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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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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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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知文| 斫琴(古琴)

凄风冷雨,雷鸣电闪。

枯枝败叶中,钱无畏愤然拍打着师兄坟前的琴式木碑,一掌,复又一掌。

一边打,他一边厉声喝问:“只差三个月,就……三个月啊……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为什么……不等一等我的昆仑琴!”

他须发尽张,已是泣不成声,“我的掌门之位!我的……”

又一阵狂风暴雨挟势飘落,却一丝都熄灭不了钱无畏心中越烧越旺的怒火。

一道闪电,裹着白光惊惶闪过。

钱无畏终于忍耐不住,他抡起昆仑琴,朝木碑狠狠砸去,只听得雷声“咖喇”滚去,木碑“咔嚓”断裂……

一卷绢布,兜地一下落入钱无畏的怀中。

“无畏,你还是动手了!你我恩怨一生,所惜者曹门琴诀无人可传!”

正是曹无弦方正飘逸的字体,钱无畏惊惧万分,他匆忙展读下去,“你之奏琴,与兄已近;惟心性枭恶,非精猛斫琴不可去也。”

“斫琴?!师兄……”

“为兄仅余三年之寿,故此下策……”

“下策……呵呵……”,钱无畏摇头苦笑。

“昆仑琴,国之名器,古琴曹门镇派之宝,亦关乎曹族家事。余命不久长,凡觅致昆仑真琴者,平生琴曲、古谱、老琴并曹派古琴掌门之位一并相让。”

这就是曹无弦笔下的“下策”。

找昆仑琴,除了钱无畏,谁又能又此本事?

然而,原本的昆仑琴,是根本找不到的。

这一点,钱无畏比任何人都清楚。

早在师父、师伯遭受批斗期间,昆仑琴就被砸烂了,就连琴上的金徽玉轸和玛瑙雁足也早被父母“金钱双煞”抠掉变卖了。

记忆中,那琴头上的佛首,都扔进了院口门墩的泥土中,自己踢过也抠过,后来就踪迹不见了。

其实,彼时的钱无畏琴名早已响彻云天,名家、会长、传承人、客座教授、文化大使,全如雪片一样落满一身。王府,会所,钱无畏无不都是座上宾;琴坛,书坛,画坛,他已可称得上是天下客。

然而,师父曹可仙当年的代表琴曲却始终弹不出境界,曹先生珍藏的古谱、用过的老琴,自己竟然连见都没见到过,更别说那曹派的掌门之位了。

无弦师兄所提,几乎每一桩都是自己平生的憾事。正因如此,钱无畏理所当然地志在必得。

那就在斫琴上下功夫,不信自己仿不出一张没有破绽的昆仑琴!

钱无畏深知其难,但一想到古谱、老琴,尤其是掌门之位,钱无畏可当真是无所畏惧了。

照着医生三年之期的预言,钱无畏开始着手动工。

他从密室取出那块妙高寺老方丈赠予的明初杉木,抚了抚木料上整齐均匀的木纹,竟然莫名地觉到了一丝慈爱之心。

他讶异着,开始构思整张琴的格局。不过,昆仑琴,最难的部件,当属琴头上那尊青铜佛首。它虽体量很小,但记忆中,佛首慈悲的神情和面容却栩栩如生,而且还必须做出老旧的成色。

这就必须先从佛首开始。

于是,钱无畏凭着记忆,走遍洛阳的古玩市场,旧货市场,拍卖市场,文玩黑市和私人收藏,找寻昆仑琴头佛首类似的样子。

家具、藏琴、玉器,一件件从家中捣腾出去,然后搬进来各种材质和形容的佛首,木刻的,石膏的,石材的,铜像的,青铜的,一尊尊地请回来,它们或站立,或蹲坐,或侧卧,或平躺,堆满了客厅,又堆进卧室,摆满了案头,又撂到了床头。

钱无畏的豪华别墅,几乎要变成小博物馆和雕塑者之家了。就连他那娇滴滴的小夫人每天进进出出,都要跟爬山一样了,搬过一堆材料,踩上一块石头,又绕过一尊佛首,才堪堪出得门来。

