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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珍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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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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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道而驰的生活

1

 

X年腊月,律师陈炳十年后重返故里。车至吊龙湖畔,妻子要解溲,引入芦苇丛中。耳闻摇曳多姿的芦苇在风里呼呼的作响,目睹浩渺的吊龙湖面上白浪翻滚,雾气氤氲,陈炳不禁吟诵起古老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妻子解溲完毕,惊异这城里难得一见的风景,心旷神怡,不由得翩翩起舞。突然她花容失色,尖声锐叫。只见一老妪衣衫褴褛,坐在芦苇丛中捉虱子,风翻起衣里,皆白毛毛芦苇花。陈炳依稀记得这是木匠吴双的母亲,正要打个招呼,她那核桃般褶皱满布的脸上绽放着笑容,双双,你回来啦,你到底是回来了,好,看吊龙么?她口角白沫欲滴,谁吊龙呢?是他犯事了吗?怎么就犯事了呢?”絮絮叨叨,不知所云。

陈炳夫妇心里明白,这是患了疯病的人,不提。

陈炳夫妇回老家过年,给老父亲带了酒肴,左邻右舍备办些糕点分发。十年未见,父子见面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的话,众乡邻也各领了一包点心,吸一支过滤嘴香烟,舒心地散去。陈炳妻子是第一次随夫回吊龙垸,初见公公面,倒也落落大方,不做扭捏之态。饭后,陈炳爹说:“生火吧,闺女怕是冷吧。”

陈炳妻子连忙说:“何必麻烦呢,山里比城市暖和多了。”

“不冷?瞧你嘴唇都冻紫了!”

夜里睡厢房里,陈炳媳妇说:“爹是批评我不该抹口红吗?还这样老观念过日子吗?”陈炳佯装睡着了,懒得言语。天明,陈炳早起携妻子去后山黄土岗上祭奠母亲,见爹正蹲在母亲坟包上扯野草。

因为十年没有回来,所以十年未给母亲上坟,甚至在梦里也未在母亲坟头祭拜,陈炳这儿子做得不得不说有失孝道。想起母亲省吃俭用供给他上学,为了节省几角钱车费,总是翻几十里山路走到县城给他送衣送菜。衣袋里装的饭食是菜粑薯干之类……临死时竟找不到一件没有补过补丁的衣衫。陈炳不禁泪水涟涟,跪叩良久,稍后,示意妻下叩。媳妇却只是稍作弯腰,双手合掌,陈炳心里大为不悦。陈炳爹至此对儿媳品行就有了铁定的评语,当下黑封了脸,径直下山,不提。

陈炳日里免不了到众乡亲家走走,问些家长里短的话,夜里夫妻俩到父亲睡的东厢房坐谈。陈炳闭口不谈十年来自己在千里之外的省城工作生活状况,父亲竟也不细问。陈炳心想,父亲写信要自己回家过年,并且说想到城里儿子身边安享晚年,怎么就一句不问儿子的工作可顺利,居室可宽绰,夫妻俩可融洽的话呢?父亲是老糊涂了么?遂对父亲又生出无限的怜悯。夜里,陈炳就钻进父亲的被窝里。如此三夜,父亲却催促陈炳回城。

时值阴历腊月二十八,再后两天,即是中国农村农民最高兴的代代相传的春节了,陈炳说,“儿子儿媳有甚不中你意,你说出来改正就是。”见父亲不语,又说“若是爹不舍娘,可以一年多回几次。”仍不语,寻思爹是不舍这熟悉的乡里乡亲,山舍墓田,就说:“爹你不是多年不再任村干部了吗,芝麻绿豆大的事何必放心不下呢?”到后,陈炳双腿发软,几乎要给父亲跪下了。

天明,陈炳爹早早起来,将饭菜弄好端上桌。桌上方也置放了两只酒杯,两双碗筷,又在堂屋上方中堂陈氏历代宗祖牌前上了香,陈炳夫妇才起床洗漱完毕,各坐桌左右两方,陈炳爹说:“咱这年就提前过了,写信要你回来,也没什么要紧事。都大人了,我这老观念的话,你恐怕也不爱听。原想讲些山里这些年的巴杂事,听听你的评析,想想大过年的不讲罢,以后再说。信里说爹想到城里去,也只是想想,哪能呢。爹虽然没做村干部了,村干部见我却是要递烟,乡里乡亲反倒比原先更热络我,再过几年吧,待闺女生了娃,我别的不能干,照看孩子总不成问题的。你们回家来,你娘若有灵,也一定看到了,众乡邻家也都走过了。这就算好了,你在城里工作,平日里也挺忙的,过年总有些事要办。朋友间串串门,去丈母娘家看看,需要时间。爹一个人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饭吃就行,不需你们陪着。吃了饭,你们就回去也不要牵挂甚,把工作做好……”

陈炳妻惊奇爹能说出这样长篇累牍的一番话来,对爹的印象不免稍稍作了局部修改,增加了些文化的成分。陈炳还待开口劝说,却隐隐有些明白,再说什么也是徒劳,遂不再坚持,给母亲斟酒,再给爹斟酒,夫妻俩双双敬老人一杯酒,喝过了,年饭开始吃起来。饭后,陈炳单独到母亲坟前叩了头,就携妻踏上回城的归途。

陈炳爹将些花生绿豆糯米让陈炳带回去,送到吊龙滩。正有一运木材的卡车停车加水,一打听是到县城某胶板上,距县城开往省城的停车场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司机是个小伙子,二话没说,大手一挥,陈炳夫妻就把包裹丢进车顶网兜里,人进了驾驶室。接过爹递来的一卷纸筒,妻展开,陈炳认得是爹书的一卷草书:“敬父如天,孝母如地,汝之子孙亦复如是。”

车渐渐远离吊龙湖,陈炳望着在原地久久凝望的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叹息一声,泪水竟又流了出来。这一次回乡原本是要回家过年的,且带爹到城里住在身边,早晚对他有个照应,却使老父亲生出诸多不悦,回城后竟然夜不能寝,怪梦连连,梦里的情景醒来便不复记忆,依稀记得吊龙湖芦苇丛中的吴双母亲的呓语,真是莫名其妙又令人费解。心性脾气自此变得急躁不耐,夫妻由小吵变成大吵,竟相扯至法院,一纸判决,甜蜜夫妻终告劳燕分飞,陈炳遂再回吊龙湖住了一月有余。

 

2

 

距吊龙湖上五里,有一洼地,一马平川,野花烂漫,两壁是耸立的山峰。这里原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民国二十五年秋,一驼背跛足男人携一美貌妇人从江西逃亡至此。妇人脸大足小,疼痛呻吟,不肯再走,男人遂垒石为屋,伐木为薪,过起了日子。男人虽然相貌丑陋,心窍却灵通,做得一手好木匠活。其时,吊龙湖区域已有吊龙嘴、吊龙潭、吊龙沟、吊龙桩、吊龙垸等五个村落,人数逾千,却连年瘟疫流行,死人不计其数。丑陋的木匠师傅就不计报酬地给死者做寿棺,以博取吊龙湖人们的同情和认可。美貌妇人亦知道自己的价值且懂得如何利用,就置办了几桌酒菜,结拜了若干兄长若干干爹。清早,晨光初照,妇人就坐在石屋门前,望着对面山崖上的一棵松树,作想:这树长在多么危险的悬崖峭壁上,可正是这危险使它免去了被砍伐的厄运,不由得红口白牙地笑了起来。

