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的藤蔓纸

信纸物语：我们是脆弱的，轻且薄，也是有生命的，承载着重且深的思想，不开口，不代表我心甘随你意。

一

“咔！”戴着黑帽子脾气最大的导演一边摇头，一边让男演员枫重新演。“你写情诗写不出来，应该表情痛苦、烦躁，使劲，再使劲的对那些书写纸发脾气，揉成够圆的纸团，OK？”

枫是新晋演员，得到男二号的机会已是很难得，他马上跟导演毕恭毕敬地道歉。然后又伏在华丽的有着欧式花纹雕刻图案的檀木桌子上写70年代的追女手法的情书了，但是在金色豪门的书房背景下，显得不那么土气。

他思来想去，用钢笔写了两个字，又把一张洁净平整的纸，在五个指头的摧残下，那些脆弱不堪的纸片就这样被蹂躏得丑陋如垃圾，不，它们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变成了枫眼中的垃圾，毫无用处。

它们曾经是有生命的，一棵大树的一部分，而大树被凌迟以后，尸体就是这么被处理的？导演一次又一次喊“咔！”，男二号写了一页又一页的情书，也没有写出什么字来，那些小纸团尖叫着被扔下来，当然，它们的痛苦和尖叫是人类的耳朵所发觉不了的。但是它们的确在尖叫，它们张大嘴巴，深深感受到被遗弃的孤独，它们憎恨抛物线，厌倦这样坠落的方式。

枫拍完戏之后，鞋底随意的踩扁了其中两个小纸团，它们忍痛流下了屈辱的泪水，其它的纸团看见这一幕，都惶惶然捂住眼睛——灾祸仍未停止。

待剧组的人全部完工的时候，道具组的岳琴，一位34岁的勤劳妇女，形单影只的拿了笤帚，把小纸团，连着细小的灰尘，一起扫进了垃圾桶。然后岳琴随手关灯。岳琴在剧组不过相当于打杂的小工，而且她没什么技能，靠的就是一个能吃苦的劲儿，大家都叫她琴姐。

她见今天拍摄的房间桌上，还有几张白纸，她把笤帚靠在桌角，数了数，还有6张8K的纸，纸质上乘。看来他们都不会再用到，为了拍这场戏，已经浪费了94个纸团。还可以带回家给女儿学习用。

冬夜，静谧，白色光华如微澜荡漾潜入垃圾桶里。蓦地，垃圾桶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影视城的上千扇窗户同时被无形的手腕温柔的打开，沐着一阵凉风，很多小纸团漂浮在空气中，然后它们兀自绽放，微笑，绽放，微笑，好似丑陋无态的花苞在伸懒腰，可是它们越来越漂亮了，身体的褶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它们的生命在回光返照吗？一秒比一秒年轻，最后，褪去了繁杂的皱纹，皮肤变得光滑如新鲜牛奶，姿态也平整如初。它们攥紧了拳头，商量好，一起去做一件美好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4点半，星辰还在闪烁，化妆师冉就带着昨天的倦怠开始了新的一天，化妆师必须起得早，给演员化妆。冉洗漱好了，又收拾好化妆箱，去了枫的房间，见枫还没有起床，便小声叩击枫的房间，枫睡在宾馆901房。却怎么也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急死人了，只听屋里发闷的手机铃声一直高歌个不停。

没办法，戏要接着拍，化妆师问宾馆柜台借了备份钥匙，打开门，环视四周，却发现屋子里没人，不可能，床上有他的衣服啊，包括，上衣、裤子，甚至是一条斜纹内裤，那他人呢？房间乱乱的。

化妆师看见了窗帘上的一张奇怪的薄薄的白色小纸片，是一张人形纸，形状跟枫好像啊，是一张帅气的剪纸吧，没想到枫会那么自恋。她好奇的拿了起来，没想到这张纸上有胶水，搞得冉的手上黏黏的，她怎么也甩不开，气得用左手使劲拽开这张纸，狠狠的揉成一团，非常紧密的一团，然后朝原本就开着窗9楼扔下去，转身离开901房。