何止是雕塑,为了做出佛首的慈悲,钱无畏开始每天听法念咒抄心经。

家中墙壁上各色佛像素描、国画、油画、水粉、岩画,一张摞着一张,歪斜着,拥挤在墙面上。

有时,念头一起,钱无畏就直去新疆,或上五台,或下敦煌,像是老友赴约一样的,与那岩画、庙宇或石窟中的佛首彻夜相对。得来的,不过是佛首线描时的一撇,或是佛首眉宇间的一点。

但饶是如此,已足令钱无畏热血沸腾,冥冥间,恍是有一根细如毫毛却又坚如磐石的引线在牵系着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佛首的形容已定,钱无畏亲自书写的佛首在勾描的金线之间就开始散发温暖的光辉,他的心间也涌满着慈悲的欢喜。

可是,一年零六个月已然消逝。曹无弦没有一丁点儿的消息,怕是已经命如游丝了。

青铜佛首精美小巧,钱无畏真觉得它价值并不亚于一张琴,哪怕是老琴、名琴。

可是转念想起自己大半生所追求的琴名,他顾不上多花哪怕是一分钟的时间去欣赏自己的作品。

于是,钱无畏家的院子中央很快就支起了一口大锅。锅口蒸汽腾腾,韭菜和菠菜煮成的稀烂汤汁滚滚地翻着绿波。

钱无畏一把将佛首扔进锅中。

整整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他不敢挪窝,不敢合眼,只用几乎要卷不动弯的老手掐出了一地烟头。他那已近雕像品质般粗狂混沌的脑袋上,头发也脏硬成了一团废铁丝。

蹲在铁锅一旁的时候,钱无畏会怀念起跟随师父曹可仙斫琴的日子。有时,他又竭力回忆当年父母带回昆仑琴的场景。更多的时候,他会心地畅想着昆仑琴从手中斫出后的轰动。

可是,时间容不得胡思乱想,还必须加快!

时辰一到,钱无畏就迫不及待地捞出菠萝样的绿佛首。

嗐,很像这么回事儿了!

钱无畏一边激动着,一边将早就备好的喷灯对着佛首烘烤。

他的手本只是皴裂粗糙,如今正好沾染灌入了彩色的菜汁和斑驳的铁锈,双手都快成文物了。

很快,真正的“文物”出现了。这几件轻薄小巧的佛首开始呈现出霉绿锈红氧化黄的样子,简直像是刚从泥土中考古挖出来的一样。

钱无畏大笑,复又苦笑,随手一把将它们丢到了院门外的台阶下,任人踩踏,并那鸡鸭猫狗乱琢乱拉。

这算完成了最难的一个步骤,只消等上几个月,老天再帮忙来点儿电闪雷鸣加上风雨剥蚀,这佛首,不容人不把它当成文物!

苍朗的笑声开始飘出院落,钱无畏一边给自己叫好,一边将大桶大桶的腰果化学漆和堆成山的瓦灰清扫出去。

等弟子捧出那块藏了几十年的明木时,他的双唇禁不住颤抖起来,老泪在脸上的污垢间纵横出明晰的痕迹。

他环视了一圈被自己弄得破败不堪的屋子和院子,还有更加破败不堪的自己,胸腔中涌满着想要哭喊的冲动。

“虔敬天冈,协理阴阳;

刨朽存真,刻镂琴张;

顺逆纹丝,光收木香;

赤心叩空,音清韵长……”

钱无畏喃喃地念着仅会的几句琴诀,放下《碧落子斫琴法》残卷,开始逐一拿起锯子、斧头、铲刀、刨子。

斧斫刀劈之下,长长的木花卷起美妙的弯弯,木屑在明亮的阳光飞动着浮尘,木香一点点散发和弥漫出来。

“金木水火土……”,钱无畏的脑中蓦地闪现出五个大字,青铜佛首让自己都快活成了金属雕像,如今,他又开始将自己混入草木之中。

等待自己的,还将有水火的淬炼煎熬……他来不及深想——师兄曹无弦都快要入土了。

身上的木香还没散去,钱无畏就在五月到来之前带着众弟子上了山。

陕南的大巴山中,群峰绵延,漆树林立,蛇虫遍布。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贯脑满肠肥、颐指气使的钱无畏,如今居然成了地道朴实的漆农。

