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父亲
于兴
父亲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双眼紧闭,喘息急促,嗓子里咕噜咕噜倒着痰,头顶上插着的管子流着鲜红的血水,鼻孔里插着的管子流着污黑的血水,小腿上分别插着输液和输血的管子,还有输氧的,排痰的,排尿的,共有8根管子。一台监视仪器挂在病榻旁,十来条线路通过触点连接在他的头部、胸部和双臂。几位医生和护士在他左右忙碌着,从他们严肃的表情上看得出,父亲已病入膏肓,死神随时可能将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父亲是头一天黄昏突发脑出血被送进医院的,术后并发消化道出血。正常情况父亲术后6小时就该苏醒过来,可7个小时过去了,连同术前他已深昏迷50多个小时,护士用手电筒刺激他的眼睛毫无反应。监视仪上各种颜色的曲线在不停地跳跃,变化着的各种数据显示他的各种生理器官工作极不正常。主治医师悄悄把我叫了出去,递给我一张“病危通知书”,我想看看上面写着些什么,但双眼已经模糊。我听旁边有人说:“这种情况就是活了也是植物人”。
死亡!植物人!我的脑海里顿时变换着两种可怕的幻影:一个是躺在棺材里的父亲,一个是躺在床上植物人的父亲。我的大脑感到一阵晕旋……
一阵凉风吹来,好像有人在我背后重重击了一掌:你哥早早去了,你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天大的事都得挺住啊!我抬起头,借用窗外那弯皎洁的月牙和挂着几颗星星的蓝天梳理了一下极度紊乱的思绪,摁住急促跳动着的心,跑到一个角落里给老家的长辈、亲朋打了为父亲准备后事的电话。
病床前,弟弟紧紧抓着父亲的右手,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写着无奈和悲怆,一双木讷的眼睛好像在企求死神放一码父亲。我一只手抓着父亲的左手,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脉搏,心在随着他微弱的脉搏跳动,思绪在随着他微弱的脉搏寻找父亲的昨天和前天……
我15岁走出家门,去寻找幸福、探求希望。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不知是幼稚还是单纯,并没有认真读过他。此时此刻,望着父亲那让病症胀得发青、曾经相熟而又不相熟的脸,听着他极微弱的喘息和痛苦的倒痰声,思惟好像被一部爱不释手的小说所感染。我开始全神贯注地读这本早该读而一直没有去认真读的书。
父亲的确是一本很值得读的一本书。他棱角圆润的国字形脸是这本书的封面,上面写着忠厚和老实:他敦实健壮的中等身材是这本书的封底,上面写着坚强和勤劳;他宽容大度的胸怀是这本书的内容,里面写着酸甜苦辣。
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父亲占了两头,而且远远不止这些。爷爷在父亲8岁时患痨病而亡,时年28岁的奶奶带着他和娘家人一起度日。两家院落相邻,奶奶的娘家更不幸。奶奶的父亲早逝,母亲双目失明,奶奶的哥哥从小患小儿麻痹后遗症,身体佝偻着。奶奶的嫂子是买来的童养媳,不幸的人生将她折磨成了仆人的性格。打那时起,父亲那双幼弱的肩膀和奶奶那双娇柔的小脚就顶起了这个不寻常的、然而是极度艰难困苦的家。父亲幼弱的臂膊是这个家的粮仓,奶奶那架织布机是这个家的银行。小时候常听邻居的老人们念叨,父亲八九岁就开始扶犁,人没犁把高,奶奶扶着上面,父亲扶着下面,就这样在灰暗的境遇中耕耘着生活,播种着的希望。
从我记事儿起,这个老弱病残组成的特殊家庭共有16口人。表叔姊妹5个,我们姊妹5个,我和哥哥,表叔和两个表姑读书,父亲、母亲和大表姑挣工分养活这一大家,年年欠生产队大笔口粮款,靠生产队分的那点核桃、柿子等山货和奶奶没明没夜地织布挣钱还账养家。日子过得极度艰难。
