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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茜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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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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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战地绝响

(谨以此篇纪念革命音乐家任光在皖南事变遇难八十周年)

一发发机枪子弹狂飙突进,击中了土丘上一把洁白的小提琴,这是一把与四十年代的狼烟战火极不协调,又产生了特异物理作用的战器。

上至它的云杉面板,下至拉弦板,转瞬间千疮百孔,它的胸腔里流溢而出的,竟是一枚枚血染的音符,符头一个个被嵌入了子弹,但它们都飞昂起坚毅的头颅,在天空中唱起一首激愤不屈的战歌,即使身体上滴着血,凝成血色晨露,开遍草色青葱的皖南大地,也誓要反噬那弥漫的战火硝烟,放歌枪林弹雨,发出克敌制胜的人间绝响!

坚硬的子弹壳妄图穿透血肉之躯,穿透铜墙铁壁,却怎么也穿不透战地的音乐之光,穿不透固若磐石的民族信仰!

紧紧攥着这把小提琴的,是一名年轻俊秀的天才音乐家,他和小提琴一起倒下,又恍然和它携手站起,共用五脏六腑。他的眸光里驻满一泉清澈如许,最后一口呼吸又仿佛是新生的第一口呼吸。出征曲的号角绵延了他短暂的生命,激昂而抒情的歌谣在新四军的口中和战火中嘹亮震天。

“任光,任光……”新婚妻子徐瑞芳拼命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身上的军衣染成了血衣,她试图按压住枪伤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正在指挥作战的叶挺军长闻讯疾来,但任光已昏迷不醒,叶挺抱住他孱弱的身躯,声声呼唤眼前同他情意深重的战友,任光的世界敞开了最后一丝光亮,他感激地弥留了一句:“谢谢军长”,又垂落了那灵动若弦的眼睫,仿佛关上了一匣天赐的音乐盒……

万籁俱寂,残阳如血。

徐瑞芳泣不成声地跪在他的身旁,试图为他取下手中的小提琴,可他将琴弓攥得太紧了,无法分离。她又仔细地为他整理血染的军服,手指触到了任光口袋里鼓鼓的东西,她慢慢地取出,一叠血糊糊的道林纸,被发颤的手指层层展开:

《新四军东进曲》的曲谱在一片血泊中潺湲浅唱,血染的歌纸化作一面猎猎党旗,轻轻地覆盖在这位人琴共身的革命音乐家身上……

——引子

《秋》

秋海棠盛开的时候

我就出生了

一年年 一遍遍 一曲曲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庚子国变,晚清犹如风中残烛。浙东嵊县城关镇东前街临街之北,任万盛石铺内,深秋的蚕静静地吃着最后的桑叶,吐丝结茧,在竹编簸箕中静待破茧。

张彩琴在孕期也没有停止家庭缫丝的工活,她像往年秋季一样,在村里收购蚕茧,挣钱补贴家用。丈夫任智兰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石匠,这日,他刚带领艺徒修造好镇里的一座石拱桥,衣角上散落着石灰石粉,未及清洗,入门先搀扶着临产的妻子,让她休息好,别再忙碌。

街头萦绕起浣衣女哼着民间小调、捶打衣物的交响:“城关好风景,莲叶捧莲蕊,莲心结莲子,哎哎哟……”

“这个老三,就算隔着几道门,一听到什么曲儿就跟着踢我呢。”张彩琴抚摸着即将出世的孩子,幸福的笑着。

“娃儿节拍打得好。”任智兰夸着,妻子就突然神色紧绷,一阵宫缩让她直不起腰来,他赶紧抱起妻子,喊产婆在家中接生。

孩子嘹亮的一声啼哭,让任智兰抱着孩子激动万分。屋舍外,阳光透过洁白云层,喷薄出夺目的万丈光芒,他和妻子商量,为孩子取乳名“全发”,取学名“光”。

1905年,5岁的任光被送入了嵊县私塾读书,学习“四书五经”等中国传统文化。

“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塾师黄锡夫带着学生们读《三字经》,意为晋朝人车胤,把萤火虫放在纱袋里当照明读书。孙康则利用积雪的反光来读书。他们两人家境贫苦,却能在艰苦条件下继续求学。这让小任光初识了学习的重要性。

1915年5月9日晚上11时,袁世凯被迫与日本签订中日“二十一条”,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妄图灭绝中国的秘密条款。

五九国耻日让全国各地包括浙东嵊县掀起了抵制日货、反对袁世凯签约不平等条约的浪潮,小任光也上街,用稚嫩的声音呼喊着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清澈的明眸仿佛可以过滤一切尘世烦忧,让人心生喜爱。民族的苦难让他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保卫祖国,反对侵略的种子。

6岁时,任光离开私塾,进入二戴小学读书,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二戴小学的前身为二戴书院,是为纪念东晋名士戴逵、戴颙父子而创建的。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著名教育家蔡元培被聘为二戴书院院长,订立《书院学约》,提出“益己益事”为办学宗旨。

课堂上,老师为学生们讲述“戴逵不为王门伶人”的故事,他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地听着。

“戴逵自幼好学,学识渊博,艺术精湛,是当时著名的雕塑家、画家、音乐家和文学家,他镂刻古今,妙笔丹青,知音识曲,纸上春秋。当时一些王公贵族听闻他善于鼓琴,便差人召他。戴逵坚决不愿为伍,拒绝厚礼,并在来者面前愤然摔碎了最心爱的琴,从此隐居剡县,绝足豪门音乐之差事,终身不仕。”任光受到戴逵的品格、技艺、言行的影响,在幼小的心灵里孕育了要让音乐为大众百姓服务的理念。

嵊县是浙东有名的戏曲之乡,是越剧的起源地和绍剧的流行地,任光被家乡的音乐浸染、熏陶着,听着家乡的“的笃板”长大。小学期间,他还自制二胡,自学戏曲,有模有样的效仿戏曲艺人,双手高举小棒,以皮凳作板鼓,练习敲鼓点。

父亲有时带他到乡间看石匠们开采山石,修路筑桥。

“耶嘿喂呀着呵喂……(哦)力儿(的)哟呵铆得(哟喂)……”石工号子歌声响彻山谷,任光也跟着节奏唱了起来,搬起一块小小的山石,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