短短的几年时光在妇人的嫣然一笑中飞逝而过,山风山雨山岚山瘴蚀黑了妇人雪一样的肌肤,黯淡了妇人花一般的容颜,高傲的心性也逐渐归于平淡。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与驼背跛足的男人交合于石屋,一团精血在妇人肚里就开始孕育,到十月期满瓜熟蒂落之时如愿产下一男婴。男婴目睹青山明月,耳闻鸟鸣风声,在自然的环境里无灾无难的生长。二十岁上,与吊龙垸陈家一女子要好,在一片芭茅林里做着爱情的游戏,被人发现。次年,一袭花轿便抬进了吊龙洼。不几年,陈氏一胎生下二子,不幸夭折一个,剩者取名双。未几日,驼背男人狂笑气绝,死于悬崖一石洞中,洞内有他早已备办的棺木。又过了几年,美貌妇人无疾而终。其时,面色如初,眼睛光亮,斜卧于一株桃花树下,唤儿子至膝前,指一精美盒匣说xx年后再开启。陈氏夫妇遵亡母遗命,将盒匣好好收藏,掩泪将母葬于吊龙洼一高坡地,植柏树数棵,不提。

单说这双,聪明伶俐,健康丰美。长到六岁已能识文读诗。但小孩心性喜欢东找西寻。某一日,在床底下寻鼠不得却寻出一精美的盒匣。好奇心驱使他开启,里有两张白布,上书蝇头小字,一张密密麻麻,一张寥寥无几,但不甚了解,就捏在手上到吊龙村小学问老师,路上突然尿急,将布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不料一阵风吹起,他急忙追赶,拾得一张,另一种字不多的布已似断线风筝,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问过,原来是祖母所书。讲祖母原本是一军官小妾,祖父是马夫,是军官族弟,同姓吴,祖籍临川。军官兵败前夜,趁朦胧月色将小妾托付于马夫,送出兵营,祖母感激马夫逃亡路上的忠心救护,又念其与夫同姓,遂与之合,续接吴氏一门香火云云。吴双至此才知祖上渊源,且立誓将来一定遵祖母遗言,为他们分别立碑以志纪念。

却不料这明了的历史,葬送了吴双父亲的性命,母亲陈氏也变得疯疯癫癫,整日唠唠叨叨,不知所云。时值公元一九七零年初夏,吊龙洼花开鲜美,蜂蝶狂舞,却同祖国大地一样正遭受着一场疯狂的暴风骤雨,待雨过天晴,吊龙湖迎来新的日月,吴双已是初长成人,是个二十岁的后生了。

经陈炳爹点拨,吴双将责任田让与别人耕种,干起了木匠手艺。聪慧的吴双并没有从过师父,他的师父便是祖上留下来的木匠工具。在那二十岁之前的日子里,吴双日夜想到的便是复仇;他用祖上留给他的工具,做了许许多多的“红缨枪”。这就让吴双有了木匠生涯最初的训练,得益于这些最初的训练,吴双的木匠手艺很精湛。从此吃住都在主顾家,不时回家看看母亲,备办些柴火粮食蔬菜油盐之类。母亲那时是尚能照料自己,并不让人操心,日子倒也过得流水般平静。

 

3

 

陈炳爹在吊龙村是没有人称呼其名的。早些年称之为大队长,见面打招呼仅止于“大队长,你xx了?不像当今流行的半是嘲谑半是敬畏的张领导李干部称谓,后来陈炳爹没有做村干部了,儿子陈炳成了吊龙湖唯一的大学生,又在省城当了大律师,再称呼大队长毕竟有些不妥,遂称呼为陈炳爹。在陈姓里数他辈分最长,是爹之辈了。外姓却也延用这个称谓。陈炳爹是吊龙湖人的陈炳爹。小学教师江小泉曾辨析说,陈炳与爹之间应加上”“组成的才准确。但这样称呼显然不能显示大伙对他的那种恭敬,干脆称爹又太笼统与现实不符。爹是必须称的,但需在前面冠以本名,而本名似乎知道的人并不多,更何况约定俗成,难道要在吊龙湖家家门脸上贴上正名声明,更名启事不成?

陈炳爹有两个小故事在吊龙湖一直流传着。

其一是x年到县里开党代表大会。那时开会要自备口粮的。陈炳爹见饭堂的洗碗淘米水都泼掉了,心痛得不行,傍晚回家把一个小猪崽也背了去。会议结束回村,夜里与老婆称猪,核算长了多少多少斤。二是X年到外村蹲点指导工作。派定吃饭的那家没米了,改吃挂面,陈炳爹没敢吃,饿了一整天,怕犯错误。那时候……”陈炳爹每每说起往事总激动不已。说那时候,这吊龙湖人与人是和睦相处的,垸与垸是团结一致跟党走的,干部与群众是没有分心的……接着说到现在的村干部,一餐饭要吃掉多少钱,拿了群众的集资款不走党的路线,说到后来就愤慨不已,听的人这时就打起哈欠来,担心陈炳爹这样再说下去会得病住院,这当然不是善良的吊龙湖人的期盼。虽然陈炳爹卸任村干部多年,但是陈炳爹的威信是超过现任的村干部的。陈炳爹不是骚人墨客,却有着中国文化人特有的忧国忧民的心性。

八月的夜晚,风轻柔,月色皎洁,山墙上柳树下,大伙听着陈炳爹说道些家国治理的得失,世风民俗的变迁,高兴时一片叫好,叹息时一片唏嘘。却有两个人,只是远远的坐着,不言不语,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这两人便是雷久和亮子。

 

4

 

先说雷久。

在每个村庄里,每个时代,总会出现一种政治与个性成孕出的怪胎,一种狂热的执行着某种权力的混人。这种人的特点是文化不高,绝对不知道高尔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修养更缺乏,说话不带脏字就如同流行歌手声嘶力竭仍换不来掌声那样难受。或许没有老婆但只要有机会,别人的老婆也敢染指;或许没有儿女,但也从没空落感。生活法则是听命于某种命令或自己的私欲,执着的坚持,不作一丝一毫更改。这种人最适合的职业应该是仓库保管员。但不幸的是,他们的权力欲望十分強烈,即便掌握了小小的权力,也能将手中的魔杖挥舞的风生水起。

吊龙洼下五里有个垸子叫吊龙垸,垸里有一间最显眼的石屋。之所以说显眼,是因为一面墙上仍留有“将□□□□□□进行到底”的白漆标语。这标语原本是要刷掉的,但雷久伏在墙上,嚎啕大哭不让刷。雷久就住在这里。

XX年前,雷久任吊龙湖村革委会副主任,但抬足举止却有军区司令员的气派。有一首民谣说到雷久当时的淫威:说你黑你就黑,不黑也黑;说你红你就红,不红也红。有人发毒誓,若我不怎么样,叫我出门碰上雷久。谁家孩子啼哭,说雷久来了,即禁若寒蝉。

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夜里,雷久将吴双的父亲关在吊龙湖村仓库里,检讨祖上的反革命罪行。自己到x寡妇家,睡到人家的床上,就把他给忘了。却不知一场无名大火将仓库烧毁了,待大家从残垣断壁中把人抢救出来,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多少年后,律师陈炳告知吴双。这事搁到现在,雷久至少是犯了两项罪:非法拘禁罪和过失杀人罪,得蹲大狱的。

