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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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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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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人与出路

农人与出路

文·马婷

农人是父亲,母亲,舅父、叔父……和周边村庄的任何人。农人生来以务农为业,却总想找寻别的什么出路,于是有了这许多的故事。

秋来播种,夏来收割,黄土漫漫,天地盈盈,农人挥锄间,白驹过隙……于是农人弯了脊背,老了容颜,一点一点,更靠近土地。于是,农人的一生,都未离开过土地。他们种地,盖房,饲养牲畜,用犁在土地写下一行行诗,用手在村庄绘出一幅幅图,什么金鸡报晓图,硕果累累图,丰收图,百花争艳图便将大地装点的鲜艳多彩。可农人偶尔也会落寞,他们会在夏夜纳凉时对着星空思索;在清晨打扫院落时对着朝阳升起的地方畅想;在正午休憩抽烟时倚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发呆;在夕阳映染天空时对着生来就落着的土地疑惑,这疑惑最终成了幻想,幻想着能在目之所及的土地之外,结出什么别的果来。幻想着这家里,何时也能飞出一只鸿鹄来。只是有些农人将幻想只当做是幻想,一辈子睡在那土坯垒成的大炕上,翻来覆去做着同样的梦,梦醒了,便继续用锄头装点大地。有些农人则按捺不住,终于在一个美梦清醒之后的早晨,突然翻箱倒柜将衣物、毛巾、牙缸等装进麻袋,扛起来便跑,只留下那忙碌在烟雾缭绕的厨房尚不明所以的妇人……

而我的父亲,便注定是那一辈子将幻想只当做幻想的农人。他继承了周礼浸润下的周原人传统、安稳、老实、谨慎等一系列特征。所以他选择留守这土地。不过还好,这些留在土地上的农人倒也不是只会种地,说起来,他们也间或有些别的小手艺。比如父亲种地,间或做些木工,邻人种地,间或帮人盖房子,堂叔种地,间或给人磨面粉,还有的农人种地,间或在家中开一个小卖部……只是我父亲的木工手艺较之其他,多了些专业水准罢了,所以他在做农人的同时,又还是个标准的木匠,这或许也可算是他结出的别的果子,只是这果子,依旧结在目之所及的村庄之处。

那年秋染层林,果耀枝头,红的辣椒,黄的玉米如同婴孩落地一般挤入庭院,他跟着也是农人的祖父,收获在村庄的田间地头,又将新一轮的种子播撒下去,在大地写下一行新诗。然后在夕阳下欣赏这场杰作。祖父于是咧开嘴笑,他也裂开嘴笑。后来的后来,祖父拿出烟袋,倚在老梧桐树下,他望着远处的天空,望着这枝叶繁盛的梧桐想起凤凰来,于是便将目光落在父亲身上。父亲被盯得手足无措,他刚刚初中毕业,回到村庄,想要跟随祖父一起做个称职的农人。可祖父却在梧桐树下对这个儿子有了新的期待,他希望他学些什么手艺,虽也是农人,种地之余,有个手艺总能添补家用。父亲于是在那个秋天,被送到了镇上的职高学习木工,偏他性格内向,心思细腻,最是适合不过。于是几年后,父亲成了周边村庄做得一手好木工的农人。

他开始接过祖父手中的犁、锄头和架子车等物,这代表着这个村庄新一代的农人已经诞生,而脊背弯成弓一般的祖父,将完成他农人的使命,回归土地。

父亲的这个木匠手艺,果真为他带来了好运,外公便是因此,才将母亲嫁给了家里并不宽裕的父亲。他说,有手艺的人,走哪都有饭吃,哪怕父亲家中只有祖父相依为命,哪怕父亲的长相身材并不能入母亲的眼,这门亲事也那样定下了。

父亲的手艺真是无可挑剔,只是他将这无可挑剔的手艺都给了别人家,除了在新婚时,为自己做了一套家具,此后多年,他种地之余,便只给别人家做着桌椅板凳、衣柜门窗。他有时将那些活拿到家里来做,我自幼便熟悉了那刺耳的电刨子的声音,它们像爬虫一般钻入我的耳朵,将我的五脏六腑都搅动起来,将我的心也搅动起来。我于是关紧门窗,只把头埋进被窝,不一会儿,这电刨声将变成电锯或者手工刨子的声音,而我只有用手工刨时,才会去院子里观察他做活。

