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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志超阿润高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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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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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院里的“师姐”——小白

鲁院里那两棵高大的玉兰树最先迎接了我们,连同她们一起迎接我们的,还有一位如精灵般的神鹿一样的碧薇老师。长长的如海藻般的浓密的长发,漂亮的眉毛,上挑的凤眼,有着沉静稳定和活泼的气息,一下子让我觉得与鲁院有了一种更近距离的怦然心动的初见即悦的感觉。进到报到大厅之后,先生的铜像严肃的立在那里——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头像只配了这样两句话。冷峻的眉目,深沉的眼神,像在彼时的中国投射过来的审视的目光,同我直直的打了个照面,顿让人的神情又肃然和清明起来。

初到鲁院的当晚,有月亮,北京的冬天的天空仿佛永远如有一条纱薄薄的笼罩着,鲜少有响晴的,于是显得这月光愈加朦朦胧胧,氤氲着不同于苍茫草原的婉约——若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腾格里上空,夜晚的月该是浩大的明亮亮的一轮。

我是一个感觉比较敏锐的人,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身上有种气韵——笑起来的眼睛、说话的声音,言谈举止,仿佛有一种安静安稳的磁场。如若悦动起来,又如火光之明亮和炽热,两个极端,却又相得益彰。大抵是情绪少,杂念少,欲望少——身怀一种对生命的甜美的执念,但又出现在时间的经纬里,扛起一种坚定的道义,仗剑天涯。

应了友人的约,短暂而欢畅的相见。甚至连近二十多年未见的互相寒暄询问都鲜少谈之——我们都是那种任何环境里自洽和强大的人。几番聒噪之后,并没有彼此说过更多的话,就那么很多次的久久的静静的坐着。彼此之间的呼吸,犹如森林里大海一般起伏的呼啸,比照着外面嘈杂喧嚣的声音——静静的品完两杯咖啡,中间还吃了若干时蔬和红肉,还有两杯红酒——我为闻香赏看,她为迎接我而痛饮。

一起在北京暮色深沉的餐厅里安静的坐着。大学期间那时文静的友人甚至用漂亮的手指夹起了一根雪茄——这绝对不该是一个女生应有的样子,可是,这当下,这一切曼妙的行为放在一起,却那么的相称和美好。彼时的我们都很放松,都很宁静。依然如大学时相处过的漫长的默契的时日——相隔二十几年,只是让彼此的肉身发生一些变化,但那熟悉的静笃的情谊依然都在。我们听了蓝调,听了爵士乐,还分享了几本时下讨论热烈的书,说起唢呐这西洋乐器在中国被本土化的悲喜交加......观点依然出奇的一致。看看时间,我说我现在要回去了。朋友推了推眼镜,开心的大力的再次拥抱了我,呓语般的说:见到你,还是那么那么的开心,而且你还是那么天真和严肃,像一个老人又像一个孩童,复杂却生动。我好感动,你的脸上和眼眸里依然有光。

带着这美滋滋无可言表的无比巨大的沉浸式的见面与分别的拥抱、共鸣和感动。我又离开了北京喧嚣的城市一角。友人坐在她的车里,如猫一般的眼神探看了我的鲁院,一阵轰鸣,送我的车子隐入车流,一起离开的,还有她明灭闪亮带着香气的雪茄香。

回到静谧的鲁院。进得院落,院子里一片宁谧,巨大的清辉笼罩在鲁院的上空,抬眼望去,它竟比别处生动。巨大的泡桐树、银杏树站立在甬道的两旁,有的呈现虬枝盘旋状。冥冥中赫然有一种力量引领着我往住宿公寓的方向走去。忽然,我的前方,在长长的通道里,一个娇巧的洁白的小小的“毛茸茸”出现在前面,粗看像一只白狐,扭动着曼妙的身姿歩伐稳稳地走在前面,洁白蓬松的皮毛看起来却又那么的纯洁无暇。“毛茸茸”并没有回头,却距离恰当的一点点的引领着我往前走。

它可能知道这个时段的鲁院是安静的吧,一个女孩子走在长长的幽静的花廊里,该是有些心生慌乱的吧,也大抵会有些害怕的吧。它就默默的在前面步履轻巧的走着。回头用湛蓝的眼神看着我——月色里,她的眼神如同一片海洋——而后再不紧不慢的在前面引路。我的心被融化了——那是,那是一只漂亮的猫哇。