但雷久只是被撤掉了副主任的职务。

没有了“官”做,雷久的政治热情无处倾泻,见谁都烦,心性躁烈。后来分了责任田,责任田里就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单身一人了无牵挂,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成了野鹤闲云游手好闲之徒。但饭是要吃的,烟是要钱买来吸的。他有一侄女在县城开商铺,就为他在县城某建筑工地谋了一个抬预制板上房屋的活。因为有一身蛮力,倒博得同行的欢喜,每月总能发上三五百元现金。休假的时候,雷久是要回吊龙湖的,装束便有了改观。穿了西服、皮鞋,领带当然是没有的,西服是后背开缝的那种,皮鞋是钉了铁跟的,走到山路上叮当响。碰见熟人掏出滤嘴烟从底部开封、分发,电子打火机窜出蓝色火焰给点燃了。但陈炳爹是不吸雷久的烟的。

陈炳爹说:“你那褂子后背都撕开了,叫你侄女给缝一下不成吗?”惹村人一阵哄笑。过后,陈炳爹说:“不管怎么说,这个雷久毕竟是上了正道,干了正事,积攒几年,也还是有讨老婆的可能的。”

有人将这句话传给雷久。雷久竟哽咽在喉。此后,干活愈加下力气。

 

5

 

就在吊龙湖人还在责任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吊龙桩一个名叫亮子的年轻人已先行一步,开始了将山里的货物向山外销售的营生。

先是挖草药。有党参、白术、芍药、射干……晒干了, 送到山下县城的收购站里一出手,便有几十元上百元现钞揣进了腰包。久了,与收购站的人混熟了,称之为药王声叫声应。眼瞅着药王挣大把的钱,吊龙湖人就心里十分不平衡了,这草药千百年来长在这山上,这山是大伙的山。他既没施过肥也没锄过草,凭什么就他收益呢。继而也都不甘落后,纷纷扛了锄头上山。一时间,各个山梁上人头攒动全是挖草药的。许多草药从此就在吊龙湖区域绝了迹。陈炳爹有次腹痛,想找一根青木香泡水喝,竟爬遍了山梁也难觅芳影,愤愤而归。

亮子毕竟是亮子,没有了药挖,便又想到山林里的鸟儿。将斑鸠、竹鸡甚至麻雀用药药晕了,提到县城卖给烤串的,十元五元两元不等。雀子是活物,毕竟能飞,药晕了在家时间太长极易死去。亮子就将药法告诉大伙,再将大伙捉来的雀低价收购,三天到县城去一次。利润丰厚可观。但鸟儿渐渐就少了,虫子就多了起来。稻谷绿豆芝麻苎麻等农作物上的虫子成倍的增多,只得加大用药量,药用多了,虫子也产生了耐药性,往往大块大块庄稼叫虫子啃得精光。但亮子已是小有积蓄。

有了钱的亮子就将旧屋翻新,用的是红砖预制板机瓦,房内还铺了地板砖。吊龙湖人最讲究人生三件事:造房、结婚、生子。要大摆筵席请喝喜酒的。请柬下到陈炳爹手上,陈炳爹当场撕了,向亮子脸上甩去,说:“这么精美的请柬,怕是要花一块钱吧。”亮子开步要走,陈炳爹说:“慢着,将请柬钱拿去!

酒席上,村干部握了亮子的手直抖,说是要赠给亮子一面锦旗,上书“勤劳致富”四字,但亮子喝醉了,一拳将村干部的眼睛打肿了,像个烂桃。

 

6

 

小学老师江小泉当了多年的孩子王,工资是从未见增长,白发则日益增多。他暗自思量:自己智商并不低于亮子,何以就不如人家出秀呢。辗转反侧,又想:除了做老师,自己又能干什么呢?力气没有雷久大,辛勤又不及亮子,民谚说,“盛干漏糠装湿滴汤”,原来正是自己的写照啊。孱弱是没办法改变的,但自己不是有文化么,难道就不能写小说挣稿酬么。主意既定,立即就付诸行动。纸是公家的,墨水也无需花钱,特意到县城花十元钱买了一枝浙江兰溪产的钢笔,夜里写小说才舍得用。初写短篇,多反映的是山里的新鲜事。写人状物倒也有滋有味,动静搭配虚实适宜,像所有初学写作的人一样,兴趣极高,笔下十分流畅,常常数着多少字多少标点,默算着按多少钱一个字,该值多少钱。自以为这财道算是找到了,且是名利双收。但寄出去的稿子又总是给退了回来。冷静的思考,编辑部每天收稿成千上万,哪能篇篇都看呢?以后寄稿就用透明胶带将红线粘贴在信封上,以期引起注意,在内文里也两页就放上一根头发,见证编辑是否详阅。但仍是徒劳的退稿。头发是没有了,回信却更证实了稿子质量的低劣。江小泉始知,作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作得成的。

律师陈炳上次回吊龙湖,曾特意到吊龙村小学看看。江小泉引入办公室,偶然提及投稿之事。陈炳说到本县有一位叫梁青的在省城文联做编辑,是个大作家,所著短篇小说《匠人》写的就是家乡事,文采斐然,引人入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小泉便将所作短篇小说九篇一并寄往省城文联,署名梁青先生收。月余,果然收到大作家的亲笔信。语气热情但也严厉:“九篇大作均已拜读三遍,语句通顺,段落分明,窃以为作中学生范文尚勉强,而距文学之门遥遥未期,见谅见谅。”江小泉只得收心收性,后又打听到作家写小说发财的并不多。xx临死还拖欠了一屁股债,连火葬费都是文友凑的。于是对人说,作家都是穷秀才,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课余,江小泉不再是搜肠刮肚寻寻觅觅的打腹稿了。却从大作家的回信里得到启发,就搜罗了若干作家散文小说书籍,将其中的某些章节打上记号,分发给学生,抄录出来汇编成册,作了序跋,制了封皮,取名《文野拾穗》,署上“江小泉编著”字样,倾其积蓄拿到县城印刷厂,印刷了一万本。

当时,这种适合中学生阅读的文摘书还极少。加上江小泉自己是老师的便利,不到半年,一万本《文野拾穗》果然就销售出去,扣去印刷费净赚三千元,相当于他辛苦育人两年工资的总和。

江小泉的成功使许多老师心动。有自己一人单干的,也有来邀请江小泉合伙的,文教站长私下对江小泉说,不妨将《文野拾穗》重印一万本,文教站给他硬摊给各学校学生。但江小泉只是笑笑,果然没多久,县文化局就下文件制止,那个印刷厂也因非法印制没有批号的书籍而罚款。众人惊呼,江小泉是先知。

江小泉将钱存到镇上信用社里。

江小泉老婆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说将钱交给别人管理,不会丢吧。江小泉不愿搭理。她又说也做了屋吧,爹妈来了,亲眷来了,住宿也方便。小泉说:“蠢货,做了屋,这钱不就变没有了吗?咱怎么能跟亮子那样的蠢人相提并论呢?”

星期天,小泉到镇上转悠了一上午,他选中了一家店铺。他想辞去民办教师的职位,他要经商赚更多的钱。午后的小镇,阳光炽热,小泉到镇文教站站长办公室里递交辞职报告。敲门再敲门,文教站长才出来。他神情却有些慌乱,言语有些支吾。小泉问:“是师母来了吗?”里面细碎动静一会,出来一丰满性感女子,脸上红晕未消,衣衫仍显凌乱。却是小镇信用社女主任。江小泉存款时,她是夸过他的。

江小泉有些尴尬,将辞职的事说了个大概。站长作了劝说,末了,说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小泉便告辞。站长说,很忙吗?小泉却鬼使神差地说,“去看看师母。”师母就是站长的老婆。站长就挽了小泉的手不言语。

女主任极其赏识小泉,说:“不当老师,好,主动让贤,属崇高之举嘛……何必经商呢,文人经商不是浪费人才资源吗?”沉吟,又说:“吊龙湖村大概五百多户吧,可以办一个信用站的,既可以把农民闲散资金聚拢,又可以给贫困户创业以资助,是个有公德的善举……”

小泉心动了,便说,“我行吗?”