从自然课堂回到传统课堂,此时各地已废除科举制度,兴办高等小学,教师教授着爱国歌曲《吾党何日醒》。“一朝病国人都病,妖烟鸦片进。呜呼吾族尽,四万万人厄运临。饮吾鸩毒迫以兵,还将赔款争。上海闽粤,厦门宁波,通商五口成。香港持相赠,狮旗猎猎控南溟。谁为戎首,谁始要盟,吾党何日醒。”

任光和同学们懵懂地唱着歌词,并不完全懂得处于深刻变局的祖国,她已深陷风起云涌、动荡不安的残酷泥沼中,被荼毒,被鞭打,这头东方醒狮却沉沉昏睡,正被无数呐喊声唤醒。

11岁那年,任光考入了嵊县中学,学校深受西方文化教育影响,以蔡元培先生提出的教育方针,积极对学生进行美育,配置了各类音乐器材,培养学生认识美、爱好美和创造美的能力。

校园的夜晚,静悄悄的,月光下时常出现一个瘦弱的剪影,在风琴前有节奏地踩着一架红色风琴,让他遗忘时间,钻入时光的罅隙中,孜孜以求。

“全发怎么又这么迟没回家吃饭呢?学校早该放学了。”任光的姐姐任林仙在饭桌前嘀咕着。

张彩琴向饭桌上端来一盆鸡汁羹道:“还用问吗?一准还是溜到学校里弹琴去了,他总是干那事,躲着老师,提前藏在音乐教室里面,待没人了,还继续摸琴。别等他了,他就是窝在风琴下睡觉也不奇怪。”

“是啊,妹妹,你忘了,上回我们为了找他回家,劝说了多久?如今,这小乐迷,越剧、绍剧等民族音乐,风琴、小号等西洋乐器,哪样不是触类旁通?此间少年,已有嵊州莫扎特美誉喽。”任光的哥哥任全升并未上学,而是学习经商。家中已有五个孩子,父母期望老大能早日谋生立业,而给任光和他的二弟任冰上学读书。

此时的任光,终于弹累了,饥肠辘辘,却因为浸润音乐的光辉,而感到无比满足。

“任光,你又躲到音乐教室里了,你弹弹我听听。”任光在一阵蓝色氤氲的光雾中见一位花甲老人款款而来,那个老人长得很像自己,他想,老人难道是我的祖辈吗?便应了他一声。

任光仿佛是在梦境中弹的钢琴,因为他的手指不必触碰到黑白琴键上,便发出了行云流水般的天籁之音,与他之前青涩、拙朴的手指完全两样,老人仿佛借他的手指在弹自己的思想。他不愿意抽离老人精神的指挥,此刻,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普通学生,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音乐家,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一种对未来的期待又不安之感。

“我必须要改变你戛然而止的生命之谱。你不是你,你只是我倒流的人生。”老人停手后,摸摸任光的头,告诉任光一些奇怪的话,让他年少的心惶惑不安,老人又猛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悲笑着隐去。他夜半醒来,呆愣在地板上,头脑隐隐有些疼,举目望去,月光如水,搁浅在云翳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裹挟着丝丝凉意。

次日,教授音乐的王老师打开音乐教室的大门,竟然发现任光在风琴下呼呼大睡。王老师将他喊醒,没有责怪他,只是默默地在旁边弹琴,他认真地观察学习,精进弹奏技巧。

《症》

小行星撞击了一个人的脑袋

天才之症

无药可医

“父亲,母亲,我考了全校第一名!”

炎炎夏日,任光带来这个好消息给家人,17岁的他已长成了翩翩少年,并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嵊县中学高中毕业了,但父母亲却高兴不起来。父亲任智兰已是53岁,母亲张彩琴49岁了,家中五个孩子都长大了,父母亲为孩子为家事操劳半生,已是体力不支,经济条件也较差。

“全发,我跟你母亲年纪大了,家里确实很困难,想了很久,故而……不准备让你读大学,你看……”任智兰咬咬牙,跟任光说出了这个决定,任光的脑袋嗡了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悲痛,他知道读书是很好的出路,没有文化学识,在社会上很难立足。

他落寞地走出家门,喧闹的街道此时在他的耳廓里却格外寂静。不知不觉脚步沉重地来到了他的母校嵊县中学,他怀念着这座赋予他知识和希望的圣殿,然而他已毕业了,无法用这张毕业证接续崭新的翅膀,飞向远方。

校长周志友看到了沮丧的学生,远远地就认出来,他是任光,自己曾亲自推选他在节日和全校学生游艺大会上表演风琴独奏,是学校有名的“小音乐家”。

“任光,你怎么了?怎么不抓紧时间备考大学,在这里失魂落魄的?”周志友拍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

“周校长……”任光费力地抬起灰蒙蒙的目光,“我家比较困难,家庭开支越来越大,父母亲实在拿不出我读大学的费用,所以……我可能无法考大学了……”

周志友摇摇头道:“这样可不行,你天资聪慧,是难得的人才,你别担心,带我去你家,我跟他们商量,咱们一起想办法!”

周校长来到任光的家,见到任光的父母亲,一再劝说:“我理解您家庭存在的困难,但还是要将目光放长远些,以孩子的前途为重。”此时,任光的亲友、邻里听说了这件事,也都来劝说,任光的父母亲听取了广泛的意见,决心凑足学费让任光去杭州报考之江大学。

任光满怀信心地来到杭州,报考之江大学,出了考场他感到如释重负,感到各门功课都考得很好。

放榜时,任光盯着红榜,看到了同学的名字,但始终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茫然若失,深感自责,将落榜的事告诉了家人和周校长,同时对这份榜单结果百思不得其解。周校长是爱生如子的老先生,他也困惑不已,便找到之江大学校长查阅试卷。

周校长看到任光的数学卷面上,题目做得很好,但卷首批注着醒目的红字:“该生违反试场守则,着记0分”。周校长又立即找到任光所在考场的监考老师,监考老师说:“对这位考生我也十分同情,其实他并无作弊,而是在答卷时,风将他考桌上的一张纸片吹落,他未经准许离座自行捡起,违反了严格的试场守则。”