我说:猫儿猫儿,你停下来。你是来接我的吗?她竟然听懂了一般回头朝我“喵喵”回应了两声。仿佛在说是呀,我来接你了,你不要害怕,跟我走好了。

它的气息如鲁院竟然是一致的,沉稳大气、不喜不急、不骄不躁、缓缓铺张。如同穷尽绚烂的生活和无涯的时光,充分的应允和感受每一个发生。

此时刻,晕黄的清辉投射在我俩的头顶之上。这一份浩大的满足只是来源于一个微小的欣喜与感动。这一刻,这一路清辉,只有我共它,深情而彻底的享有,并且独占着彼此的这份享有。我们情谊的密度与质感由此而转变。回望那挺拔的两株玉兰。倘若在初春,它开的热烈的时候。定摘下一朵,用它来戴在发间。这时候,甚至想象春天到来,如果玉兰花绽放,那第一朵,我一定也在这猫儿的头上戴上最美的一朵。

从校园大门到公寓门口,距离不长也不短,经过迂回婉转的花廊,初冬也掩盖不住的草木气息萦绕在周身。这个白白的身影牵引着我,把我护送到门口。打开公寓大门,我呼唤它,你快进来哦,快进来哦。它却稳稳的坐在台阶之上。冲我深情的回应了几声喵喵叫声,然后就那么端坐在门外的台阶,并没有进到门厅,连半步都没有踏入,哪怕有一点点的试探——那是一种节制和清醒吧——我送你至此,另一个磁场不是我涉足的地方。我停下脚步就送你到这里。然后祝你好运,祝你晚安!

回来后洗漱完毕坐在床前冥想,片刻闭目,然而在心里、在脑海里却是深深的挥之不去的白猫的身影。与每日思考的世界、洁净、涅磐与菩提都不是一个意境,但我确认它是那么的清晰、宁静。心里也比别人竟多了万分的安定。于是哼着歌冲了一个热水浴,美美的进入了梦乡——那是今冬以来第一个安静的睡梦!

适时,课程是能量满满的。每日午休时,均要立在两株高大的玉兰树下探看,那白茸茸的花苞马上就有不知哪个下一刻一下子就绽放迸开的姿势。一位某个春季来到鲁院学习过的大姐姐告诉我们,这两株玉兰,一树是白色的,一树是粉色的,另有一株在后院,花开竟是半粉半白,煞是美丽。还有苹果树,花开也是绚烂蓬勃。我们又说到了猫,我说这几日外出回来均有一只接我回“家”的猫。

出门时我们就一起碰见了那只猫。她高傲的坐在那里。蓝色的瞳孔浅浅的眯着,在正午的阳光里偶尔伸一下腰肢,睁开一条线逡巡一下众生和尘世,彼时眸子里那种琥珀般的颜色,竟然照亮了鲁院正午的天空。布可夫斯基曾经说过,“它们走着高贵直线,睡着如朴素真理,毫无悔恨与犹豫,一天躺20个小时”,深以为然!

毋宁说,猫身上的自由、跳脱与毫不在意,某种意义上也与真正的作家气质相合。

一位经年养宠物的姐姐说,她该是一个女生,通过他的坐姿可判定。物业的年长姐姐们说,这只猫在鲁院已若干年了,她与每一位来到这里的学员均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我便与众位文友说:“哦,这样看来,她是我们的师姐呢!”大家纷纷扶额大笑,遂便都会心默契地叫她“师姐”小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不相信具有上帝这样的创造者,他曾说,“我们孤身一人,没有借口。”但萨特有一只猫,他给他的猫起了个名字叫“Nothing(虚无)”,在萨特的眼中,估计所有的猫都应该是存在主义者。