“你怎么就不行呢?”主任用手拍了拍小泉的肩膀,“你回去写一个申请开办吊龙湖村信用站的报告,明天递交给我。”

第二天,小泉将报告交给女主任。主任二话不说盖了公章,将小泉领进房内密谈了两个小时,送小泉出信用社大门时,主任突然说:“你昨天到镇上看到了嘛呢?”

小泉一楞,说:“昨天,我到镇上来过吗?”

 

7

 

说到吊龙湖,必然要提到吊龙洞。

这是一个复杂的天然溶洞。洞口终年有汨汨泉水流出,落入吊龙潭。水满则溢,再流过库坝,滋润着山下的良田沃土,自然有着极其美丽的传奇故事演绎。民间的传说有:某年大旱,三月无雨,禾苗干枯,人畜饮水都十分困难,吊龙湖民众集资请一张姓法师率众进洞求雨。进得山洞,见有两红衣孩童盘腿对弈,你来我往自得其乐。法师受命于大家,自持道艺精深,遂将所穿草鞋脱下,念动咒语,草鞋即翩翩起舞,民众厉声疾呼敲锣打鼓。两孩童无心再奕,倏忽消失,稍顷洪水凶猛而至,迷迷漫漫势不可挡,法师急领大家后退,将佩剑插水一下,水退一尺,剑起水进,如此且退且插,及至洞口,民众已作鸟散,法师的剑却插入石缝,力拨不出,法师被洪水冲进了吊龙潭殉难。吊龙湖人在洞内设有香案神位,膜拜谢恩不止,延续至今。县志的记载是:XXX日,我地下党被捕,诱敌说有若干枪支粮饷藏于吊龙洞内,愚蠢的敌人被引进洞内,我地下党即闪身不见,敌惶恐不知出路,坠入洞内小沙河淹死,后驾舟打捞,喜得枪支二十余杆。

陈炳大学毕业那年在家待分配,百般聊赖,遂点燃松节到吊龙洞内观赏。进到洞内,翻爬滚跃已是不堪其累,偏偏返回时将松节遗失,黑咕隆冬,不知何处是归途,时时碰壁,撞得眼睛金星迸射却照不清半分路程。所幸这吊龙洞儿时就常来玩过的,倒不十分生疏,就七摸八探,居然出得洞来。

洞口却站着一个人,月色初照,婷婷可人,近前才认得是小学老师江小泉的妹妹江宛月。陈炳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江宛月说:“你进去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正寻思着你再不出来,吊龙洞就要上演一场美女救书生的现代戏了!”陈炳说:“你一个人不害怕吗?”“不是有你吗?”陈炳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江宛月答:“我在你身上留有眼睛啊!”陈炳想起自己曾经作有一首散文诗,结尾是:“是的,我在你每个走过的路口都留有眼睛,在你从事的每一份工作中都留有印迹,在你沉思之间,在你守望之时。啊,在这孤寂的夜晚,在这荒漠大地,原来有一颗心为我如此激越而恒久的跳荡……”陈炳好感动。

江宛月说:“你是要到城里做城里人吗?”

陈炳说:“是吧。”

江宛月说:“城里人那么多,你行吗?”

陈炳说:“怎么就不行呢?”

江宛月说:“是啊,你不是大学生嘛。”

陈炳说:“宛月,你也行的………..”

江宛月却不再接这个话题,她说:“城里姑娘六月里都穿裙子对吗?”

陈炳说:“也不都是。”

江宛月又说:“她们的裙子里都不穿裤衩,对吧?”

陈炳说:“哪能呢。”

江宛月说:“我是没穿裤衩的。”一边说一边就撩起荷叶花裙。陈炳见到的是一团耀眼的白雪,突然感觉到了自己身体某部位有异,坚挺燥热起来,人却软软的想倒下去。

这是冬初秋末,月满之夜,一轮圆圆的月亮高高地停伫中天。吊龙洼两壁成片的枫树正红得透彻,漫漫山野火树映月。陈炳惊异这家乡的美丽景色,今日被自己欣赏到了,甚至想:也许有哪一天,这吊龙洞也会被发掘出来,开辟一旅游区,让这美丽的景色光大于天下。江宛月这时已褪去全部衣裳,月光泼洒在她丰满修长的胴体上,一袭及腰的黑发在风里飘浮起来。陈炳看着江宛月成熟的裸体,在月光下透着油画家倾心追求的和谐匀称的美,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魔女拜月的美丽传说。

陈炳恨自己不是画家,没有作画的才能。只能将这美好的枫林景色和温馨动人的仕女图伫存在脑海里,带到省城,闲暇跟妻说起,算是浏览一遍。他跟妻说的,当然是剪辑了江宛月的那一部分。其实陈炳远在省城,他并不知道枫林美景在吊龙湖已不复存在,随着木匠吴双开办的带锯厂的业务的扩大,整个吊龙湖山梁上的树木在急剧地减少。

 

8

 

一个吊龙桩人,正值青春年华,为了大伙的利益挺身而出,与龙水搏斗不幸死去,是漫延在吊龙湖的一个传说。传说中的张法师有一个儿子,儿子又有了孙子,孙子又有了儿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儿子不再是传说,是个吃“孤魂野鬼饭”的道士。

正月里,吊龙湖人是要请道士做课施法的,道士穿的是长袍马褂,胸前印有周易八卦,手里拿的是五彩拂尘,嘴里唱的的是“招魂安魄调”。茶水是喝了一杯又一杯,由未婚女子斟倒;香烟是一根接一根吸,点火的是村里的长者。谁家的新媳妇将塑料花搬来放置桌上,女人们最麻烦却也最大方,三、五、十元的钱票就燕似地飞到桌面。道士便唱的是“叹花谣”,嗓音黯哑仍传之甚远,神态萎靡却手舞足蹈。当然,也有那好睡之人在熊熊燃烧、哔啪作响的火堆旁悠然入梦,燎焦了胡子眉毛,发出几声嗔语怨言,引众人捧腹大笑。

众人乐,道士也乐。至于那水陆无祀孤魂是否已安享太平,三元土地能否保佑一方平安,无人知道也没法验证。病了还得去请医生,天旱冰雹瘟疫龙卷风,亦是天数气运,谁也不会去找道士理论。道士的作用在于让人对沉重的心有一个安慰,对明天的生活保持一份虚幻的憧憬,而收入却是实实在在的票子,是可以决定生活质量的物件。此后一年里,道士往往说到的是某某如何大气,某某怎样慷慨。五元的说成十元,十元说成二十,没有人要来收税,显亮了别人,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理想不妨先说成现实。但这一年里,显亮的必是木匠吴双。

吴双不是女人。不是女人的吴双出手的是面值最大的钱。吴双说:“清明节,要请你师傅动贵足的!”

