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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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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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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八

 ——本文被翻译成英文,节选于《延河》2019年第11期《乐》


手机里正交替播放着佐藤康夫的《宙》和《一滴》,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这悠远的声音,便更加的孤独、哀伤。尺八对我来说,更多的是心疼,它似一个孤寂的诉说者,冷峻、高贵,但也充满苍凉。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去碰触它。

当然,每一种乐器都是有灵魂的,每一种乐器都不轻易妥协。那天,我跟着他们来到那片竹林,雨后的阳光似有些娇羞,温柔地照射着这些竹子,斑驳的光影便投射到他的侧脸上,竹叶上尚有些残留的雨滴,他轻轻地蹲下来,用手敲敲身旁的竹子,好像在和它们对话,我知道,他是在挑选做尺八的竹子。陪着他在这竹林呆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每一根竹子,都有自己的宿命,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尺子量了量,最终选取了几根自己觉得满意的竹子,连根,将它们挖了出来。

这些竹子,要等五年之后,才能被做成尺八。这五年,它们被清洗干净,做成竹胚,而后只能默默地沐浴阳光,直待自身完全干燥,最终会被截成一尺八的长度,去竹节,开按孔,作歌口,最后于内径调音。

我在那个堆满尺八的工作室见到过他调音,他是那般小心翼翼,将生漆与砥石粉混合,调成膏状,慢慢地涂于竹管内壁。边涂,边透过竹管去观察,那个时候我总能想起管中窥豹这个成语,不知道透过那管,他是否看到了对面观察他的我,衣衫上的花纹。待塑造好管内曲线之后,他便开始一边吹奏,一边调整管内形状的平衡,直待完全满意后再涂上一层生漆,对外部进行打磨,这一根尺八,就算完成了。

海山说“想要做出一百分的尺八,必须要先有一百分的演奏力”。海山,是美国的尺八演奏者,他的尺八,就可以达到一百分。我不会演奏尺八,但我乐意给他打一百分,看着他一边调音,一边试音的认真样貌,我偏着头,暗暗思索着。

我想我跟尺八是有缘的,第一次于友人的工作室见到时,他刚开始学习不久。起初,我没有注意到那根竹管,是他主动拿出来跟我讲述它的历史,讲述它如何从中国传到日本,如何在日本传承,如何,在中国消逝。他讲得眉飞色舞,最后,却告知我,别看这尺八如此简单,想要吹响可不容易,多则一年,少则几月,总之,想要它发声,得费些劲儿。他讲时,我正将这尺八拿在手里欣赏,便随意地搭在嘴边,一吹,音就出来了,且很舒缓。友人似有些尴尬,挠着头笑了笑,他刚刚才说,好多人仅吹响就用了一年,连他,跟着著名的尺八音乐人蔡鸿文先生上了几节课,愣是没有吹响一声。

我便猜测,这尺八可能是有性格的,也许,它感受到了与我共同的频率,也许,前几世,我也是个尺八演奏者呢?

蔡鸿文先生在授课时,曾对他的学生们说“尺八不若钢琴,无论如何,你都可以快速的与它交流,最起码可以让它瞬间发出声音”。可是尺八,它该是如同一个脾气执拗的老人,总要将那些没有耐心的人都淘汰掉吧,只有真正的有恒心,真正喜欢它的人,才能够驾驭它。

我却觉得这种孤傲、悠远的乐器,只有真正心性至高之人,才配得上它。可能,佐藤康夫就是一个,小凑昭尚就是一个。

佐藤的曲子,一听就会被吸引进一个旷古、悠远的树林。而他在演奏时,也永远都是在与内心交流,眉头紧锁,眼神迷醉,偶尔轻轻摇头,即使身处喧嚣,他也能很快沉浸在自我的世界,又或是说,在演奏时,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只是,那身影,看上去那般孤独,俨然一个忧郁的王子,这可能,便是尺八演奏的特点。最让我心头一震的,其实是他在青龙寺的演奏,为了寻空海大师修行过的寺院而来,站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穿着白色的和服,佐藤用一曲《一声一世》和这寺院,和这留存着空海气息的土地来了一场交流,实则,是将这尺八又还回了中国。