周校长这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对任光感到非常惋惜,积极鼓励他去上海另考他校。

任光很快抖擞精神,听取周校长的建议,转赴上海,顺利考入了中国近代著名教会大学、有着“东方巴黎大学”美誉的震旦大学。

同年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胜利,欧仁·鲍狄埃作词、皮埃尔·狄盖特作曲的《国际歌》被定为了《苏联国歌》。

法国视震旦大学为“在华之法国大学”,法国外交部与教育部直接向震旦大学提供各种经费,仅1919年就一次拨给约60万法郎。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学生决定从5月26日起罢课。

校方于26日上午命令学生即日复课,并叫来法国巡捕予以弹压,165名同学愤然离校。

夏秋之交,“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鼓励新一代青年为祖国探索和开创崭新篇章,许多青年投入了留法勤工俭学运动,震旦大学也引起反响,在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下,任光决定自费旅法攻读音乐。

他从上海回到了浙东嵊州老家,跟父母亲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母亲,我考虑了很久,想自费去法国留学,认真学习西方音乐,回国后投身国家文化建设。只有学到了先进的文化知识,才能投身民族复兴的伟业!”

“周校长曾经的话,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惭愧。这次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你!”任智兰内心很支持儿子的想法,但家中已无分文积蓄,他转而叹了一口气,又使劲捶起自己的脑袋,责备自己无用。

“父亲,你别这样,”任光抓住了父亲那双沧桑的为儿女辛劳大半生的、结满硬茧的手臂,竟像摘下一弯老透干枯的丝瓜瓤,第一次感悟到年轻的父亲怎么突然就老了,“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我不会为难你们,你们已为这个家付出够多了……”

“孩子,我们年纪大了,如果还年轻十岁就好了。现在农村经济不好,又是急景凋年,让我跟你父亲来想想办法,不能因为咱家经济条件差就耽误你过人的才华啊。你去法国深造之后,可以奉献国家,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好事!”母亲张彩琴也很支持他。

任智兰背着手在家里来回走着,突然间很想呕吐,他捂住疼痛的心口,一阵阵剧烈的呕吐,让任光仿佛听到了父亲胃里翻江倒海的巨浪声,刺痛了一颗赤子心。

他过去拍拍父亲的背,父亲直不起腰,吐得更加厉害了,几乎要把胃吐出来了。过了很久,父亲才慢慢停歇,可还是大喘气。

“父亲,你这样不行,我带你去医院看病!”任光说着就要背起父亲,可是父亲推开了他。

“全发,不用了……我有药,吃一吃就过去了。”任智兰从饭桌上拿出了一个小药瓶,把一些白色小药粒倒在手心上,很快就着白水咽了下去。

“我跟你父亲今年不知怎么的,不是他生病就是我生病。”张彩琴无奈地说。

“那可怎么办,父母在,不远游,是孩儿不孝,我不应该有远渡重洋的想法!”任光看着身体欠佳的父母亲,突然反悔去法国的决定。

“不行,你要去,再大的困难,有父亲顶着!你尽管好好学!好好学!”这下,任智兰发火了,他见儿子准备放弃大好机会学习心爱的音乐,比刚才那阵呕吐还难受。

任智兰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屋外,他看着月夜中新盖的两间屋子,摸了摸它们崭新的墙体,灰暗的目光掠过了一丝光亮,凝重的眉毛舒展了一些。

“孩子,别担心了,今晚好好睡,明天我去一趟县城,你记得只管好好学,学费一定能凑齐。”任智兰回到屋内拍拍任光的肩膀,温和地说。

“我也陪您过去。”任光有些担心。

“小孩子别跟去添乱了,你在家陪母亲和两个弟弟说说话。”

任智兰常年做石匠,身处还没有出现现代化工具的年代,他工作的第一道工序,是仅仅依靠体力开采巨石,不乏劳心费神,在石质粉尘的环境里泡着,每到深夜,有时还会咳嗽。

任智兰突然感到有股血腥味要涌上喉咙,他赶紧回到卧室,偷偷地躲在门后,一股鲜血从他的口中吐出来,滴在地板上。可他拼命地捂住心口,尽量不发出声音,让任光担心。

“全发,快睡吧,你父亲没事。”张彩琴在客厅劝道。

任光点点头,他从自己的床底下拿出了小时候自制的那把二胡,娴熟地拉起了十大古曲《汉宫秋月》,父亲在卧室里听着舒缓而细腻的韵律,不知不觉地忘记了疼痛。

第二天清晨,任智兰和张彩琴商量好,拿出了家中新盖的两间屋的房契,来到嵊州县城,找到了汪姓地主的家中,借了四百银元,才凑齐了任光赴法学费。从此他更刻苦努力了,誓要把热爱和擅长的事业发挥到极致,天才不让自己被埋没,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矿》

阳光从昨日的袖口抖落

一地它私藏的花香鸟语

在音乐家的眸光里

成为春天最深的矿

炎夏,任光告别了父母,在上海乘坐法国邮轮,远渡重洋,来到了法国里昂,这里是法国东南部大城,法国的政治中心,也是当时中国青年学生赴法国勤工俭学的集中地之一。

任光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一边在里昂大学音乐系专修音乐理论与钢琴,一边在里昂亚佛钢琴厂做工,奔忙不休,但他感到很充实。

大三的一天,任光放学后骑着自行车赶去工厂上班,路过一座拱桥时,突然刹车失灵,一辆汽车又迎面驶来,他为了避让汽车,撞上了桥柱,门牙也摔掉了,身受重伤,当场昏迷。一位法国巡警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任光,通知中国领事馆派车将他送往医院,脱险后的他,被送入慈善机构修养,这才返回学校。

1923年,任光大学毕业,结束了四年的工读生活,和同届毕业的法国女学生葛莱·泰勒结婚。应里昂亚佛钢琴厂之聘,去越南河内亚佛钢琴厂分支机构就任总工程师兼经理。1927年,任光的任职期满,他和妻子泰勒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但泰勒始终不适应中国的生活。

“跟我回法国吧,当初我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他舍不得我,所以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现在中国正在战争。”泰勒劝说道。

“可她是我的祖国。”任光很坚定,两人僵持了很久,泰勒的眼眶里漾出了泪水。最终,两人为定居法国还是中国意见不合,因此离异。

1928年春,任光为添置新钢琴,搬到新租住地上海市哈同路民厚南里,他见到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手捧一部厚厚的校编稿的青年人,正下班回来,他拿出钥匙,看着任光正打量自己。