他身先士卒,凌晨入山,拎刀上树。

可惜的是,无论青铜做旧,还是琴胚斫制,或是眼前割漆,钱无畏做起来都远远不如他那“古琴九送”来的轻便,来的熟络。一天下来,总不过是百里千刀一斤漆。

有的漆液还落入了难以清理的木枝枯叶,碰上疾风暴雨,钱无畏还要带着徒子徒孙们狼狈地东奔西突,在山林间抢割抢收。实在倒霉的时候,不要说割漆收漆,能够连滚带爬地将小命带下山都要感谢山神了。

神奇的是,钱无畏竟能一直任劳任怨,终于亲自押运了几百斤品质绝佳的小木漆回到嵩山脚下。

在那废品收购站一样的别墅院落里,钱无畏抱了抱久别的琴胚,拿出小夫人的几十双长丝袜,开始净化生漆。

弟子们又从亳州药市上买回了价格最高的鹿角霜,钱无畏伸出大手捻了捻,又用舌头舔了舔,就摇了摇头,放下心爱的琴胚,带着弟子钻入东北大兴安岭深处的林场之中,去做那木兰围猎一样的壮举了。

冬雪飘落,在遥远的森林之中,嵩山脚下,伊洛河畔,起着刺骨的寒风,和寒风一起传来的是更加刺骨的消息。

师父,那张马希仁的宋琴被朋友借走弄丢了……

洛阳大厦的名师工作室,被新任的领导批转给了无为师叔……

家里又遭了窃贼,玉器、名画都没了。不过,您放心,琴胚、生漆都没动,门口的青铜佛首也在,都长出绿毛了……

师娘,和大师兄一起走了,他们去的是扬州。家里已找不出面值超过一元的人民币了……

森林深处的钱无畏端枪凝立着,雪压低了他越来越少的睫毛,也拉长了他越来越长的胡须。

每一次门徒来报,他就像身上中了一颗子弹一样。

“世人之心锁不住”,钱无畏念叨着师父说过的话,然后迅疾地抠响扳机。

每次枪响,便有一只梅花鹿应声倒地。

家中无物,身边也开始清净——同来的弟子,一个个地居然全走了。鹿角集齐装满的时候,钱无畏已是孑然一人,茕茕独立。

回到遍地狼藉的院落,钱无畏匆忙地挑选鹿角,然后熬制打磨,再逐一筛出粗灰、中灰和细灰。

师兄好像随时都会咽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只争朝夕。

校音,合板,裹布,上灰胎,磨粗灰。等待灰胎阴干的时候,钱无畏继续着往常礼佛念咒抄心经的事情。

有时候,他捡起地上的佛首,蹲坐在门口一看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候也说说话,仿佛佛首能听懂话甚至还能点拨于他。这样的时刻,钱无畏觉得似乎并不比原先那般前呼后拥和灯红酒绿差了什么。

人没了,欲望也没了;钱没了,是非也没了。老天似乎没有亏待过谁。不过,钱无畏有些的是,他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斫琴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他不知道等昆仑琴当真斫制完成后,自己还会变成什么样子。难不成,最终,自己会变成师兄曹无弦那个德性?