6点，天色蒙蒙亮，谁也不知道新的一天将会发生什么意外。随着一身惨厉的尖叫，剧组的人员纷纷疾走出花开的梦境，惊醒。半小时后，据现场的记者报道，有目击者看见高大的枫被人从高楼上扔下去，空气中坠落的人体却呈诡异的抛物线轨迹，而且已被摧残的血肉模糊。

二

“铃铃铃……”有着60年校史的同济小学下课了，女孩子三两一群手拉手一起上厕所，而男孩子则习惯独自上厕所。

二年7班，只有朵朵一个人孤独的坐在教室，平常很少有同学和她玩，她也不怎么找别的同学玩，她是一个极其内向的女孩。同学们在教室门口围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女生梅梅转，原来她宣布自己将在下周六过8岁生日，请同学都来参加。

“朵朵！”梅梅注意到她，一下子冲到第五排第一组靠窗的位置，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梅梅拥有着甜甜的嗓音，“我的生日你会去我家吗？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巧克力奶油蛋糕，我们一起吃！”

“哇，真的呀，我真想去！”朵朵的小手托腮，脑袋里想象着巨型蛋糕的模样。

“去吧，不要不去嘛，好不好，朵朵。我们大家都会来的。”梅梅拉着朵朵的手摇来摇去。

“好，可是，可是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啊。”

“你想送什么就送啊，不要老是说话结结巴巴的，你要干脆点哦，毕竟我们都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梅梅，你真好啊，谢谢你邀请我，到时候我会去的。”朵朵露出中间两颗大大的门牙。

朵朵回到家，看见妈妈岳琴在厨房做菜，60平米的小房子，客厅只占很小很小的空间，却摆满了给爸爸的贡品，看见黑白照片上的爸爸，朵朵习惯的一放学就为爸爸上一炷香。然后才想起放下肩上的书包，帮妈妈洗菜，盛菜盛饭，拿筷子。母女俩在厨房的小圆桌上几乎头碰头的吃饭。饭桌上是朵朵最喜欢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妈妈炒的西红柿炒鸡蛋，是她最爱吃的。还有一小碟凤凰鱼干。

朵朵对妈妈说了梅梅要过生日的事情，问妈妈要送什么礼物好。妈妈说，“宝贝，我们家里没有什么经济能力，也许你的心意是最珍贵的，你可以折纸或者画画，然后送给梅梅啊。”朵朵恍然大悟，“妈妈，谢谢你！”朵朵常常对人说这句“谢谢你”，这是爸爸生前教的，他说过，做人一定要有礼貌，这样可以弥补一个人的不足之处。朵朵的内向、不善交际应该就是她的弱点吧。

朵朵决定画一幅画送给梅梅，作为生日礼物。迫不及待的做完家庭作业后，她打开了美术课本，却不满意里面的图案，暗自想：这些图案梅梅都见过了，不行不行，我要给她新的图画。朵朵就拿来了自己的童话书《波兰童话》，里面一则童话叫做《彩虹公主》，它的插画是美丽的公主在城堡的窗内等待窗外的骑着白马的骑士。公主倚在窗边，长长的纯白的公主裙显示出她尊贵的身份，而她对这些并不在意，而是向窗外张望，而外头绵延着一条大道，大道的尽头有骑士即将到来的潇洒身影。朵朵很喜欢这个故事。

她小心的从8K画纸袋子里抽出一张画纸，生怕小手指把脆弱的它们捏疼。但她突然发现书桌上的语文书里夹着几张纸，厚度被画纸多一倍，而且印有精致的浅浅的喇叭花和蔓延着黄绿叶子的细藤蔓，她跑去问了妈妈，“妈妈，这些印上花纹的藤蔓纸是从哪买的？”妈妈边炒菜边看着朵朵笑着说，“宝贝，是影视城的叔叔阿姨送的啊！好不好看？”朵朵很高兴，“好漂亮耶，我真喜欢！正好能用上啦！”说完，她挥舞着纸张去了房间，认认真真的临摹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朵朵偶然间把这种纸称作藤蔓纸，它们也会向上攀爬生长吗？朵朵并不知道这就是可以写给女生情书的漂亮信纸。