“你好,你是新搬过来的邻居吗?”青年人问。他见眼前的任光身材颀长,面庞清瘦,浓眉大眼,性格看起来安静稳重。

“对,你好。看你手中厚厚的书稿,你是在文化单位工作吧?”任光好奇地问。

“我在中华书局工作,你呢?”青年人将手伸过来,任光握住他的手,这双手在六年后的秋天,创作出了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他正是革命诗人、戏剧家田汉。

“我在百代唱片公司。”任光说。百代唱片公司是三十年代中国唯一的音响公司,任光担任音乐部主任。

与任光做邻居,田汉可以感受到音乐美;跟田汉做邻居,任光可以享受到文学美。三十岁的田汉跟二十八岁的任光交谈时,可以说是君子美美与共,心神相契,韶光汇英才。

不久,任光公司业务扩大,跟公司迁往了徐家汇,任光又搬到了公司附近的新建公寓。此时田汉创办了南国社,正是用人之际,他想到了曾经的邻居任光,便登门拜访。

田汉来到了任光的新居所,华安坊八号矗立着一栋别致的花园小洋房,内有大套房,包括两个亭子间,分为上下三层,院内还有一辆崭新的私人汽车。

当时,任光的月薪已高达数百银元,但他并没有沉湎于高档的生活享受,始终记得“为人民而歌”。

“任主任,欢迎您加入我们左翼文艺界。去年冬天,我们南国电影剧社扩大为南国社,成立后即开办南国艺术学院。囊括了文学、电影、戏剧、美术、出版人才,只是音乐人才奇缺……”田汉看到正拿着小提琴的任光,直切话题。

“谢谢您,田院长,我很荣幸也很乐意加入南国社。”

通过田汉的推荐,任光与南国社建立了联系,结识了上海的许多进步文化人士。

1933年4月,聂耳带着小提琴,还有影片《母性之光》的女主角陈燕燕来到任光的家。任光在钢琴前伴奏,聂耳用小提琴助奏,陈燕燕试唱《开矿歌》,合奏声像从瀑布间倾泻入潭的粼粼月光。

“您的钢琴伴奏真是美的旋律,是我们的导师。”聂耳由衷赞叹道。

任光说:“我知道,你渴望成为小提琴家,下回过来我可以进一步教你。”

“谢谢,您的音乐,有独特的中国味,很有辨识度,向您学习。”聂耳分析道,和任光交谈了很多音乐方面的文化知识,深受启发。

“每个人都是奏在时代琴键上的音符,按下去,又弹上来。沉浮之间,变幻之间,才有了旋律。”任光若有所思,他自有记忆时,就浸润在音乐中,所以对音乐格外敏感,也有自身独到的理解。

1934年5月,电影《渔光曲》的导演、编剧蔡楚生邀请任光、女作家安娥乘坐小舢板,专程去上海吴淞口渔民区体验生活。

天还未亮,渔民们就起身准备,坐上渔船,绿蓑青笠,在晨光熹微中晒起渔网,波光粼粼,泛起镀入阳光的泽波。海风吹拂在脸上,红皴的、黝黑的、浸透鱼腥味的皮肤在船上穿忙,摇曳,一眼望不到日子的尽头。

任光和安娥,走向沙滩同补网的渔家女交谈,乘坐渔船,向摇橹的大哥询问每天出海的时间。

渔民在残酷的环境里挣扎着,住在破旧的茅草屋,衣衫上都是补丁。夜晚,任光睡不着觉,走在渔村的乡间小路上,他透过幽暗的月光,看到简陋的窗户上有个美丽的剪影,渔姑点燃一根蜡烛,用干瘦的手指,钩织一寸寸破损的渔网。

他想,生活就像她手中的这张渔网,在日晒雨淋中,有很多无奈,很多撕扯,出现大大小小的破洞,缝缝补补,补补缝缝,还能继续前行,捕捉明天,捕捉后天,捕捉那些海面上日出时分最美的样子。

任光看到渔民辛苦的生活,采访他们生活中遇到的困难,体察穷苦渔民的真情实感,积累了很多音乐素材,让他灵光乍现。

任光和安娥讨论音乐和文学的关系、大众音乐等话题,任光认为:音乐是没有文字的语言,歌曲是音乐与文学的综合,音乐与歌词“和”便成曲,“分”便成两个独立的艺术品,二者必须要有绝对的统一性。

他还谈到:过去大多数的音乐,差不多都是带麻醉性的娱乐品,尤其是“歌曲”一项,更为有闲人们的消遣物。为大众创作的歌曲,实在太少。所以千百年来,这些富于诱力的音乐,深刻地印在中国人的脑子里,特别在大都市有闲人占多数的区域中。因为这个影响的关系,一直到现在,一般强壮纯洁的音乐反而难于使大众接受。所以,现在很多大众接受的音乐,未必一定就是大众音乐。大众音乐也不一定以大众接受的数量来作标准。

在他们返回上海的当晚,任光又出现了作曲灵感,脑海中回现渔民的生活画面,又一次坚定“为人民而歌”,曲调委婉抒情,抑郁深沉,表现了悲苦的捕鱼人对生活的坚强与执着。词作者安娥也应曲写下了《渔光曲》的歌词。

任光记得旋律中的每一个音符,认真弹奏钢琴,蔡楚生试唱: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潮水升, 浪花涌/渔船儿飘飘各西东/轻撒网, 紧拉绳/烟雾里辛苦等鱼踪/鱼儿难捕船租重/捕鱼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渔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悠扬动听,催人泪下的歌曲,让蔡楚生很满意,便邀请王人美演唱,由上海百代唱片公司灌制唱片。1935年,电影《渔光曲》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中获奖,成为中国第一部获国际奖的影片。《渔光曲》唱片又被争购一空,形成男女共唱《渔光曲》,歌声风靡全上海。

在电影《渔光曲》的影响下,一年来二十余部国产影片共产生了四五十支电影歌曲,使音乐贫乏的中国形成了传唱电影歌曲的现象。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的铁蹄侵入中华,全国掀起了抗日怒潮,上海左翼音乐界奋起响应。

任光在纸上拟了一个笔名“前发”,然后写着由安娥作词的曲谱《打回老家去》,这首歌曲同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冼星海的《救国军歌》等组成了抗日救亡大合唱,歌声响彻全国各地。