钱无畏不敢想,也没时间再想了。他重又拿起砂纸,开始磨灰胎,灰胎阴干后的琴胚坚如钢铁,重如沉石。

呼啦,呼啦,呼啦,钱无畏左手扶琴,右手抡开了,一遍遍地磨擦。他不敢稍有差池,为了保障时间而又缩减工期,一道工序就在最集中完整的时间内完成。

一颗沙粒,一道灰线……音符和旋律的出身,竟是如此,钱无畏总莫名地被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动着。白天去了黑夜,粗灰磨尽细灰,身下千颗万粒灰沙,堆成山峦的形式,遥对着院中那堆木花。

每磨一道,钱无畏都会用苍老粗糙的手掌抚摸琴胚,稍有起伏不平之处,他都能搭手即知,直至琴面左右均匀,前后平滑,上下成弧,触手始有沙雪之感,再放入琴绷,一道弦一道弦地听音,直到沙音尽去,轻叩而出音韵。

“斫琴呐,是要磨尽世间不平……”,钱无畏似乎隐隐有些明白,师父曹可仙当年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如今,他就跟喜欢胡乱涂抹的孩童一样,屋角的桌面,里外的门板,都留下了他砂纸打磨的痕迹。听说,还有人看到了他趴伏路边,眼瞅手摸寻不平之处的样子。

这一磨,又磨去了大半年的光阴。钱无畏腰都直不起来了,双手指纹尽消。不过,搭在琴弦上的八指,倒是越来越有力度,每次校音试弦都有沉稳浑厚的音声穿出,恰好弥补了钱无畏之前弹琴时的虚浮不实。

就在此时,曹无弦病逝的消息像猛然而起的北风一样咆哮而起。

钱无畏顿时胸口如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击,已没了力气呼天抢地、喝骂老天。

黯然销魂旬日,倏然委顿苍老的钱无畏默然地逐一校音,上徽位,排沙音,上佛首,推光髹漆,张弦刻字。

昆仑琴终于横空出世了。这是一张古拙的神龙式古琴,通体浑然,圆润流畅。底板上的昆仑玉轸、玛瑙雁足,一起泛着温柔的青光。早已老旧如古的佛首,宁静祥和地躺卧在琴头之上,无尽的慈悲从棱角分明的骨线中笑出。

钱无畏望望含蓄静雅、美妙纯净的琴,又望望艾发衰容、满身尘灰的自己。恍惚间,好像望见自己的生命和过往的时光一起,一段一段地流注进琴体之中。他不觉抱琴而泣,口中不停地喃喃着杜子美的那句“少陵野老吞生哭”……

风吹雨打之中,钱无畏捏着师兄的字条,一幕幕回想完数年间的往事,“师兄啊,你可知道,你这下策将我变得倾家荡产……”

什么老琴,古谱,掌门之位,这一切跟自己都没有一丁点关系了。风斜着,雨斜着,天色将暮,钱无畏垂头丧气,怀揣布绢,抱琴而归。

钱无畏从早已大半倾圮的院墙中钻回家中,望着狼藉破败的家园,想着同样狼藉破败的命运,他开始莫名地畏惧起来,心中仿佛掉落进无边的空虚之中,他不觉想起了琴鬼的故事,简直不寒而栗。他开始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曹无弦的笑声,就是曹可仙的骂声,还有金花母亲的指责声。

钱无畏忙点亮灯,一眼看见琴头的佛首,含着无限的慈悲,他的心里才有了一丝温暖。他决心把琴供起来。每天,对着佛首冥想,有时候就陪昆仑琴说说话,他的性子竟然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慈善。

送琴,卖琴,他是再也舍不得的了。昆仑琴,仿佛就是他的命,他要将自己的生命全部灌注琴中,于是就心无旁骛,没日没夜地弹琴。

平沙落雁,渔樵问答,潇湘水云,这些曹门代表琴曲,竟然慢慢地都开始有了师父师兄那般的音韵和气象。

“无畏师弟,曹门琴诀尽在指尖”,原来,师兄所言并非谎骗,“灭却心尖火自凉。斫琴,正是斫心。”

“师兄……”,钱无畏怀念起和师兄争斗一生的往事,愧悔如无量数的针尖一样扎满心头。

可惜的是,师兄离世前连自己的一丝温情都没曾感受得到。

他取过昆仑琴,只将那《忆故人》的琴曲一遍遍弹去,忽然心下一派空明,吟猱绰注开始前所未有的流畅和自如。

据说,那天钱无畏弹奏了一整夜的《忆故人》。

第二天,琴坛争相传说起曹无弦的复活。因为,人们都听到了他为人传诵半生的《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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