到了梅梅生日的那天，妈妈骑着电动车带朵朵去梅梅家。梅梅家住在市里名为山水人家的高档小区的一栋私人别墅里。妈妈把手机放到梅梅的小背包里，“梅梅的家原来这么漂亮啊，宝贝，生日会和同学好好玩啊，等快结束了，往家里打电话，然后舅舅来接你。”“妈妈，你怎么不接我？”“妈妈下午要去影视城工作，宝贝乖，进去吧。”朵朵就听话的进去了。

生日会好热闹啊，家里挂了很多的彩色小灯泡和汽球，朵朵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房子，梅梅的家里堆着好多礼品盒和玩具娃娃，她穿着一件雪白色公主蓬蓬裙，画着透明瓷娃娃妆，水绿色的眼影，脸颊泛着柔嫩的粉色。头发高高的盘起，戴着钻石小皇冠，好可爱的小公主。

“梅梅，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班长刘晓平给了朵朵一个大大的蓝色包装纸包装的礼盒。“这是什么呀！”梅梅说着就拆开了包装纸，“哇，好漂亮的SD娃娃。”“这是我爸爸托朋友从日本买的。”“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一旁的朵朵见梅梅好像对这份礼物格外喜欢，也喜欢这个娃娃，可惜只能在一旁看看。“不客气，上次我生日你给我新款衣服才要谢谢你呢。”

“哎？朵朵，你的礼物呢？”梅梅看见刚到的朵朵，把角落里一个人站着东瞅西瞅的她拉过来，和她站在一起。

“我带的礼物在背包里面。我怕拿出来会弄坏了。”

“快到15点12分了，我们去客厅吧，一起切蛋糕。”15点12分9秒是梅梅的出生准确时间，可见这是一个从小就被重视和记住的幸福的女孩，又有多少女孩能这么幸福跟幸运呢。

“好啊！”朵朵说。这时候体育委员——壮高个的泼辣女孩赵彤彤看着两手空空的朵朵，走上她跟前。

“朵朵，你走慢点，你，今天没带礼物？”

“我带了，等会你们慢慢欣赏吧。”朵朵最讨厌赵彤彤，她平时最爱挖苦自己，暗想，可是今天我带了礼物，去你的吧。

梅梅给每个人发了彩虹蜡烛，就是一支蜡烛有七种颜色过渡渲染的蜡烛，可漂亮呢。同学们每人把一根蜡烛插进五层的大蛋糕上。其中有八只金灿灿的蜡烛，是梅梅自己插进蛋糕的，寓意着梅梅的金色童年。

“喂！朵朵，你的礼物可以拿出来了吧！”赵彤彤盯着朵朵不放。朵朵不甘示弱，打开自己心爱的卡通背包，拿出了一本书，然后从书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纸，转而笑着对梅梅说，“梅梅，这是我画的画，送给你！”

“哈，我当是什么好礼物呢，原来是张破纸啊！！”还没等梅梅开口，赵彤彤故意用蔑视的声调大声喊。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被朵朵手里的画纸吸引了去。大家纷纷诧异的看着朵朵。

“大家，这么看我干嘛，这是我画了三个晚上的，是我最努力的礼物了，你们说，好看吗？你们……”未等朵朵说完，她无意瞥见了梅梅生气时特有的表情，嘟着朝天的嘴唇，完全像个小油壶。

“朵朵，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这样的，你没带礼物就直接说嘛，为什么要用一张纸充数！”梅梅边说边跺双脚，一副娇小姐的脾气。