“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打走日本帝国主义!东北地方是我们的!他杀死我们同胞,他强占我们土地,东北同胞快起来!我们不做亡国奴隶,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

激昂悲愤、掷地有声的歌声,让日本领事馆恐慌和震怒,作者“前发”被国民党列入了黑名单,决定杀害任光。

日本特务查到了“前发”就是任光,伺机暗害他,为了躲避特务的追杀,任光被迫流亡海外。

“我不会在国外太久,很快就回国。早日争取到抗日一线中去!”任光乘上远洋的轮船,坚定地对友人们说。他身在国外,心在祖国,每天遥望同属于神州大地的那一轮明月,渴望早点回乡为救国救民贡献一点力量。

《弦》

琴音羞怯

次第揉弦泾川溪流

微风助澜

1937年,日寇大举侵华,蒋介石被迫同意抗战,国共再度合作,共产党提出:红军主力北上抗日,其余在南方保存和发展的武装力量整编为新四军,提名已从欧洲回国的叶挺出任新四军军长,叶挺欣然接受了这个重任。

叶挺深知,新四军部队肩负党和人民的期望,他来到武汉新四军筹备处,将郭沫若亲笔题词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挂在墙上。他和党派来的政委兼副军长项英一起,联络各地游击队,落实改编工作。

初夏时节,叶挺军长动员了文艺工作者、爱国青年、华侨子弟及医务工作者参加新四军,当叶挺因公来到重庆时,在一次集会上听说了已回国的任光的音乐才华,见到他时,便伸出大手紧紧握住任光的手,热情邀请他到皖南新四军部。

“音乐家,我们热烈欢迎你加入我们新四军,我们很缺少你这样的人才!”

“谢谢军长赏识,是仰慕已久了,我很想加入新四军!”

此时任光已创作出《渔光曲》《彩云追月》《抗敌歌》《十九路军》《劳动节歌》《打回老家去》《大地行军曲》《游击队之女》《我们的血流在台儿庄》等享誉全国的电影音乐歌曲、抗日救亡歌曲,是家喻户晓的青年音乐家。

音乐是天使的报告。任光谱下的天籁之音,让处于水深火热的民众,当作上苍借他之手而馈赠的礼物。

这天凌晨,任光谱曲累得趴在方桌上,恍惚间又遇见了童年时在蓝色光雾中走来的花甲老人,极像年老时的自己,他摊开一双手,竟然在手心出现了一幅惊魂画面:

任光紧握一把洁白的小提琴,鲜血淋漓地躺在担架上,撒手人寰。小提琴缓缓地钻出他的手心,悬浮空中,琴弓独自在琴弦上畅快淋漓地演奏着《新四军东进曲》,任它战火震天,任它硝云弹雨!在它激昂的演奏下,赤地千里变为了蓊蓊郁郁,相煎何急变为了同仇敌忾。

奇怪的是,每个战士的脸上都被战火炮灰染黑了,只有那把小提琴,不染纤尘,冰清玉粹。无人演奏的它,是一副魂魄提起的吗?

“放弃吧!只要你不加入新四军,好好做你的音乐家,一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老人坐在他的床上,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劝说着。

“面对民族危难,百姓水深火热的境况,我顾不了个人安危!”任光把手从老人的手心里抽离。

“你一定要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离开洋房、小汽车,高薪稳定的生活,报名前往抗日第一线?你牺牲了以后,中国大地该少了多少天赐的旋律?任光!”老人紧皱眉头,焦急地说。

“挺入抗日一线,为大众而歌,九死不悔!”任光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老人,更急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回到现实。眼前的西洋钟,才指向4点44分。

不久后,经中共中央周恩来副主席批准,任光弃教入伍,光荣地参加了新四军。

“陶先生,我有一个箱子,想存放在我们育才学校,委托您保管。”任光对创办育才学校的皖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说。

陶行知比任光大九岁,也正处风华正茂干事业的年纪,他身着灰色中山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平头发型,目光温润如玉。任光拿出了一个箱子,里面藏有许多曾与他相恋的女作家、革命者安娥的照片和为未发表的为安娥作词所写的歌谱。

“任先生,请放心,革命一定会胜利,我等你光荣回来,为你接风,还请你来育才学校授课。”陶行知握住任光的手,很舍不得他。

“您倡导组建大众合唱团,推行国难教育,又辛苦筹备育才学校,这所战时的儿童学校,辛苦了!请注意身体,别太劳累。等我回来必再谢您!”

“任先生客气了,国难当头,只是略尽微薄之力罢了,你不恋上流社会的生活,勇上抗战一线,为人民而歌的精神更值得钦佩!”

1940年七月下旬,任光离开了重庆育才学校,从重庆乘坐汽车,与他同行的还有叶挺、袁国平一行。一路上途经贵阳、桂林、上饶、抵达了安徽省东南部青弋江畔泾县云岭中村新四军军部教导大队。

当任光得知同行人中还有诗人、作家,欣喜道:“有人写歌词了!”不久后,任光被分到了战地文化服务处,负责宣传文化、音乐工作。

皖南山区青翠的山峦,绵延连亘,山脚直抵泾水,碧流婉转,浪拍巉岩。

一阵轻扬、舒缓的小提琴独奏,划破黎明的沉寂,让纷繁的记忆沉没,又被弦音打捞。

袅袅的炊烟,潺湲的小溪,与琴弦共舞,超脱尘世,仿佛没有了战争,没有了苦难,一切都那么平和安宁。

“佳境千万曲,客行无歇时。”“泾川三百里,若耶羞见之。”诗仙李白正是沉浸在青弋江上游的泾县中,咏下一首首动人诗篇,千古传诵。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墨绿色军服的身影,悄悄地站在拉琴人的身后,仔细用镜头构图,又听“咔嚓”一声,用照相机拍摄出一张艺术相片。

任光从肩上拿下小提琴,回头惊喜地看到了叶挺,“军长!您怎么来了?”

“音乐家,我是被你的琴声吸引过来的!”

“军长,照片洗出来后要送我一张!”

