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搬一次家,脱一次皮。的确,搬家既辛苦又麻烦。对我而言,最大的麻烦还在书房。
好几年没整理书房。书柜和书架早就满了,书柜顶上和书桌上堆积的书,已码到天花板,地板上堆着装了书的大大小小的纸箱,箱子之上也层层叠叠,摇摇欲坠。进房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要经过几个腾挪,才能到达靠窗的书桌。
家人朋友都建议及早清理,我总是消极应付:“以后再说吧。”动力不足,说不清原因,有一点倦怠,有一点畏惧,也许还有一点无所谓?
不能再拖延了。搬家前的头天晚上,我站在书房里,环顾前后左右地下架上的图书资料,有些黯然,我其实是不肯审视既往,作出决断。书房就是我的一部分人生,甚至是最有份量的一部分,那里掩藏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悲欢和苦乐。
终于动手了,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艰难,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大致完成清理,清出了一堆弃物,发现了一些宝贝,自然而然地,再现了一些往事,想起了一些故人。
大宗自然是图书和报刊。对书报我有自己的实用分类法:政治、业务、文史、文学等等。政治类,除中外几个大人物的文选,其他都作废品处理。文选暂留,也是束之高阁,无特殊需要不会再看。业务类挑选若干留下,其他弃之。文史类中的历史书,如二十五史、剑桥中国史、哈佛中国史、太平天国史、中国近代史等,全部保留。四书五经之类,择较好版本保留。与故乡和现居地相关联的地方史志图书,稍作删汰,多半留存,以备研索之需。
古典文学,删汰早年购置的小字版、“精华版”和非著名出版社的版本,保留权威版本。(也有例外,如《水浒传》的六七个版本全部保留。)当代文学,《活着》《弥天》《寻找家园》《俗世奇人》等书,有数个版本的,保留一个;六十年精选、百期精选之类暂留,年选类有选择地保留。早年买书,常看走眼,故删汰比例高;近年少有失手,故多半保留。杂志,除《天涯》《随笔》《文史知识》等不多的几种,其他的送人一批,处理一批。过去装订的《散文》《小说选刊》合集,暂且留存,但不拟再看,预计将来仍会处理掉,目前还于心不忍。文学内刊,《五彩石》《东坡文艺》《铜草花》等,一般只留存合订本。剪报大约有二三百件,多是二十余年前所留,有资料,有美文,事过境迁,重新翻阅,已没有当初的喜悦,略选一二,权作纪念,大部分作废品处理。
上面提到的这些图书报刊,曾经滋养过我,有的还使我受益良多,但多半再无用处。《乱世佳人》《老人与海》这样一些所谓的世界文学经典,肯定不会重读了,过了那个年纪,没了那个心境。再说了,值得一读再读的书,能有多少呢?有些书,当初购置时,非常珍爱,甚至还包了书皮,然而实际上并没有认真研读。有的书,当时写过一万多字的阅读笔记或者数千字的评论,现在却印象模糊。闭目回顾,看过两遍以上的书,不超过二十种。看过四五遍的,不超过五种。时常翻阅的,除工具书外,就是正史和几种经典诗词选本。当代诗词集和诗词杂志不少,以老干体和歌德体为主,灾梨祸枣,基本没有保留价值。
据说,记忆会自动选择和过滤,值得的,会记住,不值得的,会自动从大脑中删除,然而实际情形或许并非如此。以前我对自己的记忆还算自信,近些年却逐渐发现,记忆其实并不靠谱,随着年龄增长,分明还有下降趋势。一周以前的经历,如果没有日志作证,有时竟忘得一干二净;有些十分重要的细节,只在因事触及才遽然想起。这次清理书房,更加深了这一认识。有的书买了两次;有的书竟然没有拆封;有的赠语都写好了却未送出;有的书似乎未看过,翻到中间,却发现留有批语;拆阅过的信件,如今重看,竟然十分陌生,也不知道是否回复过……这真的很可怕。人与人的本质区别在大脑,在思维,生与死的界限却不在心跳或脑活动,而是有无记忆。失去一段记忆,意味着一段生命和时间的消亡,失去全部记忆,就意味着生命的永远灭失。