这时我往往成了他的小伙计,有时帮他递工具,有时帮他按木头,甚至扯锯。当然,这些琐碎中,我最喜欢的便是拉墨斗。那小小的墨斗在小小的我眼中,如同魔术师的魔法盒一般,只需拉住那线,轻轻一弹,木头上便留下一条笔直的印记,这印记决定了此块木头以后的命运,正是因此,我便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事。而我最佩服的还是他用笔,在没有任何尺子或其他工具的情况下,随手在木头上一划,便是一条笔直的线,顺着这条线锯开木头,不会有任何差错。

他那时便这样时常将一支笔别在耳后,在一堆工具和木头之间,沉着冷静,严峻认真,似柳宗元《梓人传》中胸有成竹的梓人,我知道,我眼前这些乱入麻的木料,哪怕是一些零碎的边角,在他心中,也早已有了安排。他会似变魔法一般,将我认为的一堆烂木头,变成衣柜、桌椅、沙发……而那些残余的边角料有时会变成一把木枪,一个木娃娃,一个木战车,一个笔筒……直至后来我上学时,他还用它们为我做了一个特别精致的双层木文具盒。只是那时的我太过年幼,终不能欣赏木头做的文具盒,或者说只是觉得它羞于拿出手,所以,父亲无奈,还是为我重新买了一个文具盒,而那个木头的,却被年长许多的表姐看到,喜欢不已,占为己有。

父亲内向、敏感、细腻的性格造就了他做事情比别人认真许多,自然便也慢许多,却也因此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好木匠,他做的活永远最精细,那些经他的手打成的家具,绝不会找到任何缝隙。而我,在去年寻访一斫琴师,看到严谨细腻的男子,展示精巧的斫琴技艺,在灯光下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做的琴永远不会裂时,猛然间想起了幼年时常在家中见到的那个身影。他们是那般相像,皆严肃,皆寡言,皆细腻,皆灵巧,对自己的作品皆自信。父亲的细腻性格使得他哪怕种地、摘苹果、收玉米也比别人慢许多,他看起来简直是个文绉绉的农人,像对待木头那样对待玉米、苹果、蔬菜……将它们一个个轻轻摘下,轻轻堆放起来,于是他的播种更像个诗人。

他其实更多时候在别人家里干活,在农闲时他们会备好请木匠的礼将他接过去,一同接过去的还有他的电刨子和其他的许多工具,那些工具简直是他的宝贝,他似护佑孩童般护佑着他的这些工具,我亦明白,它们于他,便如同笔于我,如同枪于战士,是亲密无间的伙伴。或许当日祖父看中木匠这个手艺,还源于“一日三餐,盘上盘下”的说法,我有次采访一企业家,他谈起自己的家人是个木匠时,眼中充满自豪之情,我也终于明白,那个年代,父亲这个木匠也是受人尊重的。父亲一辈子不动烟酒,每每做活,一碗清茶就好,所以他的耳后永远只别着笔,不像别的什么工匠,耳后或胸前的兜会别着一根香烟,使得年幼的小孩看到,竞相模仿,也偷拿着大人的烟别到耳后,将手插进兜里,摇摇晃晃地走路。我那时最期待的,是父亲每每做完一场活后,被送回来时带着的谢匠礼品,那通常是毛巾、手套、肥皂之类的东西,但也不排除有时会伴有一些好吃的东西,而我的母亲却并不像我那般开心,她总是抱怨,因为她发现,家里的锅盖已经不能用了,他说木匠家里,锅盖都是烂的。这样的锅盖大概用了好几年,我也不知父亲整日忙忙碌碌为何就是不记得为家里做一个新的锅盖,似乎他的忙碌总是为了别的人家。

当然母亲的抱怨便愈发严重了,她在抱怨的时候常常会牵起一件事来,我也在那细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一段故事。那个时候我的邻居在北京拼搏,他就是当初背起行囊离开家乡找寻出路的农人之一,没想这追梦之旅真就一帆风顺,竟将事业做的风生水起。邻居的妇人与母亲交好,时常讲起她家男人,眼见着他们日子越过约好,母亲便抱怨父亲当初不该推辞不愿出门。我也才知晓,当初有人从北京找寻务工之人,首先看中的是父亲这个有手艺的人,可父亲便如同他手中那些木头一般直楞,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家乡和土地,于是当邻人寻到了务农之外的别的出路,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在后来离开乡村去了大的城市后,我的父亲依旧是个农人。我后来想,我的传统守旧,也许便也是应着他,总是那般乖巧,没有叛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魄力,这种乖巧使得我某次与一友人夜游护城河时,错过了关闭时间,终究只能从那铁栅栏翻出来,而后为此行径竟兴奋许久,逢人就讲。那激动之情,就好似我翻越的不是低矮的栅栏而是某座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一般。