“那当然!”叶挺走到任光身边,和他一起欣喜地看着构图优美的相片。

叶挺爱好摄影,是不折不扣的战地摄影家,他的镜头下有老树下围读书籍的年轻战士、微笑的新四军老战士、无家可归的孤儿、日机轰炸皖南泾县县城的一角、医院驻地,还拍摄到了日军作战城镇残垣上的标语“宁做沙场鬼,勿做亡国奴”、江上摆渡的船夫及百姓们浣衣,挑板栗,造纸的生活、劳动场景等。

又一个黄昏时分,一个背着挎包、穿着整洁军装的短发女孩从卡车上走下来,遇到了任光,便问他:“你好,请问文化服务处在哪里?”

任光看到眼前这位热情洋溢的女孩,说:“我带你过去,很巧,我也分在那里。”

“那真巧。”女孩跟着任光一路走着,就哼起了歌曲《彩云追月》。

“你还会这首歌?”

“那当然,这首歌曲家喻户晓。是大才子任光创作的!”

“你认识他?”任光浅笑了起来。

“那当然,我的偶像我肯定认识。在上海读书时,就很喜欢《渔光曲》。”任光的名字早已镌刻在女孩的心中,仰慕已久。

“我跟任光比,如何?”

“嗯,你没有他音乐家的气质,他的举手投足,都跟常人不同。”

任光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女孩说着,就听见老远有人喊:“任光,任光!”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原来他就是著名军旅音乐家任光,不仅是自己崇拜已久的偶像,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女孩名叫徐瑞芳,她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抗战前在上海同济大学读医科。她喜爱音乐和文学,还会用英文、法文演唱。

走在皖南云岭小路上,任光哼着曲调,便有了作曲灵感,徐瑞芳在一旁记谱,他坐在草地上,拉起小提琴试奏旋律,徐瑞芳便轻声试唱,在日常的工作接触中,他们渐渐心生情愫,琴瑟和谐。

不久后,军部为他俩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结婚仪式。他们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成为一对令人羡慕的革命伉俪。

任光平易近人,逢人微笑,很快和部队里的战士们打成一片,也剃了平头,穿着灰色军装。他观察着战士们擦枪时的生活,为新四军创作了第一首歌曲《擦枪歌》,战士们很喜欢唱。

任光又到部队寻找演奏的乐器,但没有一件像样的,部队从集镇的小学里借来了一架风琴。他抚摸着这把风琴,作为伴音的乐器,时常与它形影不离,在风琴前自弹自唱着。

在云岭中村出席新四军军部俱乐部联欢会时,他唱起了自己创作的电影歌曲《王老五》。

“王老五呀王老五,说你命苦命真苦,白白活了三十五,衣裳破了没人补,哎呀呀王老五!”

“好!再来一段!”幽默风趣兼具民间说唱的曲风,让战士们饶有兴致、笑声连连。

任光便看着大伙儿接着唱:“锅里有水没米煮呀,依呀呀得儿喂!可怜王老五啊,天天害得相思苦。想米呀,想面呀,想大洋钱呀,还想讨媳妇!哎呀呀,王老五!”

歌声活灵活现地展示了流浪汉王老五的形象,从这以后,战士们没事便戏称任光为“王老五”,他总是笑笑。

部队经常要在大操场集合开会,会前,拉歌声此起彼伏,气氛异常热烈。有位战士站起来领呼:“王老五,来一个!”

接着全场就齐刷刷地看向任光,爆发出“王老五,来一个!”的一片喊声。随着雷鸣般的掌声,任光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到台前,边演边唱,全场指战员和周围老乡们都乐得合不拢嘴。

新四军中,凡是有行军和演习的间隙,只要有一个人哼起《王老五》一句歌词,大家就会应声合唱,随即又是一阵欢笑。

叶挺高兴地对任光说:“这首歌好,接地气,不仅能增强团结、提高士气,还让大家乐观向上。对了,这个月,我想给你提高生活伙食补贴。”

任光婉拒道:“谢谢军长的关心厚爱,我想和战士们一样,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他从不享受特殊待遇,始终和战士们一起躺地板,吃大锅饭。

新四军第一支队陈毅司令员看到任光到连队去体验生活,对叶挺军长玩笑说:“你把大音乐家的身体搞垮了,可不得了!”

叶挺回道:“那肯定不行,我有责任!”

会后陈司令员还常去看望任光,“希望你能写出反映战士和军民关系的歌。”任光对陈毅的指示铭记在心,回答道:“谢谢陈司令员,我会尽平生之所能创作好的。”

《岭》

云岭的雪

踏上淬火的音阶

行军的脚印辽阔致远

1940年10月19日,八路军总、副司令朱德、彭德怀和新四军正、副军长叶挺、项英接到所谓“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的电话,强令正在大江南北坚持抗战的新四军和八路军,在一个月内开赴黄河以北。

殊不知,这是蒋介石预谋第二次反共高潮,一面与日寇勾结,一面加紧反共高潮。他指使国民党将领何应钦、白崇禧冒充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要新四军撤离江南,移到黄河以北。又暗中调集国民党七个师共八万余兵力,埋伏于皖南泾县茂林地区。

中国共产党本着团结抗战,顾全抗日大局的精神,决定新四军渡江北移。国民党却安排广播里播放新四军决定北移的消息,这无异于暴露行踪给日寇。

日寇很快行动,加筑碉堡,把沿江两岸渡江的帆船烧光殆尽。同年底,新四军军部发出了《告别皖南书》。

“音乐家,政治部的袁国平主任写了一首歌词《别了,三年的皖南》,1938年新四军成立来到皖南,大家对皖南的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你好好谱曲,在战士和群众中教唱,用这首歌鼓舞战士到江北敌后开辟新的根据地,也向皖南的父老乡亲们告别。”叶挺将任光叫到跟前说。

任光回道:“好,我一定尽快完成任务!”

深夜,一间闪烁着小油灯光亮的房间里,传来阵阵歌曲旋律。任光坐在简易的木床上,指尖敲打着律动的节拍,耳边隐约传来嘹亮的军号声,激越的军鼓也振奋着士气,形成了一段段让新四军勇往直前、无坚不摧的旋律。

在创作的过程中,妻子徐瑞芳成为他最好的助手,叶挺听到了小提琴声,看他们夫妇边唱边改谱,也积极参与进来,提出修改意见。很快,《别了,三年的皖南》创作完成了。任光又用笔划去了原名,在一旁重新写上了《新四军东进曲》。

“前进号响,大家准备好,子弹上膛,刺刀出鞘。三年的皖南,别了!目标,扬子江头,淮河新道。哪个来拦路,哪个被打倒!”