道士说:“是要给考妣先祖立碑吧?吴双真是个行孝之人啊。”

转眼清明节到,吊龙洼里真是热闹。吴双一身白孝两抹热泪,不大功夫,三门石碑,二龙戏珠碑帽,狮子滚绣球门蹲,石灰、鞭炮运到,管饮食的妇女把柴灶大锅架起来。再后,十二个轿夫及捡坟的老者悠悠来到。吴双一一行叩拜大礼毕,给每人分发香烟若干包,白毛巾两条,回力鞋一双,扯耗布的妇女各扯几尺白布,轿夫们分别系在臂上,一切准备就绪,唱乐班也悠悠而来。

吉时到,放鞭炮。捡坟者爬上吊龙洼崖壁石洞内,收敛了吴双祖父的骸骨,至于其旧棺材则任它原地不动去罢。下来,十二轿夫已将新井挖好,于是道士把经念起来,洋鼓洋号响起来,在一遍衷乐声里,驼背跛足男人的尸骨被重新排放于新的棺木内,葬于多少年前的那个美貌妇人的坟茔旁。然后是覆土、立碑。碑是三副,吴双祖父祖母共碑,第二副立于吴双父亲的坟前,第三副是供母亲百年后之用,也隆起空坟,此谓“生基”。吊龙湖风俗,生基是可以馕治百病祛灾辟邪的。但是吴双母亲陈氏的痴癫是愈演愈烈,吊龙湖畔的芦苇丛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若干年前,吴双在一个匣盒里找到两张布条,一张给江小泉看了,另一张不知去向。另一张到底是祖上给后人交待的什么呢?这是吴双许多年来一直思索不解之处。

道士走了,洋鼓洋号走了,轿夫走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新立起的石碑在苍茫的暮色里投出黑黑的影,似鬼似魅。吴双爬上石壁岩洞里,搬动当年祖父为自己放置的棺材,骇见底下露出一石洞,洞有一精致的小棺木。敲之,音色沉闷,搬动,沉沉甸甸。

 

9

 

这年冬天,吊龙湖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漫漫无垠。人们驾起火吊,喝着烧酒,吃着炒米,唱着古老的民谣。家家的屋顶上都有一块被炊烟融化出的不规律的黑洞。在这样银装素裹的吊龙湖的世界里,若说只有一个人在劳作着,那么答案必是亮子。

亮子的新屋是做起来了,亮子却到了娶媳妇的年龄。

不知什么时候起,江宛月和亮子热漉起来了,有那么一阵子,亮子是早早的洗了澡爬上后山,阳光射进林间的斑斑点点,使亮子好作一个美丽的梦幻。梦里的人果然如期而至。亮子按梦幻里的样子接待了江宛月。与梦有出入的是,在亮子的梦里江宛月与亮子最终是要水到渠成的合二为一的,而江宛月却固守了那最后的一道防线。

亮子不禁要问:“不行吗?”

江宛月说:“不行的。”

亮子又问:“那,你来干嘛呢?”

江宛月说:“我怎么就不能来呢?”

亮子嘴里没有生涩的桃子,却张嘴不知说什么,亮子说:“我有钱!”

江宛月笑了:“有钱也是个捉雀的!”

“吊龙湖有胜过我的吗?”

“你是陈炳第二,-----有钱毕竟是好。"江宛月说了就起身走出树林。

亮子在继续做着这个美丽的梦,因此他是不怕冷的。吊龙湖雀已是极少了,但吊龙洞壁内吊伏着许多蝙蝠,它的粪便也是值钱的(蝙蝠的粪便里有着难以消化的蚊子的眼睛,是一味极珍贵的中药)。吊龙湖人怕腌臜,亮子却只怕没有收入。亮子收集着蝙蝠的粪便,想:自己连这个冰天雪地的季节里都可以有一笔收入,梦想成真还会遥远吗?

这个冬季,还有一个人没闲着。

吴双买了一台木工车床,买了气压泵,买了吊龙湖人甚至都没见过的大大的钢鞭一样的锯。“叫做带锯。"吴双说。“带锯?”江宛月问,声音里透着磁味,眼睛露着媚态。吴双将一根木棒在刨床上驶过,给江宛月看那木棒面。“比脸还平滑!”宛月惊叹。而带锯是要组合安装才能使用的。于是,吴双从镇上请了电工来,雷久正闲散在家,挖土方的事就交由雷久来干,讲定要付十元钱一天的。电工见煮饭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不认识,就问吴双:“是你媳妇吗?”吴双说:“她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拿眼瞟着江宛月笑。电工便笑了,说:“吴双你真行。”而当吴双将一百元钱交给江宛月,江宛月却将钱丢在地上。吴双说:“这是工钱的一部分”,宛月说:“说到了工钱,我就更不能要了,我是给人煮过饭的吗?”

暮晚,江宛月回家将见闻告知哥哥江小泉。江小泉惊呆了。许多年前一个小孩将一张白布给他看,他却嘴不关风泄露于众,致使吴双爹早早的死去,娘至今仍疯癫,小泉是有愧疚于心的。如今这个小孩毕竞是成气候了。江小泉就对江宛月说“可以给吴双货款”。宛月对吴双讲了,吴双说:“我不要货款,存款还可以考虑”。江小泉听了这话,已是对吴双肃然起敬了。所以,第二年春二月,阳光明媚的一个上午,吴双的带锯厂正式生产的时候,小泉是第一个带了万字头鞭炮来的,随后而来的是雷久。

雷久已经失业了。城里的楼房上预制板已不再是由人工抬着颤悠悠上墙了,而是用机械绞盘,甚至吊车都有人用了,既安全且快捷。雷久便在吴双的锯厂谋了一份职业,做搬运装卸的工作。再后,吴双的两个徒弟的父母也带来了鞭炮噼噼啪啪的放响了。

 

10

 

整整一个冬季,药王亮子捣弄蝙蝠屎,有了五百元的收入。随着雪的消融,春天姗姗而至,亮子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吊龙湖周边的田埂地头。他是又开始了捉黄鳝的营生。某日意外的捉得一野生鳖,卖到城里餐馆,扣去路费和早餐在小餐馆吃的一碗牛肉面,净挣七百八十五元。这个天价让亮子自己都不相信,一打听,才知道城里正谬传一种食物抗癌法,说野生鳖是可以抵制癌细胞生成的。因此,那时候县城各大商场里的“XX鳖精十分畅销。亮子由此更是起早摸黑,捉黄鳝摸鳖,夜里将积攒的钱摸摩一番才能安逸地睡去。就在一个油菜花开的早晨,亮子早早起来,径直往吊龙桩走去,他口袋里揣有三百元钱。亮子是要学城里人谈恋爱的方法,邀请江宛月到那城里的电影院看电影的。亮子自信着要将一个美丽的幻想变成现实。但是,途经吊龙洼时,却见一女子披头散发,穿的是内衣内裤,匆忙的从厕所里出来又回到吴双的屋里去了。亮子此时已没有了听觉,双脚就软溜溜的像踩在了草垛上提不起迈不动了。

雷久正开门从带锯车间里出来,说:“不是亮子吗?”

亮子已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是找江宛月的吧?”

“我找你的奶奶!”亮子感到自己是大喊了一声的。突然就有了力气,挥舞着攥着拳头的双手,却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这以后的几天里,亮子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在吊龙洼转悠着,久久不能离去,却清醒地意识到江宛月不可能再走入他的梦幻里了。亮子想找吴双打架,想大骂江宛月是个婊子,想自己跳进吊龙湖里无声无息的死去。

 

11

 

见着油菜花开,又见油菜花谢,流水的光阴在吊龙湖控制不住的肆意的驰过,转眼便是又一个冬天。

江宛月毕竞是嫁给了吴双。

出嫁的前三天的暮夜,江宛月突然来到了亮子的屋里,赞叹着华厦的宽敞,称赞亮子有出息,末了说:“亮子,我是要还你债的,然后,咱们就两清了!”