早在唐朝时,尺八就曾传入日本,却不料很快又失传了。到了南宋,日本僧人心地觉心在杭州护国寺禅修时,偶然听到有一叫张参的居士在后山的竹林里吹响了一曲《虚铎》,空灵悠远的曲声,令他瞬间沉醉,随即拜张参为师,学习尺八,直至将这乐器带入日本,得以流传。而尺八,却在崖山之后,在中国几乎销声匿迹,成为故纸堆里搬弄文字的名词。

如此看来,尺八于我们,其实是失联了千年的亲戚,就像有些移民海外的人,过了几代,他的子孙又重新回到中国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自己的先祖和根是在这儿的。其实,我可能是有些自私的,当我听到“日本尺八”一说时多多少少有些许难过。

所以,在某些时候,我也总想走上街头,问问迎面而来的人,你们知道尺八吗?

小凑昭尚也是日本的一个很好的尺八演奏者,比起佐藤来说,他算的上是传承家族的技艺了,尺八到了他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他曾去过杭州的护国仁王寺遗址,在那里,易佳林和尚送给了他一支唐代的尺八,他们在这座尺八祖庭前共同演奏了一曲《虚铃》,曲声悠远地回荡在上空,犹如千年之前一样。

随后,小凑独身一人,来到北京,爬上长城,在那里吹奏了一曲《晚霞》,他说,想要感受一下那些曲子诞生的地方,尺八,诞生的地方。

万里无边的长城似想要连接什么,或许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尺八也是。在日本,觉心大师用尺八为死去的人超度,也用尺八为新生儿祝福,如此看来,尺八当真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了。

还好,700多年之后,我们又将它迎了回来。2000年的一天,有一日本尺八演奏者来到杭州寻根认祖,在杭州某寺的佛殿吹奏起那首传了一千多年的《虚铎》,彼时,正在寺院作务的扫地小僧突然似被唤醒了前世的记忆,感动涕泪。他闻声而至,当下决定拜师学艺,问答之间,先生点头认可,视为知音,收为门徒。而当年杭州寺院那个扫地小僧,为全身心弘扬尺八之道,已于十多年前入世还俗,他,便是今日的尺八行者张听。

初次听到张听的《立羽》时,我便陶醉了,接着在网上搜取了他演奏《幽灵公主》和《孤鸿》的视频。可能只有这样的行者,才配得上尺八这种乐器,他那种冷峻,那种安静,那种淡淡的禅意,会让人觉得这就是尺八,他自身,就是尺八。

张听和佐藤不同,他的演奏大都是在室内,在茶香、书香与古琴的渲染之下。或许他也会去江河湖海边,去竹林深处演奏,只是,我没有机会亲眼目睹。

如今,随着纪录片《一声一世》的上映,对尺八有所了解的人越来越多,当然,我是在这部纪录片还没有拍摄之前,就有幸碰触过它的,却是仅那一次。人常说,不知者无畏,确实,对它的了解越多,敬畏之心越重,也便越不敢去亵渎了。

所以,我其实是有些担忧的,我怕的是一个个尺八培训中心开起来了,一个个家长将孩子送进去了,尺八,变成了庸常的乐器,它还是否能保持自身的那股子清冷,那股子高贵,以及那股子悠远了。大家又是否会像佐藤与张听那般,将尺八视为抒发心绪的朋友,去疼惜呢。

佐藤说,很多演奏者并不是面向听众而是对着自己的袖口在吹,他一直认为,一音成佛。倘若声音也有生命,一曲终了,这个音就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倘若声音能够呼吸,演奏者便能听到并演奏出这呼吸之声。

我想尺八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人类心灵、宇宙万物,都可以从这一根管中得以体现。而这些吹尺八的人,都是行者,像侠客背着剑一样背着自己的尺八,默默地行走在天地之间,我望着那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人海里,只能暗暗期许,它能得以传承,并,永远保持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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