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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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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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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龙池遇隐记

庚子盛夏,我和三五友朋,相约赴鄂东采风,其中一站是上三角山。

在最热的季节,爬最高的山,是不是有病?

非也非也。酷暑登山,一则空气好,能见度高,便于吸氧和拍照,二则可打熬筋骨,健身去赘。举步维艰、汗如雨下,也是一种难得的极致体验呢。再说,去哪里不重要,与谁一起去才重要。有才子美女同行,何处不是胜境乐园。

三角山我去过至少两次。第一次是将近20年前。从主峰下来,我在山间林场捡了一袋白果,打算晒干炒了吃,但同事们众口一辞,都说有毒,吃不得,我只得忍痛丢弃。久之忆及,颇贻后悔,怨自己一味从众而无定见。第二次是2006年,记得同行的有张实先生、唐开云先生,还有几位女士,我们在山上灵秀家园住了一个晚上,聊了些什么,几乎全无印象,倒是记得与正慈大和尚在竹林间漫步之际,发现了一座形制古朴的和尚塔,文字依稀可辨。那时我就感叹,天下名山僧占多,实有其理。但凡风景殊胜之处,往往有寺院宫观,僧尼道士们栖居深山,伴清风翠竹,听泉鸣鸟唱,修行于斯,坐化于斯,亲近自然,得大自在,不失为一种高妙的住世之法,然而俗世红尘中,能耐此寂寞者,又几曾亲见?

三角山跨浠水、蕲春两县,方圆六十平方公里,大小山峰二十余座,主峰海拔一千余米。我前两次都是从南侧浠水境内登山,这次则选择北麓蕲春县株林镇为起点。上山的公路出乎意料地好,与蕲春青石镇上云丹山的那条破路比,真有霄壤之别。过黄泥坳,经红石桥水库,穿三角林场,汽车一路盘旋而上,直到无路方止。停车处是位于三角山主峰之下的一块谷地,人工修筑的山塘被山洪冲毁,蓄水全无,倒木杂陈,稍微影响观瞻,但是处竹木蓊郁,山风清凉,大小黄牛自由吃草,破帽老者自歌自语,我不由得感叹: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啊!

我们就从该处开始攀登屏风寨。屏风寨是三角山诸峰之一,高八百余米。登山步道为蕲春县于五六年前铺砌,台阶全是十几公分厚的青石条,踩在上面,感觉踏实厚重。路虽曲折纡回却不算陡峭,若干地段稍嫌险峻,但同行诸人见惯不惊,如履平地。上到山脊,松涛起伏,凉风拂面,虽略感疲惫,却又舒畅无比。纵目四顾,天空真空,蓝天真蓝,白云真白,绿野真绿!此外,似无更好的形容词来抒发胸中的快意。

不足一小时,我们就登上了最高点。只见林间矗立着一栋石屋,面宽约四米,高不足三米,从屋基到屋顶,连同门柱、屋瓦在内,全以青石为材料,就连两扇大门,也各以整块的青石凿制而成。门楣之上,自右至左,浮雕“聚义堂”三字。

这个聚义堂出现得颇为突兀,无所照应,它有何来历?带着狐疑入内,见当门靠后墙搁着一块青石碑,上刻《陈纯粹简介》,略云:

陈纯粹(1835—1881),字永仁。蕲春株林河人。家贫,好学,豪侠仗义。太平军入蕲,地主被迫同意佃户免缴“原庄”(亦称“批会”,即相当田价1/3的佃费),太平军撤走后,又强迫佃农恢复“原庄”。1880年秋,陈提出“免除原庄钱,收回永佃权”口号,在三角山龙洞寺聚义,方圆百里农民纷起响应,推陈为“粹王”,以武师张铁牛、张五牛为左右将,关押大地主陈一举、陈凌霄、陈达夫等,勒令退出历年原庄钱。地主指为“长毛余孽”,上告湖广总督李瀚章派兵来剿,义军苦战月余,终因力量悬殊失败。陈被捕遇害,其葬地今称“粹王山”。