任光时常到部队中教唱这首歌,战士们挺直腰板,盘腿而坐,齐声唱着这首歌,受到战士们的热烈欢迎,很快在新四军中流传开,成为全军最爱唱的歌曲之一。

不久,部队附近又来了云岭当地的百姓,有耄耋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也有放下农耕锄头的农民,他们时常能“借东风”听到悠扬的琴声、歌声,所以纷纷集中而来,也想学新歌。

面对慕名而来的云岭百姓,任光站在村口老槐树的青石板上,展开一张道林纸,抄写着《新四军东进曲》的曲谱,然后贴在老树的身上,树影婆娑,拓在他热情洋溢的侧脸上,像勾勒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一位步履蹒跚的瘪嘴奶奶,大老远端来一盘云岭锅巴,慈祥地站在任光身后,伸头好奇的看着他抄谱,她身旁的小孙子急着够她手中的锅巴,但她把盘子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就是不给他。

任光抄完了曲谱,转身看到了奶奶,急忙搀扶她,她把盘子在任光面前晃晃,他便拿起一块锅巴,掰开两半,和他的小孙子一起有滋有味的吃着,奶奶看到了乐呵呵的。

“冲破重重叠叠的封锁,冲进日本鬼子的窝巢。我们一定胜利,我们一定达到目标!”任光为百姓们激情昂扬地教唱这首歌,围观的人们无不对他交口称赞,他依然记得心中那句“为人民而歌”。

叶挺看到任光的作曲天赋,便进一步激励他说:“任光,你一定能做出中国版的《马赛曲》,中国军人会因它鼓舞斗志,迎接革命的胜利!”

“谢谢军长的鼓舞,我这就开始准备,有些难度,这需要一个过程。音乐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它能把最艰难的时光弹奏成诗。拥有了音乐的陪伴,枯木也能治愈成林,苦难深重的中国,一定会迎来革命胜利的那天!”任光深思着这个光荣的任务,苦思冥想,积极做着准备。

“音乐家是每一支有灵魂的军队里,最有力的人间绝响。”叶挺挺直腰板,信心满满地说。他和任光像是一曲歌谱里的两段唱词,珠联璧合,坚定着抗日必胜的信念。

1941年1月4日,皖南新四军军部直属部队九千多人,一路唱着《新四军东进曲》,告别雪白深处的云岭,向北转移。

新四军刚撤离云岭时,国民党七师当天就占了云岭附近的几个山头。

有位身受重伤的同志,很着急地找到了转移路上的叶挺军长。

“叶军长,我是上饶新四军办事处的办事员,我们办事处前两天受到突然袭击,其他同志被害,我是乔装打扮才得以脱身的!”

“小同志,你是好样的,这说明情况很严重,我怀疑国民党指定的北移路线是他们的诡计,我们要改道!项军长!”

新四军政委兼副军长项英闻讯对叶挺的判断持否定态度:“我坚信国民党指定的道路是正确的,现在是联合抗日时期,怎么可能指出错误道路?我坚决反对改道!”

叶挺一直惶惶不安,他在犹疑中,全军依然按照项英的部署向茂林地区转移。

1月6日,新四军军部和全军将士共九千余人,从皖南泾县云岭中村向北转移。当全军行进到泾县茂林到旌德的深山峡谷地带时,骤然间,枪声、炮声还有曳光弹扑面而来,炮火纷飞,机枪怒吼。八万伏军雷霆万钧,包围袭击,让新四军部队措手不及。

叶挺军长大呼:“糟了,中计了!非战斗人员,赶紧撤退!其余将士,跟我走!”全军这才知道被埋伏了,这是国民党布下的阴谋诡计。

“叶军长,我对不起你和将士们,我这就找敌工部长跟他们谈判求和!”项英还在幻想跟国民党谈判。

“没用!去了也只是求死!”叶挺判断道,他迅速指挥部队予以反击。

在叶挺军长的指挥下,与国民党展开血战,但八万大军的包围,让九千多名新四军将士寡不敌众,损失惨重。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了。

1月8日晚,叶挺起草两份电报,一份斥责蒋介石背信弃义,另一份向延安请示。

1月10日夜间,任光和徐瑞芳在转移中遭到国民党军的围追堵截。漆黑的夜让行军路线并不顺利,冬夜的寒风夹杂着蒙蒙细雨,狭窄的山路崎岖不平,任光夫妇借着微弱的星光,奋力赶路,路上跌倒不少次,但又一次次爬起。

任光感到脚步渐渐落后于行军部队,他和徐瑞芳丢弃了身上的行囊,便于紧跟队伍,只留下相依为命的小提琴,贴在心胸上背着。

“它是我最心爱的‘枪’,你是我最心爱的人。你们跟着我走,我不会丢下你们。”任光咬着牙,走得满头大汗,一路上说着奋进鼓舞的话。

“困难一定会过去,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徐瑞芳也说。

深度近视的徐瑞芳,在奔跑中看不清路面,不小心跌入水塘中。刺骨的水面让她瑟瑟发抖,任光跳入水中,奋不顾身地将妻子救上了岸,可他们跟不上部队,失散了,辨不清行进的方向,只能找到隐蔽的树丛里,静静地趴在地上,观察四周的动静。

任光牵着她的手,两人手心都是汗水。叶挺军长接到任光夫妇走失的消息后,派出一个班的战士寻找他们。找到后,接他们到了石井坑村,但国民党军队还是不放过手无寸铁的百姓。子弹像一阵狂风暴雨倒灌原本风和日丽的小村庄。

“任光,徐瑞芳,你们跟老弱妇幼,还有病人先朝苏北撤退。”叶挺心急如焚地对任光夫妇说,这样做也是为了尽可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任光和徐瑞芳对视了一眼,坚定地说:“不行,让他们先撤退,我们还年轻,应当在战斗中接受考验,我们不需要特殊对待。和大家同生死,共患难!”

