你能帮我把充电器抬来吗?我说充电器一百多斤呢,路又不好走,你行吗?她说行。  
这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泔淘河畔,青山绿水,树上的鸟儿唱着悦耳的歌,泔淘河和着优美的曲,路边的蒲公英开着美丽的小黄花,打碗苗吹着红色的小喇叭,天赐好心情。吃罢早饭我和云抬上充电器上路,下坡时我在前,上坡时她在前,我看着沉重的扁担压在她娇柔的肩膀上,辫子下渗着汗珠,军绿褂子上浸出了汗渍,心里不时有些爱怜,趁歇脚时悄悄将绳子往我这边移了一截。走了一会儿,她说怎么越抬越轻了,回头发现了扁担上的绳子,抬头送我一个飞眼,很快低下了头。农村的孩子肩抬肩挑的活计,无需用言语,该换肩换肩,该歇息歇息,自然能够默契。一路无言,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看着我的背影,虽然谁也没有正视一下对方,但心中却能体味到对方的好感。  
吃过午饭,云她们公社的武装部长说雨别走了,云摇不动柴油机,你就住一晚帮她把电充完吧,我给你们部长打个电话(当时武装部长分管有线广播)。那时很落后,充电器需一台12马力柴油机,带一台两千瓦的发电机来充电。这那是柔弱女子干得活计,我欣然应允。我在她们公社的院子里选择了一块平地,将柴油机与发电机固定在一条线上,挂上皮带,接好线路,开始发动柴油机。我用摇把吃力地摇动着柴油机,一会只听嘣嘣—嘣嘣——,云在一旁高兴地蹦了起来,喊到:“着了,着了——!”  
充电需24小时。晚上云给我找来一件棉大衣,和着银色的月光和扑面的春风,我坐在隆隆的机器旁,聚精会神的守候着那些机器,该加油加油,该调整调整,一切做得非常老练。云没有睡,守在我身旁,话仍很少,还是嗯啊的。夜深了,我说你去睡吧,她回屋呆了一会儿,又出来坐到了我身旁,说机器太响睡不着。柴油机的确很响,有话也是无法说的,那得喊。深更半夜那能喊,我们默默的在一起守着,直到第二天下午把电充完。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我们隔月一次,算来也有几十次,在那崎岖的山间小路上,来回抬着那台笨重的充电器,昼夜守候着隆隆的柴油机。充电一次次让我们相见,时间一天一天将我们拉近。来回的路上,充电的间隙,不再是长长的沉默,也不在是面面相觑。我们逐渐开始沟通、谈心,讲各自的爱好,聊各自读过的小说,聊保尔的故事,江姐、刘胡兰、董存瑞、雷锋等英雄的事迹;谈各自感兴趣的事,各自的理想,我说我想当兵,她说她要当医生。在幼小的的心灵里,在特殊的年代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没言过爱。也不会、不敢言那个当时近而远之的爱字。用当时一句时兴话说,始终保持了一种深厚的、同志式的阶级友情。那年她十六,我十五。  
   
1973年冬,我终于如愿以偿要当兵了。记得在县招待所换衣服那天,云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们两个公社的武装部长都在场,看着我穿着又肥又大极不合身的军装,云腮帮上的酒窝乐开了花。我说明天我就走了,她说“嗯”。然后,她的目光不住地在我身上打量着,终于她抓住我的军挎说:“给我用一下”。两位部长打趣说“雨要走了,以后没人帮你充电了。”她没有答话,低头跑了,身后摇摆着的辫子,勾起我深深地别离之情。  
第二天,县城里举行隆重的欢送新兵入伍仪式。当我和战友们戴着大红花,就要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时,只见云挤进人群,非常迅速地将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军挎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撒腿冲出人群,连一声“嗯”也没有留下。在一片“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热烈欢送新兵入伍!”的欢呼声中,我抚摸着那五个用红色丝线绣制的大字,仿佛看到了深夜油灯下云穿针引线绣军挎的身影,听到了那段“送郎当红军”的歌声,心里似乎感受到了一个女孩子的柔情密意。我的目光不住地在人海中搜寻那两条大辫子,心中不禁涌出浓浓爱意。我想喊声“云——!”但张开了大嘴,却没有喊出声。非常使我惋惜和痛心的是,1974年我到天津参加集训,当时社会上冒出一股抢军挎的不良风气,一天上街我的军挎、云给我绣的“为人民服务”的军挎被人抢了。为此,我的心里揪许多年。以至于我后来认为,这是我与云没能走到一起的兆头。  
打那以后,我只见过两次云,每次相见,她都是用满眼的泪水把我送出家门。  
我入伍后一度与云失去了联系。翌年秋,听说云被保送上了医科大学,也实现了她当医生的理想。不久,表姐来信当红娘,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之后的三年中,我们始终保持着书信来往,但信不多内容也很淡。那个时代就那样,说是情书,丝毫没有恋人间那种如胶似漆,情意缠绵的语言。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每次给我写信,都称我是她的革命战友,说我们的关系是阶级感情,都要嘱托我“干好革命工作”“将革命进行到底”什么的。称呼也是“雨同志”。我一度感到她很冷淡,曾抱怨她当了大学生变了心。她来信很委曲地说她不是那号人,她会永葆贫下中农的革命本色。一次去北京,在王府井当时全国最有名的一家照相馆,我特意照了一张彩照寄给她。不久她也给我寄了一张半身相,但只是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是小,但那两条大辫子和深深的酒窝依然清晰可爱。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它揣在怀里,想到那两条辫子和酒窝,就觉得云还是以前的云,就会回忆起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她留在我心中的、那个稚气幼女的纯情影。  
婚姻是有一定缘份的,我和云终究没有那份缘。在稀稀拉拉平平淡淡三年多书信来往后,一天我收到了云的来信,打开信封里面只有我的彩照。紧接着表姐也来信劝慰,不要惋惜,天下的女人多的是,何必要她呢。我听出话中有话,心中总有一种情未了的感觉。三年的关系虽然很淡很正,少了些爱的热烈与柔情,但我一直认为彼此间隐藏着真爱。我不死心,当时我刚刚提干,我不顾影响请假回了家。  
那是个无雪的冬日,天气干冷,我一下火车先找到了表姐。表姐说不要埋怨云,她一直很喜欢你,不是她的错,是双方老人不同意。你奶奶说“‘女大一,不成妻’这桩婚事我坚决不同意”。奶奶是家里的权威人士,她说不同意,晚辈们再不好说什么,何况那个年代。她妈说,雨家住个穷山庄,过年连白面饺子都吃不上,弟兄姐妹六七个,俺闺女可不能嫁给他。很快,我能理解了云的淡云的冷,她是无所适从,无法与我相恋,更无法与我热恋。听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放弃与我相爱的希望,几次与母亲闹翻。云在家是独生女,又不好伤老人的心,就这样与我在两难中维持着同志式的关系,把无尽的爱意都深深埋在心里。  
我绝意要见云一面。这时云已毕业留校。一个周日的中午,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官服闯进了云的宿舍。云的确没有变,穿着仍然很朴素,一身蓝色西服显得非常合体。还是两条辫子,但脸上的酒窝似乎不见了,辫子也少了往日的欢快。久别的云见到我并没有笑颜,我坐到她的床上,她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吃了。她说嗯。之后她就低下了头,我感到她开始抽泣,不好言语。不知沉默了多久,我感到有些尴尬,起身告别,她说“啊”。我迈着非常沉重的脚步,走下了她宿舍前高高的台阶,抬望眼,我发现她仍站在门口,两行热泪清晰地挂在脸上。  
   