当江宛月从容地将金项链和金手镯一一摘下,一并装进一个精致的红布兜里,塞进衣服口袋,再将全部衣裳脱下,静卧在亮子的床上,便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影子,而是亮子的爱情的具像。设若时光的流水可以结冻,再冷,亮子也是愿意把今夜冻结成一块厚冰,硬冰,冰山,乃至永不融化的冰川。但是亮子知道他不是上帝。爱情的昙花只在今夜盛开。亮子要把握好今夜的爱情。

他看到了两朵雪白的荷花,正是含苞欲放的时刻,他又看到了一朵含羞草,在他的触摸下,已然徐徐的绽放。他嗅到了一股异味,那是他的爱情的芬芳。

亮子俯下身去,江宛月却将头偏开了。亮子觉得他的心被江宛月刺上了一刀,受到了世间上最惨重的伤害,原本蓬蓬勃勃的,陡然疼痛彻骨。亮子猛的站起来,奔到厨房,兜了一瓢冷水劈头淋下。

这个冬天,吊龙湖却没有下雪,冬油菜长势喜人,发了蘖早早的封了行,当然杂草也是旺盛的生长着,与庄稼抢夺土地的养分。

 

12

 

木匠吴双已不再是走村串户吃百家饭的了,而是在家做好了成品出售。大到浴盆水桶,小到饭勺水瓢,生产用的犁耙磙耖,甚至死者享用的寿材,不论工艺繁简,利润是否丰厚,只要来人订做,便一口应承,且不误交货时间,价格也适中。吊龙湖人满意,吴双也有利润。此时,吊龙湖人也作兴结婚要做组合家俱,吴双每年要做上七八套的,每套要赚上三五百元。但这些并不是吴双的理想。吴双认识了县城胶板厂的一个采购员。采购员的路子很野,认识县城三分之二的木器家俱厂的老板,吴双就有了更广阔的市场,将树木锯成方条形半成品销售给木器厂,而废弃的下脚料又销售给县胶板厂,生意是日臻红火,十分兴旺。

吊龙湖人想起XX月,有一外地人来吊龙湖招上门女婿,出价极高,有人就介绍了吴双。吴双乜斜着眼笑笑的,随手拆了一根柳枝,三弄二弄就作成了一根柳笛在嘴里吹出清越的声音,拿眼傲视了那人说:你出的价只值我一只脚。"那人知道吴双在逗乐,却也认真的问:那么一只手呢?吴双说:翻十倍。"又问:两只脚呢?”“翻百倍。"两只手就是翻千倍了……那整个人呢?”“翻万倍!吴双依然笑笑的。那人恼了:你是有鸿鹄之志的啊!人皆笑吴双是年少轻狂。

但有了钱的吴双做事极平和,待人依然是笑笑的,遇到左邻右舍来借钱,从不推辞,随时就从兜里掏出来;或是借款数目较大的,也只是带到家里,不问缘由,无需借据,什么时候还来也一概不提。吊龙湖有民谚说的是钱与人的矛盾: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这话在吴双身上并不灵验。吴双可以说是有钱的吧,可他待江宛月是百般呵护,称之为“月妹”,江宛月对吴双当然也是万分爱惜,称之为“双哥”。夫妻恩爱,财源茂盛,吴双成为了吊龙湖人羡慕的榜样。

这年夏天,二十里外的镇上的镇长领着一干人马来到了吊龙洼,于是烫金锦旗便挂在了吴双锯厂的墙上。一个戴眼镜的瘦个子是文化站长,拿了照相机给镇长与吴双合影,相片立即就贴在了吴双的堂屋内,镇长却不肯吃饭。吊龙湖村干部说:“请领导到村委会指导工作。”江宛月偷偷塞给村干二百元钱,村干说:“罢了,村里是出不起镇上的一顿饭吗?”没有要江宛月的钱,但让江宛月夫妇去村委会作陪。饭后,江宛月的手被镇长紧握着,说:“吴双,你的老婆好漂亮嘛!”江宛月就没有了对镇长的敬畏,笑吟吟的,花枝乱颤,说:"还望领导多来指导。”镇长说:“当然,一定一定。”此后果然常来,吃饭依然是在吊龙湖村委会。吴双的酒量因此出奇的大增,常常令镇上的领导们扶得醉人归。

年底,镇里将吴双作为“致富标兵”推荐到三十里外的县上,参加劳模大会。吊龙湖村在吴双之前,多年来是没有接待过镇里干部的,更别说县级领导了。但是,在吴双参加县劳模大会不久后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吊龙湖村却迎来了县上的领导。县领导毕竞气派不同,有电视台记者扛着摄相机陪同的。领导赞扬镇、村的领导有方,肯定了吴双的成绩。“改革开放嘛,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嘛……”领导侃侃而谈,又问,“大律师陈炳是吊龙湖人吧?”村干说是,领导说:“陈炳还有个爹在乡下,原先一直担任村干部,老党员,咱们顺道去看看他吧。”村干说:“我去请他来吧。”“也好。"当村干一溜小跑找到陈炳爹,说明来意,陈炳爹却说:“腿疼,不敢去的,十分感谢领导的抬爱!”吃席的时候,领导又说:“让陈炳爹也来吃点呗。"村干已很不愿,领导发了话,也就只得硬着头皮去请。回来给领导汇报:“他说牙疼,吃不得菜肴。”领导笑笑,说:“这个陈炳爹,年纪不是很大,毛病倒是不少呀!”村干和随从附合着,“老年人嘛,哈哈…..

 

13

 

在吴双处订做的结婚家俱里,有一套是亮子的。

吊龙桩有一个男人,家徒四壁,穷则思变,但走的是歪道,竞胆大妄为地偷盗镇上电线杆上的电线,初次得手将铝线卖了八百元,由此,胆子愈大,吊龙湖周边区域的电线电缆常被其盗去。最后在县城盗取过江光缆被当场擒拿,判了无期徒刑。有一女儿名叫三妞,十六岁在镇中学读书。男人自知此生难有作为,寄语妻子王氏,速择好人,莫亏女儿。经人说合,愿让雷久倒插上门。一个是凄惶的破碎的家庭妇女,一个是久旷的老鳏夫,无需遮遮掩掩,没什么花里胡哨。但王氏说,雷久要先还掉王氏为女儿读书所借的三千元外债才行。

半生无妻的雷久当即应允了。

吴双付了雷久二个月的工资一千元,另外二千元,江宛月将雷久带到其兄江小泉处,雷久在一张货款据上摁下手印,钱就如数交给了王氏。雷久又从其侄女处借到几百块钱,加上这几年的积蓄有二千元,专程到县城买了新床,床上用品和一些生活用品,还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把帐一算还有余钱,又给三妞买了一个新书包、一个口琴、一套裙子,给王氏从头到脚置办了一身新,自己也买了一套西服、一套内衣。

是夜,雷久请到吴双、江宛月、江小泉、亮子以及王氏的叔伯兄长、三妞的叔伯一干人等,在王氏与雷久的合婚新房内喝酒。雷久也是请了陈炳爹参。但陈炳爹道夜里视线不好,没有到场。却送了二十元礼,对雷久说:“好好生活,好好待人,将剩菜带点我吃一口就成。”雷久当时眼眶湿润。村干是个不肯漏过任何一次吃请的角色,当然是早早的来了。酒提了出来,菜端了上来,雷久殷勤劝酒,大家伙笑祝雷久的幸福:“老婆有了,女儿也有了!"

女儿三妞聪明懂事,以水代酒,连敬雷久三杯,叔上叔下叫得雷久心花怒放。酒过三巡,雷久说:“诸位可以作证,我雷久过去不是人,承蒙吊龙湖人不弃,苟延残喘活到今天。又承三妞她娘看得起,把这一家的担子交给我,我一定要供三妞读好书,我一定要善待她娘,我想要三妞成为陈炳第二的!”