“你们的生命安全极为重要,先行撤出皖南,是最好的办法!”叶挺再三劝阻,可是任光也急了。

“新四军需要音乐,我的音乐也需要新四军!”任光态度坚决,不同意先撤。

叶挺劝说不过他们,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这次将任光夫妇编入军部直属队。

《坝》

他中弹的身躯

是一座蓄满乐符的大坝

决堤千里

1月11日,守在石井坑外围的新四军第二纵队,一往无前,一天打退了国民党军的25次冲锋。

1月12日,上午10时,任光想找叶挺打听火线上的情况,震耳欲聋的枪声在他耳边密集响起,国民党以十倍兵力向石井坑发起总攻。徐瑞芳担心任光的安全,始终跟着他,见炮火猛烈,跟他一起伏在地上,躲避炮火。

“任光,我害怕,这么多流弹……”徐瑞芳禁不住身体瑟瑟发抖。

“别怕,我们一定会胜利,你听……”任光用手捂住妻子的头,轻轻地唱歌:“前进号角,大家准备好了!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任光唱着唱着就突然停止了歌声,他思绪云骞,昂起头侧耳倾听,捕捉着声声入耳的枪声、炮声、打杀声、嘶吼声。这些声音铿锵顿挫,悲壮激越,响彻云霄,他在擒拿战场上最真实、最有力的声音,作为战歌创作的素材。

雨果说,音乐是思维着的声音。作为音乐家,任光倾尽生命创造条件创作。此时,他身处血肉战场,灵感迸发,在心中谱着中国版《马赛曲》的旋律,他担心头脑里的音符稍纵即逝,所以他忘记了一切,只全神贯注于声音,忘记东流山战场上的战火声,震得人们的耳膜隐隐作痛,忘记哪个声音是艺术的真实,哪个声音是现实的真实,它们彼此碰撞交织着,要形成新的乐谱,要从任光的脑海里翻涌迭出。

“任光……”妻子欲言又止,怕打扰他,可又担心他的安全。疾驰的子弹从他的鼻梁前穿过,他竟不为所动,忘我至深!徐瑞芳见状赶紧把他的头按趴下去。

12日黄昏,守在东流山上的新四军战士,已是弹尽粮绝,子弹打光了,就用牙咬;敌人逼近了,拉起手榴弹跟其同归于尽。满身是血的新四军重伤员,也咬着牙抱着敌人的身躯滚下深谷……

这一幕幕,让任光的心震颤不已。他想着,人在琴在,假使不幸落入敌手,自己也要抱着小提琴跟敌人同归于尽。

血战到13日黄昏,国民党军丝毫没有撤退的迹象,不断向新四军发起猛攻。新四军战士们几乎用尽了行军的粮食,饥肠辘辘,身边可用的枪支,已经没有了子弹,从前的每日三餐,现在变成每天一餐稀粥、野菜汤。他们的世界陷入了灰暗中,希望在哪里呢?

1月13日拂晓,叶挺军长在战地鼓舞士气,作突围动员报告,大家有气无力地听着,任光却眼睛发亮,他带头开嗓,郑重地唱起了《新四军东进曲》:“前进号响,大家准备好,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歌声刚起,将士们沉下的眼皮缓缓地上抬,陆续跟唱:“三年的皖南,别了!目标,扬子江头,淮河新道。哪个来拦路,哪个被打倒!”

“唱给敌人,变成炮弹;唱给自己,化为力量!”灰头土脸的任光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举起手中洁白无瑕的小提琴说,这是他的枪支,这是他的信仰,这是他光洁永驻的面容。

音乐家在战场上掷地有声地指挥,指挥着嘹亮整齐的、响彻漫山遍谷的歌声,声动梁尘。

伴着歌声的军号,叶挺军长带领教导队掩护军部人员冲下山坡,攒足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向敌人奋力拼杀而去。

此时,疲困不堪的任光正在村头的一个土丘上,猛然觉得身上一震,他的腹部漏出了无数鲜红色的音符,滴滴嗒嗒,被机枪疯狂扫射……

生命的最后一刻,任光还紧紧攥着这把小提琴,这位年轻俊秀的天才音乐家,和小提琴一起倒下,又恍然和它携手站起,共用五脏六腑。

他的眸光里驻满一泉清澈如许,最后一口呼吸又仿佛是新生的第一口呼吸。出征曲的号角绵延了他短暂的生命,激昂而抒情的歌谣在新四军的口中和战火中嘹亮震天。

七千多名将士在激战中英勇牺牲了,军歌跌宕响起,在皖南大地回肠荡气。

“任光,任光……”新婚妻子徐瑞芳拼命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身上的军衣染成了血衣,她试图按压住枪伤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正在指挥作战的叶挺军长闻讯疾来,但任光已昏迷不醒,叶挺抱住他孱弱的身躯,声声呼唤眼前同他情意深重的战友。

“伤势很重,得赶快抢救!”叶军长对身边的副官猛喊着。但此刻除了隆隆的战火不合时宜的伴奏,根本没有医生和药品,有人撕下几条布条迅即给任光包扎,但根本无济于事。

当敌军指挥官看到躺在担架上,还与小提琴紧密相伴、奄奄一息的任光时,厉声追问:“你是什么人?”追击的士兵们也挤在一旁。

任光苏醒过来,吃力地回答:“我……我是电影《渔光曲》主题歌的作者……任光。”

敌军指挥官与追击的士兵们眼睛蓦然被点亮,又熄灭了,陷入了沉默,低下头,流露歉疚的神色,纷纷脱帽,向满身是血的音乐家深深三鞠躬,以表敬意与哀悼。但再也没有脸面留在他的身旁,只能匆匆离场,懊悔不迭。

任光的世界敞开了最后一丝光亮,隐约看到焦急万分的叶挺,他感激地弥留了一句:“谢谢军长”,又垂落了那灵动若弦的眼睫,仿佛关上了一匣天赐的音乐盒……

万籁俱寂,残阳如血。

徐瑞芳泣不成声地跪在丈夫的身旁,音容凄断,琴断朱弦,她试图为他取下手中的小提琴,可爱人将琴弓攥得太紧了,无法分离。

她又仔细地为他整理血染的军服,手指触到了任光口袋里鼓鼓的东西,她慢慢地取出,一叠血糊糊的道林纸,被发颤的手指层层展开:

“前进号响,大家准备好……”《新四军东进曲》的曲谱在一片血泊中潺湲浅唱,血染的歌纸化作一面猎猎党旗,轻轻地覆盖在这位人琴共身的革命音乐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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