看了简介,才知聚义所指,建屋之由。蕲春人民果然朴诚可爱,一百余年后尚能于扯旗之地表彰斯人,殊不知世易时移,官府对陈纯粹之类“造反”者的评价并非一成不变。我由陈纯粹联想到同为株林人的陈细怪。陈细怪与陈纯粹同时而略早,本名陈璞,字仰瞻,幼家贫,好读书。有奇才,然屡试不售。蔑视权贵,心向贫民。太平军克蕲州,他赋诗“凄风苦雨年复年,忽报春风响杜鹃”以示庆贺。太平军在武昌开科取士,他取约士第一,授师帅职,为石达开幕僚。太平军败亡后潜返蕲州,为乡兵搜得,临刑之际,数千人自发请命,以此获免。“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道士;纸钱能赎命,分明菩萨是赃官。”这副妙联,便出自其手。陈细怪的故事在鄂东长江两岸广为流传,老人们至今津津乐道,我想,机智搞笑固为主因,他被乡民视为“自己人”,恐怕也是一大因素吧。

陈细怪、陈纯粹同为株林人,且极有可能是同宗。蕲春朱姓,多是明代荆王朱瞻堈之后裔。崇祯十六年正月,张献忠陷蕲州,屠荆王府,漏网王宗潜身蕲北山林,传后至今。蕲春陈姓或为朱元璋死对头陈友谅的后裔。果如此,真可谓冤家路窄。今朱陈二姓,同为我朝治下良民,和平共处,雨露分沾,历史之吊诡,有时实在令人悲喜无名。

下了屏风寨,返回停车处,我再次打量其地,确认为栖隐佳处,幸好暂无僧道留意。

一行人驱车下山,途经三角山村,参观了龙门资教禅林遗迹和千年茶树,又到村部,路过一排民居,见各家门楣之上,均挂着某某餐馆的标牌,可无人问津,只有老人小孩在闲聊或玩耍。我感受着山乡的宁静和清寂,心里问自己:如果是你,能在这山间长呆下去吗?

早听说陈新亚就隐居在三角山蕲春一侧,既然到了这里,我便向山民打听,却无人知道,也难怪,这山区峡谷遍布,哪里不可以居留生息,又如何能一问便得?一个村姑说,到会龙池看看吧,也许在那里呢。

我们便继续沿盘山公路向下。至一岔道口,巨石上赫然刻着“会龙池文旅小镇”几个字,正是陈新亚特有的风格。一行人不待商议,立马循道而往。

不多久,进入一处山间盆地,似比三角山村部所在盆地略大,四面环山,中间田垅纵横,稻禾青翠,左前方是新建的会龙池村村部,远处山脚下稀疏地散落着若干民居。我们走马观花看了村部,见数匠人在村部前的水塘边忙碌着,有的砌驳岸,有的淘沟渠;池塘一角,有一口古井,依旧乡间古制,分上中下三部分,上井圆,供饮水,中井与下井为长方形,一洗菜,一浣衣。想来这井与塘,便是会龙池之名所由来吧。问一匠人:可有名陈新亚者隐居于此?匠人用手一指两里之外,说:山峰下,竹林后,那片青瓦,就是他住的地方。唉呀!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倘不入山,哪有机缘遇此匠人呢。

一行人步行前往,以示虔敬。路已刷黑,穿田越垅,止于达摩峰麓,再往前,上山的路以大块青石板铺成,石板不规则,拼得也略有些随意,无名小草点缀其缝,饶有生意。转过几个缓坡,到得一处平地,只见林木掩映处,一栋青灰色别墅静静地立在山前,几只鸡鸭在草地上悠闲地啄食谷粒或虫子,竹篱小院关着,院外有池沼,养着荷花菖莆之属,院内也种着月季藤罗,唯一片清空,寂无人声,从“厚朴堂”牌匾可知,这里正是陈老师的终南别业。