奶奶曾是大家闰秀,从小受过良好教育。奶奶和父亲都有着大度、宽厚的人品。在我们住的庄上,我家是外地迁来的独姓。但奶奶和父亲靠人格的力量,在十里八乡赢了众说一辞的好人缘、好口碑。60年代初,老舅残体早逝,二表叔夭折,表叔表姑他们可以独立了,俩家分开了过。但此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后来我们又添了两个弟妹,父亲仍然拖累着一个10口人的大家,仍然没有摆脱缺吃少穿和欠款的困境。好在奶奶是有名的持家好手,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没让我们饿着、冻着,新粮准能接上旧茬。但当大多数人家都翻盖了新房的时候,我们家仍然住在岌岌可危的茅草屋。生活的重负几乎要把这个从困境中磨练的铁汉压垮,有一年,父亲决定举家迁往相对富庶的山西榆次、寿阳一带。好心的乡亲们苦苦挽留,庄上的叔叔大爷们,邻村上下的乡亲们,众人拾柴为我们家盖起了两眼窑洞,使我们没有流落他乡。记得窑洞盖好那天,父亲卖了家里唯一能变现的几只羊为几个匠人发工钱,结果这个要除去一个月助工,那个要除去二十天的助工,卖羊的25元钱还没用完,至今回想起来都想给那些叔叔大爷们磕头。
父亲没上过一天学,就连他们那个时代上的识字班、扫盲班也没上过。但在乡亲们心里,父亲却是一个文化人,自打有了生产队,他就是生产队的会计,而且一当就是十几年。父亲那点文化水是从他舅舅那学来的。老舅是残疾人,但老舅在当地可是知书达理、能掐会算的半仙儿。他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周易八封无所不晓,而且用他那十个伸不开的手指打的一手高超的算盘。据说老舅家曾是一个富户,因他从小残废,家里为了请了私塾。后来奶奶的父亲早逝,光景逐渐破落。
父亲靠他的聪慧和他舅舅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虽然没读过一天书,但满肚子算术、珠算和《三国演义》、《说唐》、《包公案》等古典名著。早先山区文化生活枯燥,每逢阴天下雨,家里总围坐着一屋子人,听父亲说“段子”“捣瞎话”。父亲的算盘也很棒,他会打“飞归”“金香楼”还有一套丈量土地的土办法,小时候觉得他很神。后来,我在部队时父亲经常给我复信,这时我才发现父亲认的字很少,一页书信大半是别字。
在那个想当复杂的大家庭里,父亲总是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先家人之忧而忧,后家之乐而乐。天大的困难担在自己肩上,天大的委曲装在自己心里。我们成家立业后,积劳成疾的父母身体逐渐不支,家里还有四五亩责任田,地里的、家里的开销也很大,但父亲从不向儿女们言难、言钱。儿女们主动孝敬他点,他也总是再三推让。
父亲和奶奶以慈爱和严格教子、以勤劳和节俭持家,不仅将两个残缺不全的家带出困境、走向光明,而且把这个特殊的家调理的和和美美。虽是异姓家庭,却充满着骨肉亲情,虽然家境贫寒却非常温暖。如此众多而复杂的家庭成员在一个锅里抡马勺,相互间从没有“红过脸”。不仅如此,在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里,两家人培养了比亲情更亲的感情。在表叔他们心里父亲就是亲哥;在我们眼里,表叔他们就是亲叔亲姑。
在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在东方欲晓、旭日初升的时刻,经过一天两夜与死神的较量,父亲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缓缓睁开眼睛,非常吃力地蠕动着他那写着坚强的双唇,用有些混浊的语音说:“我不能瘫痪,不能给儿女造罪呀!”
我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我和围在父亲身旁的姐姐、妹妹和弟弟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啊!我的父亲,你从来是只想别人,不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