在正午的阳光下,“师姐”小白隐匿了它幽蓝的神秘,将大大的眸子眯成一条线陪着我们在鲁院的游廊与亭子间浅浅的散步。“她”乖巧安静、也神秘和高冷,与大家在一起不远也不近,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喵喵叫几声,但绝不与人过分亲近。曾凭借处女作《火车怪客》一鸣惊人的美国女作家派翠西亚·海史密斯大抵算是狂热的动物热爱者,她养了两只猫与数百只蜗牛。据说她无论做什么都带着她的猫,在它们旁边写作,在它们旁边吃饭,甚至在它们旁边睡觉。她与它们终身为伴,她说,她和猫在一起就会很开心。她却从来没办法与人保持长期的亲密关系,但和猫却可以。此时,我们都喜欢小白,但还都做不到翠西亚的状态,都远远的恭敬的看着“师姐”小白。小白怡然自若,闲庭信步,气定神闲,比我们更恬适。忽然一下子懂了赫尔曼·黑塞在《荒原狼》中说过的一段话:你仔细看看动物,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鸟,或者动物园里哪个庞然大物,美洲狮或长颈鹿,你会看到,它们一个个都那样自然,没有一个动物发窘,它们都不会手足无措,它们不想奉承你,吸引你,它们不做戏。它们显露的是本来面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师姐”小白,多么沉静而有神性的精灵呀,比人类要在魂灵上高级很多吧。至少比我们纯粹,比我们强大,灵魂没有失散,精神也没有游走,有觉察的内核做支撑。

“师姐”小白没有午休,一直陪着我们在鲁院的大院里享受着午间的暖阳。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在文章中描述他最喜欢的猫的个性:我很喜欢那个忧郁的动物。它们不会表演技艺,并非它们学不会,而是它们认为那种事很愚蠢。它们那种有点卖弄小聪明又爱耍脾气的表情,排列整齐的牙齿,冷酷的谄媚,我真的喜欢得无以名状”。下午上课铃声响起,小白转身隐入花廊,我们陆续走进教室,吸取大师们带来的文学滋养。

那一晚去看话剧回来,小白依然接我。她就站在鲁院门口的铁门之后,听见了我的脚步,第一时间冲了出来。看见我齐齐整整的出现,它的小脸竟然有了笑意——回头朝我笑了两下,转过身来,又不急不缓地引领着我前行。

我说:“师姐、师姐,陪我看看月亮好不好?

“师姐”小白回应:“喵~”

我们坐在秋千上,墙外是一栋独立的哥特式建筑。仿佛抛却万丈红尘,就是在一个纯净的精神王国的文学圣殿,干干净净的享受着洁净的文学浸润。抬头望着天空,摇椅旁坐着“师姐”小白。我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摸了她一下。这一次,她竟然没有躲——我也再没有去打扰她——咕噜咕噜的声音从她的喉咙快乐的生发出来。我顺手拿出从呼伦贝尔草原上带过来的牛肉干。细细扯下几丝,弄成小小的段放在她的唇边。她闻了闻,看了看我,慢慢的放心舔舐,入口细细的咀嚼起来。

在北京初冬的月夜,在鲁院,在此时,在师姐“小白”身边,一股脑的诗词跃然而出:“卧凭毡罽食凭鱼,薄荷香传半醉余。一线绿睛闲白昼,冷看鼯技渐消除”。那一首也跑出来凑热闹——“白玉狻猊藉锦茵,写经湖上净名轩。吾方大谬求前定,尔亦何知不少喧。出没任从仓内鼠,钻窥宁似槛中猿。高眠永日长相对,更约冬裘共足温”。还耦合一首“觅得狸奴太有情,乌蝉一点抱唇生。牡丹架暖眠春昼,薄荷香浓醉晓晴。分唾掌中频洗面,引儿窗下自呼名。溪鱼不惜朝朝买,赢得书斋夜太平”。好一个“赢得书斋夜太平”!因为有了猫儿,古人的季节轮回、黑夜白昼多了那么多雅致的乐事。

空气当中有湿润的泥土气息以及北京初冬残雪里面少有的草木香气。鲁院公寓楼里闪着橘黄温暖的浅黄色的灯光。浩瀚的银河在我们的头顶上一闪而过。月亮静静的悬挂在我俩的头上。光阴的实线刻写在我们彼此凝望的眼神中间——这种淡淡的彼此之间宁静的心性,让我感觉特别舒服。无论多么微小的事物,一株玉兰花也好,一只小而巧的白猫也好,都有其神圣性。它们与我处在一个平行的时空里,一起打量着生命,观望着世间,有自己冷静的思索,有自己思考的半径,倘若在民国时期,此时的先生在其其时住着的绍兴会馆里也该吸着烟斗,站在皓月之下,遥望着宇宙,脑海里起草着一篇篇战斗檄文吧。