我们在门前小驻闲聊,感叹陈老师的书艺和名气,感叹这山间的清静。未几,从屋内出来一位头发花白、衣着素朴的女士,我猜是陈老师的夫人,便趋步向前,表示久仰陈师大名,借登山之便,信步来访。女士得知我们来自黄石,悦然说道:那是故乡人啊!即邀入内茶叙。听说陈老师下山陪侍住院的父亲去了,我们便婉辞未入。

陈新亚其名,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他是我的校友,是知名书家,曾在《书法报》主事,十余年前毅然辞职,由大武汉迁居故乡三角山下,引起文化界关注,我也偶尔从师友处获悉其一鳞半爪的逸事。前年去拜访王惠中老师,他说到自己的高足,欣慰赏识之情自然流露。去年春末夏初,一位儒雅老者找到我,自报家门说姓於名其远,为陈新亚岳父,毕生从教,退休多年,最爱阅读,特来寻书。我且惊且感,连忙让座奉茶,临走,赠书二种,并告知年底将有新书出版。不巧遇上新冠疫情,出版迟延,拖到今夏方才交付。其间於老先生两度托其夫人问询新书到否,我才知他来访后三日,在家中不慎滑倒,导致受伤,病体衰残,加之疫情干扰,至今未出家门一步。於女士对父亲的健康状况颇为关切,说幸得弟弟在黄,离父亲较近,待形势好转,自己也将回娘家探望。

於女士送我们下山,指着路边另一栋瓦房说,那家他们也买下了,好像说是陈的弟弟将会来住,目前只是换了瓦,其他未动。临别,我们再次对陈老师隐居之所表示羡慕,女士笑笑说,这里倒也清静,但潮湿,有蛇,且蚊虫多。斜对面更高山上,有一个隐士村,那里的房子够气派,有的人甚至将乡间古民居整栋搬了过来。

没忍住好奇,我们立即驾车前往。车子绕过村部,沿公路往后山深处开,拐了两道弯,地势逐渐抬高,山林间隐现三五栋白墙青瓦的新房子。其中临路的一栋,高踞山涧右上方,屋脊耸峙,深院重围,一派古风,下临清涧,涧上新筑一拦水低坝,形成小潭和瀑布,飞珠溅玉,煞是美观。右前方更高处的一栋,门对深谷,围墙依山就势,连绵数十米,也是大门紧锁,几只狼狗探头狂吠。门楣上“习静山房”牌匾,分明亦是陈老师手笔。再向上,有一栋已经围墙圈地,尚未兴建。

拐过一处山嘴,地势陡然再升,而柏油路就此终止,再向前是一段不长的沙石路,左上方略高处的林间,卧着一栋斜顶瓦房,与乡间民居相比,同样简陋而略显宽阔。正打量间,一老人推门而出,拎一张木椅从台阶下来,他大约是为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惊扰,闻声而出。老人满头白发,中等身材,壮而略胖,赤着上身,下身只穿条白色短裤。他淡然微笑,招呼我们在石凳上坐下,宾主双方便闲聊起来。

不聊还真不知道,眼前的老人,竟是三角山当代第一个隐士!

老人说,他就是株林马畈人,年青时首个工作单位是株林粮站,常为三角山上的村庄送粮食,那时便暗暗钟情于此。一辈子办报,退休前思谋安身之处,不期然就想到了三角山,几经采择,相中僻岭间这处民居,买下来略作修整,就与老伴上山定居。他比陈新亚大一轮,二人同为报人,陈新亚来看望他,也相中会龙池。起先,不仅朋友们不看好他的选择,就是孩子们也颇不理解,放着大城市的大房子不住,却栖居于山野蓬屋,何苦来哉!但他一意孤行,坚持至今。现在,人们不仅接受了他的选择,甚至转而心生艳羡。他原有胃病,在此一住十余年,喝山泉水,吃自种菜蔬,胃病再未复发。“适合自己的就是好的。”他说。