村干说:“相信的,雷久已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嘛!”也将十元钱拿出来塞到王氏手里,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又从身上摸出二元钱,摁在三妞的手心,笑着说,“给妞买朵花戴,叔这个村干寒碜死了。"起身一个趔趄,亮子忙将他扶住。

村干便又说:“亮子,叔也想吃你一餐的,有戏吗?”

亮子说:“快了”。

村干说:“啥,尿了?”

亮子说:“你是耻笑我亮子成不了家吗?”当即从兜里掏出五百元钱交到吴双手上说,“这是订金,你先收着,照城里最新款式订做一套结婚家具。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分不欠。家具做好之日,即是我请诸位吃酒席之期。到时候,酒席所需菜肴请人专程到镇上买来,给他10%的利润;掌勺就由村委会小食堂的李厨子来担当,也给他工钱;就烦雷久叔专烧火,先将肉食炖得烂烂的,付你二十元工钱外加两包香烟两斤猪肉,又转头对江宛月说,我在这里就先将客接了,宛月你若还念友谊,到时一定得来!

江宛月说:“恭喜你,亮子,哪个姑娘嫁给亮子,是个有福分的!”

一切果然像亮子所说。

那天,亮子是早早的请了两位年长的有夫有子有女的妇女来铺床。吃了长线面,盘箱的二十四个小伙子便英姿飒爽的出发了。待到新娘那边的嫁妆由二十四个小伙子喜气洋洋的盘回来,放置在亮子布置一新的婚房内,亲戚朋友也都陆续来到。但江宛月没来。

亮子待娶的妻子是吊龙潭裁缝老王与后妻刘氏所生。老王左腿瘸;刘氏右脚跛。六月里夫妇俩抬粪桶浇菜园,前俯后仰。吊龙湖人好以缺陷给人起绰号:叫满子的原来是个三寸布丁;称为白伢的却是脸黑如炭。给这夫妇起的绰号对角中,远近闻名。但偏偏是陋窑出好瓦,却生得一个女儿取名桂姣,明眸皓齿,丰姿绰约。正是待嫁的年龄,引来众多媒人上门,也有大胆小伙不揣冒味自己上门来相亲。但刘氏所定条件苛刻:一要开铺坐店,免庄稼之劳苦;二要家有存款,不受贫穷之窘迫;三要相貌标致,夫唱妇随。使求婚者自惭行秽,望洋兴叹。偶有三个条件均能达标的,却得知桂姣并未读书,一字不识,不由也叹息而去。老王夫妇是高估了自己女儿,如此几年,倒成了大龄姑娘,刘氏后悔不迭。眼见同龄的伙伴都已为人妇,儿女是手牵怀抱,桂姣就心里空得慌,常常夜里咬了被角哭泣。所以,当亮子请的媒人来到,刘氏竞是满心欢喜-----亮子也是吊龙湖出类拔萃的人,桂姣对他也没坏感,不嫌弃。这女子等的就是他亮子嘛!刘氏跟媒人说。相亲、择日、订亲、结婚。这婚姻之事,曲折起来千回百转令人肝肠寸断,顺利起来却像是在演戏,一月前亮子还是孤家寡人光棍一条,不知伊人在何方,转眼间却是作了新郎。

待客人走了,闹新房的也散去,亮子处在一个崭新的二人世界里。当新娘主动褪去发夹衣衫,纯洁的全部的面对着亮子,略带羞涩而含情脉脉的鼓励着亮子,亮子的幸福感是难以形容的。

但在亮子的隐秘的心里,也有着深深的遗憾,他原本是要江宛月来目睹他亮子结婚的花费并不逊色于他吴双多少。如果可能,他甚至想留江宛月在夜里好好看看,他亮子的妻子也是美丽不亚于她江宛月的。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但亮子毕竞是闲不住的人,十天后又开始了捉黄鳝。天气很冷,黄鳝钻到泥里,已是半冬眠状态,亮子要用小泥铲挖的,脚手难免皲裂渗血,桂姣倒是温柔,备办了忍冬花水、肝油,冻疮膏细心伺候。正是由于天气冷,黄鳝的售价比平日翻了一倍。夫妇满心欢喜。

新婚的亮子再次在田垅上碰见江宛月时,亮子是故意低了头,装着寻觅的样子。

江宛月说:“亮子,恭喜你!”然后,又说,“你结婚那天,我本该去的。但是那天吴双到县城收货款去了,家里的两个徒弟休假回去了,雷久来了你这里,我要照看厂子分不开-----”

亮子说:“跟我说这话干吗呢?”动脚要走。

江宛月说:“你是要老死不同我往来吗?你就那么恨我吗?”

亮子笑了,说:“我会恨你吗?我亮子也是娶了妻的人呢!”

亮子与江宛月说着话,却见村干匆匆而来。村干远远站定打手势叫江宛月过去,亮子想:大概又是什么领导来了。却见江宛月听村干耳语了几句,突然就身子摇晃了起来。

 

14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吊龙湖就在说道着一件令人惊骇的事情。

说的是,木匠吴双居然在县城将一采购员的手指头剁下两个。指头在地上蹦跳的时候,采购员说:“你的手真准,不愧是木匠。"旋即倒地昏死过去。事情是这样的,采购员在吴双的锯厂订购了三千根檀木棍,货拉到县城,销售一空,采购员却说:吴双吴双,我帮了你那么多忙,你可记得?吴双说:记得。"采购员说:记在嘴上吗?吊龙湖山上那么多树,你那三千根檀木棍是论斤收购的,才花多少钱,给我却是十五元一根。我付你五元一根,扯平吧。吴双说:货到你手,你就硬阻起来?你以为吊龙湖人好打气眼吗?你要付出代价的!采购员说:“你还敢起诉我吗?你没有手续证据的,”又说,“我是要打给你收条和欠条的,你却说不需要。吴双吴双,你的君子作派是不适应这个商业时代的,我今天要好好教教你。”

吴双此刻就想起了许多年前死去的父亲,想起了至今仍四处游荡的母亲,及一个幼小的吴双所历尽孤苦的日月,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在心中升腾。吴双仍是笑笑的:“你把手指留下二个,就算两清了!”采购员说:“行,行,你敢要吗?”就真的将手伸到了吴双的跟前,吴双抄起地下的斧子,剁下去。

然后,吴双到派出所报了案,他说了全部经过。他估计自己的罪名是故意伤残罪,会判坐牢的,但是他不怕,他不是有钱吗?不会坐牢去的,无非破财而已。

但是事情并没有像吴双设想的那样发展。

不久,采购员就因破伤风病毒感染死去。

再不久,三十里外的县城城郊,随着一声枪响,一个杀人犯在“严打”的风头上倒地死去。而当吴双的骨灰被江宛月领回,下葬于吊龙洼吴双爹的坟茔傍,三天后的一个白雾茫茫的早晨,有凄婉的哭泣声从那浓雾里传出,待日出雾散,前来覆土的江宛月、江小泉惊奇的看到,吴双的母亲陈氏却坐在吴双的坟前,脸上是泪痕犹存。

 

15

 

吴双既已死去,锯厂便已停工。江宛月无心继承夫业,便将一应家当、生活用品搬回娘家。好在江小泉这几年业务不错,新做了楼房,老屋便空着,江宛月同吴双老母便在江小泉老屋住下了。