有一部分图书杂志,是别人送给我的。送书的多是老先生,也多是乔迁之际忍痛割爱。少的十数种,多的一二百种。从主人标记的时间或者期刊的年份看,最早有五十年前的,那时主人还年青。纸张虽然泛黄发脆,但依然整洁。既有购置的图书,也有自著图书。既有《康熙字典》《芥子园画圃》之类工具书,也有《五灯会元》《罗经解定》之类“闲书”。当初接手时,心情激动,爱不释手,但不久以后就产生了怀疑:有用吗?不确定;今后会看吗?不确定。收藏到何时?有意义吗?诚然,开卷有益,可翻阅后又如何处置?空间有限,要优先预留给将来。受赠的杂志,都是具有相当水准的思想文化类读物,问题是,新的都看不完,旧的会有时间看吗?大概率不会有。既如此,再好于我又有何裨益呢?……自问自答,左右为难。
工作以来,用过不少笔记本,多半都留着。粗略一数,厚的薄的,大的小的,豪华的简装的,总共竟有三十多本。有的年份,笔记十分工整,有的年份就比较潦草;有的只记了三分之一,其余空着。我曾经非常认真地收藏,预想今后写回忆录,或者做小说素材,现在随机翻开一二册,竟觉得十分无聊,毫无价值,突然间就作出了决定:全部处理,一本不留!对一大堆荣誉证书,也是同样的观感,但仍然保留了几种,名缰利锁,究竟未能斩然断绝。
在一个大塑料袋中,满满地装着书报杂志,原本要归入废品类,第六感促使让我打开看,原来是早期发表过作品的样报样刊。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下来。不夸张地说,它们是我三更灯火的见证,是青丝白发的因果,一旦丢弃,不仅永难再见,而且会消失于记忆之外。还有一盒子四五条皮带,是近二十年用过的,铜头锃亮,而皮有裂痕,可我还舍不得丢掉。
互联网时代,极少有人白纸黑字写信了,坚持亲笔写信的,几乎都是老先生。这固然有操作方面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对传统的珍视和坚持:在他们看来,亲笔写信,体现的是自己的慎重和对收信人的尊重。近十年来,我收到的信件有数十封,主要来自三五个前辈。这些信,我视作珍藏,一件也不会率然处置。
就像别人送书给我一样,我清出的图书,一部分转移到车库,一部分送人,一部分处理掉。送人的并不意味着无用,只是我不再需要,而别人也许正需要。你弃如敝履的,或许正是他人视若珍宝的;反过来也一样。有用或无用,是因时因人而异的,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正因为这样,我认为,无论是网下还是网上,旧书店永远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造福读书人,建设书香社会,其功绩不可掩没。
翻出一大盒明信片和贺年卡。有字迹的多系师友亲朋寄赠,崭新的则是我特意买来收藏的。抽出几份查看,亲切的或不太熟悉的面孔,便隐隐浮现。发现一盒糖纸,收藏的时间更久远。还有各类书签,竹木的,金属的,陶瓷的,纸质的,或受赠于人,或是自己精心选购的。这几种藏品,都不宜细看,细看都舍不得,但既然清理,总得有所删汰,于是随机处置一些,权当减负吧。
清理书房的过程就是清理过往和断舍离的过程,权衡,纠结,鉴别,抉择,取舍,放下。一番盘点,得以钩沉稽往,删繁就简,去伪存真。其间或许错过了什么,遗失了什么,我是个恋旧的人,此时却也安慰自己:去留皆缘,不必留恋。
清理之后,再环视书房,敞亮多了,我的心,也如释重负,轻松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