大家肃然生敬,啧啧称叹。我告诉老人,我寻找归耕之地已有几年,至今未得佳处。老人说,海拔五百米以上,最好是八百米以上,植被好,有活水,且上游无人畜活动,方是安居佳处。他的住处,刚好在五百米。——这与我的导师兼忘年交尚乐林先生的意见不谋而合。尚老昔年意气风发,壮游天下,后倦安于兰州,近岁朋辈凋零,因而偶萌归意。我曾邀请他回归故里辟地造园,愿随侍左右,亲山乐水,朝夕问学。他称海拔五百米以上,山水清秀之处,方可免暑热之苦,享休游之福。近年来,我之所谓采风,其实也是在为尚老和我自己寻觅寄迹之地。说到下面山林间新建的房子,问是何名公巨卿,老人未作详说,言语间略有些不忿,说并不排斥生人,但须是对的人。还说去年县里为隐士村的路面刷黑,他和子女们都不赞成,因此自己屋前这一段便保持原样。“这瓦房,这路,都是本来的样子,挺好。”老人说。

聊着聊着,天光渐暗,一看手机,竟然到了晚上七点!幸亏是在盛夏八月,倘在冬季,早就天黑如墨了。临别,问老人尊姓大名,答曰姓陈,名一生。我笑说:“您这名字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陈老笑答:“哪里好,十三个以‘一生’开头的成语,没一个是好的。”

回黄石一晃数日,三角山、会龙池之草木人物,仍在眼前隐现。偶然心动,略一搜寻,发现陈一生先生竟然是明代蕲州名人陈仁近之裔孙。陈仁近的先祖于宋元之际,由江西迁到三角山下巨石密林间定居,世守其地,耕读传家。嘉靖庚子(1540)中举,累仕至四川眉州知府。后因家庭迭遭变故,不得已提前致仕,抱憾而终。殁后二十余年,其孙陈朗皋在蕲州知府路云龙的襄助下,将遗著《应叩鸣集》刻板成书。今世间仅存孤本,书前不仅有路云龙的序言,并有两江总督陈銮的再版序言。据其落籍年代可知,蕲州陈氏与陈友谅(随外家姓)或非同宗,则朱陈为世仇纯为臆测矣。

清代探花陈銮是蕲春株林人,他的老师、楚北大儒陈诗也是蕲春人,陈诗的另一个弟子、蕲水人陈沆则高中状头,称一代文宗。近世以来,蕲春人文蔚起,以教授县名扬天下,其中应不无陈氏师弟熏染之功。而作为名门之后,陈一生也算是一时名流,他厕身报业三十载,曾任《书法报》副社长、《新闻春秋》杂志副主编、中国新闻史学会驻会主任秘书,晚年归隐名山,布衣蔬食,潜心著述。陈氏先人,或得意则仕,失意则隐,或无事匿迹,有事挺身,然则当世名流如陈新亚、陈一生诸人,因何而仕,又因何而隐呢?外人或不可知,本人或不肯言,而舍旁花木,山间泉石,总略知消息吧?

陈一生择会龙池颐养天年,会龙池因他而引来陈新亚诸名流,二人不愧为蕲春陈氏之嫡裔,楚地文人之表率。山水养人,人传山水,相惜相依,相得益彰,可算是一段佳话了。

时值立秋,有感于三角山之行,乃作俚词一首,略抒怀抱,词曰:

攀山涉水访林泉,长爱醉霞烟。秋月春风几度,人间多少欢颜。

苦中作乐,无中觅有,忙里偷闲。笑看尘飞云起,任他月满花残。

三角山,会龙池,令人留恋、向往的地方,我还会再去的!

立秋后二日,记于余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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