雷久又无业可从,江小泉处所欠的贷款像山一样压在心头。寝食难安。夜里与王氏商量:吊龙湖这几年是人丁兴旺,农副产品价格也极高,外出打工的人也多起来,应该说吊龙湖人也是有一部分富裕起来了,富裕了,必要做屋的,而做屋必要砖瓦。二十里外的镇上有一红砖厂,却限于路途遥远,运输昂贵,往往是盘到家已是屁股高过头,若在吊龙湖生产出砖来,应该是不愁销不出去的。谋划既定,说干就干。

窑是青砖老窑,在距吊龙洼半里许的黄土岗上,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建,荒置多年。所幸经过一番修缮,还是挺整齐的。雷久便将铺盖都搬到窑旁搭棚住下,日夜不停劳作不缀。挖土和泥做着砖坯,到一窑砖坯做齐,准备进窑,不期天却下起连雨来,雷久急得长吁直叹,每日里穿了蓑衣斗笠围绕着老窑和砖坯,挖沟排水,苦不堪言。

这日,有一外地人进老窑躲雨,与雷久攀谈起来。问雷久:“老哥,可有这个?”将两手指比作个圆,雷久明白这是收银元的贩子。雷久说:“祖上是留了些,可都叫那年毛主席动员着给上交了,爱国了嘛。”那汉子拿出烟来吸,递给雷久一根,说,你吊龙湖恐怕也只有吴双才有的。雷久说:"吴双出了命案,死了。"那汉子说:老哥,你可莫损人。雷久说:谁骗你。就如此这般的讲了。那汉子不等雷久说完,顿时如丧考妣嚎淘大哭起来。雷久问他,原来吴双还欠着这贩子若干银元。雷久此时才明白吴双陡然暴富的原因。

贩子找到江宛月,江宛月说:“是吗?并没听到他讲过呀!”贩子急了,把头往墙上擂。江宛月说,“也罢,就把那机器给你抵债吧!”

不等这贩子回去找人来拆搬,却发生了一件令吊龙湖人更惊骇的事:是日黄昏,吊龙湖狂风大作,雷雨倾盆。吊龙洼两壁的山体大面积滑坡,轰轰隆隆犹似天崩地裂世界末日来临。乱石、流沙、山洪峰拥而至,掩埋了吴氏一门几口坟莹墓碑、吴双的房屋机械,顷刻之间将吊龙洼填为平地。

当时,雷久被惊醒,山洪奔泄如千军万马汹涌而来,将老窑摧毁,雷久躲都没处躲,被泥沙裹着冲到下面的稻田里,被正在挖田缺排水的亮子一把扯起。从此,他一条腿拿锥子扎下去也不知道疼了。

也就在那天夜里,亮子的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接生婆给他称了,有八斤重,胖胖的惹人爱怜。亮子看见的时候,都已包好了襁褓,张着嘴大哭着,亮子才注意到,儿子的嘴竞是免唇。

 

16

 

陈炳爹站在吊龙洼上,不禁临风流泪,感慨良多。他为吊龙湖叹息,他觉得最该写信告诉陈炳这吊龙湖发生的一切,他甚至责怪起自己来,是他没有维持好吊龙湖的秩序啊,怎么不是呢,吊龙湖一向是以他为权威,他心里不也一直是以吊龙湖人物头自居吗?陈炳爹觉得自己是太被动了,所以当雷久为了贷款的事找他诉苦,陈炳爹是专程去找江小泉的。

雷久的三千元贷款,原定还款日期是三个月,三个月到了,江小泉就要收回,但雷久没有,于是三个月的利息转成贷款本金,再计利息,又到了三个月,仍不能还,遂再转,如此变本加利,已是利息接近本金,翻成了五千元。这沉重的债务,加上残疾了的腿,雷久已是痛苦不堪,妻王氏不免有些脸色阴郁。某日,三妞从学校回来要钱,说是学校又要集什么款,王氏心焦火燎,就流露出几句怨言怨语,雷久愈发的觉得自己活得窝囊。

雷久拖着一条瘸腿拐到陈炳爹家,捶足擂胸:“是我害了她母女俩了,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陈炳爹找到江小泉,怪他不该将利息变成本金,算复利,小泉也诉苦说:“他是超期未还,按规定是要加滞纳金的!”陈炳爹不悦:“这几年,国家银行利息是一降再降,只有几厘,你却是二分四,你这不是剥削雷久吗?”小泉说,“他是现在贷款的吗?他不是超期未还吗?”

陈炳爹烦江小泉这种公事公办的姿态,说:“你不要把人逼到绝路上了,狗急了会咬人的!”小泉说:“怎么着,现在还是他雷久的时代吗?现在是法治社会嘛!”

陈炳爹没办法说服江小泉。他也不是很明白,这信用站到了江小泉手里怎么,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个坑了人的机构。陈炳爹对雷久说:“我写信叫陈炳回来,他上头有熟人,肯定会帮你忙的!”

但陈炳迟迟没有回来。陈炳是省城的大律师,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岂是说回就回得了的?即使回来了,又怎么能说服江小泉这种认钱不认人的狗杂种少要钱呢?

雷久感到了绝望。

 

17

 

吴双的母亲陈氏夫人疯疯癫癫已有年月了。吊龙湖芦苇林里是她常去的地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江宛月到吊龙湖边找婆婆,却看见了两具尸体:一具是哥哥江晓泉,胸口有一把没入胸腔的菜刀,只剩刀柄露在外面;一具是雷久,手里仍捏着农药瓶了。

江宛月明白了一切。

江宛月感到天旋地转,吊龙湖水铺天盖地的向她涌来。

 

18

 

律师陈炳终于是回到了故里。回来的时候是八月十五,吊龙湖上空的月亮仍是圆的,那火红的枫林却是没有了;吊龙湖村楼房是多了许多,可被山洪淹没的良田也是成片成片的,裸露着荒芜。千百年来,故乡,你用你多灾多难的乳汁哺育着吊龙湖一茬一茬人的成长,可是,他们的形象是你所希冀的吗?陈炳久久伫立,黯然无语。

陈炳去看望了江宛月。陈炳说:“宛月,你还好吗?”

江宛月说:“你说呢?”

陈炳检讨了自己的迟迟未归。他原本是可以早些回来,也许可以阻止雷久与江晓泉的悲剧的,可是他也有事业上的繁忙,有应接不暇的业务和应酬,更甚的是夫妻感情破裂乃至离婚。

江宛月想破头都想不明白,那么有地位有钱的陈炳,怎么也会夫妻关系破裂呢?

宛月问:“是你不爱她吗?”

陈炳想告诉江宛月的是她太活泼,常约了男人来家里跳舞,跟人打麻将常常夜不归宿,婚后仍保持着初恋的男友情书和信物;她脾气不温柔,常要陈炳做饭;她讥笑陈炳腿毛太长太密,手掌太厚,说普通话不标准,老卷着舌头,一副吊龙湖人的腔调-----可这些怎么好给一个女人讲呢?陈炳只能说:其实咱山里人的秉性是不适合城市姑娘的!

“你们幸福过吗?”江宛月也知道自己这话是问得多余。可是,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幸福的生活就与我们背道而驰呢?

陈炳凝望着吊龙湖面上渐渐生成的一朵黑云。那是一条类似龙的形状的黑云。那云在翻滚成形,俞变俞真,像是一条巨龙被吊在了天空,而龙尾在吊龙湖上扑跌腾跃,吊龙湖的水似乎也被搅得咆哮翻腾,喷起丈余高的白沫,继而凝成一条桶粗的竖浪……这就是吴双母亲一直絮叨着的吊龙吗?

陈炳潸然而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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