“对啊，朵朵，你是故意气梅梅的吧？”赵彤彤接着添油加醋。

“你还是回家接着画画吧，我们这里不欢迎你！”梅梅指着朵朵的鼻子，尖细的女童声一字响过一字。

朵朵突然明白了一切，梅梅生气，同学们的诧异，赵彤彤得意的表情，自己穿的旧衣旧鞋和同学们的精心打扮，精致的礼物和一张发皱的画，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的娇嫩的小下巴开始发抖，浑身发软，大门牙一点点咬起下唇，直到完全不见了下唇，好像委屈吞没了一枚柔弱花瓣，忍着眼泪，把画默默的放回书本里，背着卡通背包飞也似的跑走了，大红色童鞋的鞋扣跑掉了，可朵朵完全顾不上回头。

朵朵待在别墅前面的凉亭里两个小时，她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这么丢人，这两个小时，她一直在哭，红着眼睛，像一只无助的小灰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心，她此刻好希望自己是一名外星人，因为她看的书里都说，外星人一直是面无表情的，没有表情，就是不会轻易被世事灼伤。她喜欢仙女座星云，于是又希望可以看看那美丽的太空图片，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朵朵突然觉得梅梅长得根本不漂亮，她很丑很坏很讨厌。

等到舅舅快来接朵朵的时候，朵朵才擦干眼泪，跟着舅舅回家，一路上她都很安静，舅舅也习惯朵朵一向的沉默寡言，但他也想朵朵活泼起来，一路上讲了很多小时候也沉默的名人的故事。

梅梅在生日这天玩的很过瘾，但快入睡时，她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执意要穿着雪白的公主裙到堆满礼物的房间睡觉，不仅有同学送的礼物，还有爸爸妈妈的同事、亲戚送的礼物，甚至校长也送来了礼物，因为梅梅的姥爷赞助了学校的实验楼。

生日这天的夜里，梅梅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英俊的骑着白马、披着白色战袍的骑士，骑着马奔向前，自己呢，穿着高贵的公主裙，在窗内看着窗外的他清朗的侧脸。等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时，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他温柔的俯下身子，他呼吸出的香味可以让任何个性的少女迷魂，自己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骑士突然猛地用右手从剑鞘里抽出佩剑，猛地刺向梅梅的心脏！梅梅的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休假了。她殷红的血把白裙子染成了花裙子，项上的粉色珍珠串惊散开来。裙上的花儿一朵一朵婉约的绽放，越开越大，越开越有层次，她的脉象也越来越弱，越来越宁静。

周一上课的时候，大家都很奇怪梅梅怎么没来上学。而周二梅梅也没有来，直到十多天以后，不知是谁透露：梅梅的生日和忌日是同一天。又过了十多天，娇弱的朵朵莫名其妙的被全班推举为体育委员。

几天前，赵彤彤用了五个作业本的纸揉成一个纸球，在走廊跟一群男生踢“球”，等他们踢腻了它，“球”就闲置在孤独的角落里，像被遗弃的婴儿一样。结果一贯节俭的朵朵把“球”捡了起来，小心的撕开“球”上的多层胶布，把没有完全踢坏的纸张展开。这恰巧被一个不起眼的高老头——副校长看见了。然后副校长在全体教师大会上表扬了朵朵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秦老师，再然后秦老师在全班表扬了朵朵：

“韦朵朵是一个爱惜纸张的好学生，她勤俭节约的精神不仅令校长感动，全体教师也深感‘俭以养德，静以修身’的重要性。

韦朵朵的个性比较安静，这也使得她能够全心的投入到学习中去，不断地取得优异成绩。赵彤彤，你听到了没有？你和那些作业纸有仇吗？你知道造纸的工序有多么繁杂吗？大树长成木材、叔叔阿姨制造纸张是很辛苦的事情，浪费纸张，就是不尊重生命和劳动。摧残纸张就如同给人的饭菜里下了百草枯一样恶毒，百草枯，是一种无法解开的毒药。

精神的毒药给现实社会带来的灾难，远比物质的毒药还要糟糕。从今天起，大家一起向我们的新任体育委员——韦朵朵同学学习，她不仅爱惜纸张，也爱惜粮食，爱惜地球资源，爱惜身边的亲人、长辈、朋友、同学、花草树木、空气土地、物品、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