微微摇晃的秋千,承载着两颗轻巧的干净的心灵,我甚至有了和小白一起品一壶香茗的骄傲的思绪。煮水烹茶,让“我们”之间的气息有一种共识、有一种活力。不媚俗、不世俗,像那些年那些事里青涩而坚定的初心,不骄傲、更不软弱。像经历了某些绵久的考验一样,赤诚坦白的坐在一起。年少时拼命奔跑,随着经年的消磨,让身体有了若干的拖累,亦让人失去了很多实打实的行动力。想想青葱时候的活力,那种外在的张扬的蓬勃的目之所及的炽热和饱满,如今对于心灵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考验。没有分别心,同时也亦多了万分的出离心,自己内心的觉知也愈加的明朗与安然。便默默下定决心:此后,每个有月夜的夜晚,都要与世界坦白,像在鲁院的院子里,与“师姐”小白散步交谈。更像爱伦·坡说过的那样“我希望自己写的‘小说’能神秘如猫”。

和别个人谈起时,他们说“师姐”小白也陪伴了他们或长或短的时光,但却从不让人抚摸。我应该是个特例。有人这样说:“一个人不会被打败,但是可以被猫毁灭。”这里的“毁灭”,是说即使是刚毅的硬汉,也会被猫驯服。所以,把毁灭更愿意理解为相互驯服——如同文字与写作者的关系。在赵丽宏老师的《致文学》里有这样的片段:

你告诉人们,人生的色彩是何等丰富,人生的旅途又是何等曲折漫长。你把生活的帷幕一幕一幕地拉开,让无数不同的角色在人生的舞台上演出激动人心的喜剧和悲剧。你可以呼唤出千百年前的古人,请他们深情地讲述历史,也可以请出你最熟悉的同代人,叙述人人都可能经历的日常生活。你吐露出的喜怒哀乐,使人开怀大笑,也使人热泪沾襟……你是遥远的过去,是刚刚过去的昨天,也是无穷无尽的未来,你把时间凝聚在薄薄的书页之中,让读者的思想无拘无束地漫游在岁月长河里,尽情地流览两岸变化无穷的风光。你是现实的回声,是梦想的折光,是平凡的客观天地和斑斓的理想世界奇异的交汇。你是一个真诚而忠实的朋友,你只是为热爱你的人们默默奉献,把他们引入辽阔美好的世界,让他们看到世界上最奇丽的风景,让他们懂得人生的真谛。只要愿意和你交朋友,你就会毫无保留地把心交给他们。你永远不会背叛热爱你的朋友,除非他们弃你而去。你是一扇神奇的大门,所有愿意走进这扇大门的人,都不会空手而归。

是的,在鲁院,我们遇见了赤白的文字,遇见了空灵的文学,遇见了一位又一位文坛的导师,遇见经年却历久弥新的先生之风骨与精神,遇见了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遇见了天地,遇见了坚守的每一个自己。

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很多小说中都有动物的影子,他在代表作《八十个世界一日游》中曾经写道,“我时常渴望能找到那些像我一样不能与时间同步的人,但总是渺茫难寻;不过我发现猫咪似乎和我的境况相似,还有书,它们也常被时间遗忘。”我想,最不能遗忘的就该是这“丹铅”或“芸签”。还有,那猫,那鲁院里的“师姐”——小白。

文字坦诚,能见到背后的人。在鲁院,我们看见了每一位坦诚的引领者、工作者、见习者、坚守者。所以,我们愈加格外珍惜没有被生活与经历磨损的敏锐、柔软与感性。有时,我们宁愿幻化成一枚清冷而坚定的猫,像守护珍宝般守护着心里那簇发自内在的火光,即便风吹浪打,也不会被扑灭。无论走在哪里,行进到哪段路程,奔赴到了哪一处目的地,都一直守护着内心,亦能从容的扩容增进自身心灵内在智慧的土壤。鲁院如是,文学如是,先生之精神,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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