地球很大,有时却显得是那样的渺小,1987年我转业后不料又和云住在了同一个城市。我真心希望云能够幸福,我不愿打搅她平静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里非常矛盾,又想去见她又不想见她。但心里总感到她就在身边,她的音容笑貌时常在我眼前晃动,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走路甩着两条辫子,说话露出两个酒窝。后来,我打听到她已调到了一家大医院工作,丈夫是她的同学,也在这家医院当大夫。  
毕竟这个城市不大,应了“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句俗语。一日我到她所在的医院看病号,在医院的走廊里正巧与云闯了个正着。当时她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但我凭感觉一下就认出了她。我们面面相觑,彼此都不知说什么好。她摘下口罩,我看到她还那样,不显老,只是辫子不见了。许久许久,她正视了一下我的面容,脸上露出了往日那媚人的酒窝。“上家里坐吧”她说。我深知她的秉性,不会礼让,就跟她去了。  
她家住五楼,旧式结构一间半的住房,显得很破旧。这已是1995年的事了,当时我已住上了三室一厅、一百多平米的新型住宅楼。34吋的彩电,柜式空调,现代电器一应俱全。相比之下,我真不敢想象云的生活状况还如此窘迫。老式的木床,旧式的衣柜,仍旧还看着12吋的黑白电视机。我环顾了一下屋子,两间卧房,小间放着一张双人床,大间放着两张单人床。云撩起小间的门帘子,指着床上躺着的男人说这是我丈夫。这时我才注意到,在小卧房的床上,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人,身体好像佝偻着的男人,我顿时联想到过去那些痨症病人和那些瘾君子的形象。时近中午,一个活崩乱跳的小男孩儿背着书包闯进屋。云让他叫我舅。他有些难为情,轻声喊到“舅”。云又说这是小子,闺女还没回来呢。现在城里都是独生子女,云怎么会有两个孩子,我心想问问明白,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当着孩子的面,尤其是当着床上那个男人,我不再好问这问那,云还和过去一样,“嗯”“啊”的,话很少。我从衣兜里摸出200元钱,塞在孩子的手里,说这是舅舅给的,拿着。我转身迈出房门,云紧跟在后,送我下了楼。我的心顿时涌动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无名的泪水只在眼眶中打转。我不敢回头,伸手示意云别送了。走出几步,我还是身不由己地扭头看了一下云,只见她木纳地站在楼道口,泉涌般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  
   
云的家境紧紧地揪着我的心。后来我通过她们医院一个朋友得知,云的爱人的确是她的同班同学。这个男人本来身体就不太强壮,婚后不久又患了慢性肾炎,整天病病歪歪。男人这个样子,家庭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云身上。“屋漏又逢连阴雨”婚后第二年添了女儿,却有先天性心脏病,又是病病歪歪,只好又要了第二胎。打这以后,我的心里时常萦绕着云的事,我真想帮她一把,可又不知从何处下手。带着一块心病,一晃又过去了几年。  
婚姻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幸福美满的婚姻自然能给你带来幸福。不知是云的婚姻不幸福,还是云的命运不济。不久,一个更不幸的消息很快又传到了我的耳边。“云得癌了!”她才刚刚45岁呀!我的头一下就大了。我进一步打听得知,云患得是肝癌,已做了手术,正在化疗。一想到化疗,我又联想到她曾有过两条漂亮的大辫子,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再有了,我真不愿目睹没有辫子的云。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两年中我不止多少次走到云的楼下,但我都没有勇气跨入她的家门。不是我不想去看她,是我不想看到她再流泪;不是我不念旧情,是我想让那美丽的笑容和美好的记忆永远留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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