我的父亲便是这样,对于邻人的发达他并不表示羡慕,他觉得守着他的那些工具和木材便是守着一个强盛的疆场。梦嘛,就只留在炕上做就好了,第二日梦醒,你还是个农人嘛。我原本以为他会这样一直按部就班的在土地上写诗,在木头上做画。我这个一直将幻想只当做是幻想的父亲,这个老实本分跟木头一样直的父亲,这个因循守旧的父亲,有天却突然开了窍。他不知在哪里碰到某个多年不曾联系的远房亲戚,两个都不怎么爱说话的人遇在一起竟产生了共鸣,随后,我这个从不出远门的父亲,这个任母亲再怎么抱怨都无动于衷的父亲,竟也背起行囊,在某个清晨离去,留下在烟雾缭绕的厨房中为一家人做早饭的母亲。

父亲的此次出行竟然格外的顺利,这个敏感细腻,倔强内向的男人竟然真的在外地站住了脚,并且从后面寄回来的信看,他在做着自己的木匠手艺的同时,也想自己包过来一些活来做。母亲当然表示完全地同意,这个男人从来没有一次让她觉得这样的如意,他几十年待在家中不愿与人交往,几十年守着木头与田地,如今终于,也许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了。所以母亲毫不犹豫给他打去了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点存款,而后欢欢喜喜的在家做个照顾土地和孩子的农妇,与此同时还不忘跟我分享这个可能要过上好日子的消息。使得我也开心起来,日日趴在地图上找寻那个地方,北海,想象着有天也能从这个北方的小城到往那里。似乎那个陌生的南方城市一下子和我就有了牵染,我用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那是宝鸡到北海的线,我知道不久的暑假,我就要去往那里玩耍,我想我父亲终于出息了,我家终于要迎来好日子了,天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还没去过那里。

我父亲那时为使我们相信他的话中间还回来过一次,并且为我带了些从未见过的南方水果——芒果。它们被堆在我家厨房的角落,似一个个黄色的小鸭一般,使得我兴奋不已,只是我始终觉得它吃起来有股汽油味,没有我们家的苹果和桃子香甜,所以对于那南方水果,我后来也实在没留下什么好的印象。

父亲这次回来带走了姑父和表哥,好像他和那个他偶然在街头碰到的亲戚去往那个南方城市后便得到了庇佑,好像那个城市对他们是顶好的。那时,我感觉他们离去的背影都发着光,自此,我在上地理课的时候更加关注那个南方城市,它在我心中已然不一样。我这样的期许和兴奋没有持续多久,我的姑父和表哥就回来了,他们回来时还带着一个令人沮丧、震惊又生气的消息,原来我父亲在那个城市并没有包下什么木工的活。他只是被那个一见面就产生共鸣的远房亲戚骗去了传销组织。

那时他们和众多全国各地来的心怀梦想之人挤在一起,穿着花自己的钱统一订制的西装,每日喝着碗里只有七粒米的稀饭,重复着听课和打电话的生活。我的母亲于是犹如五雷轰顶,而我,那个小小的外出游玩的期盼也在知晓的那一刻沉入心底,我将那个地图揉碎,实际上也许并没有揉碎,也许只是塞到了某个不显眼的地方。几天之后,我见到了那个被家人叫回来的,眼窝深陷的父亲。

他变得更加寡言了,整个人由于长期饥饿已经瘦的脱了形。那正是夏季收割季节,放假回家的我,远远地就看见在地里忙碌的他,远远地看见,却不敢上前打招呼,那时,他身上的光早已不见了,虽是白天,整个人却像隐在黑洞中,那般黯淡。或许是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或许是别的什么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阂,总之,我望着他,始终不知如何开口。他又乖乖做回了农人和木匠,此后多年,母亲和我均未提及过那场看似是闹剧,又似乎是一场梦的变故,我们小心翼翼维护着他的自尊心,而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将梦照进现实之旅宣告以失败结束。

从此,他在那个生土夯成的大炕上,只做照顾庄稼和木头的梦。直至有天,他发现农人们开始给新建的屋子装起了铝合金门窗,发现邻人的门前停了辆送家具的车,发现长大工作的我开始在网上订购各种回来只需要组装的书架、书桌、衣柜、梳妆台……他突然明白,乡村再也不需要木匠了。可他还是固地在村庄所有人家建新房都选用了铝合金的门窗时,依旧给我们家的新房做了木的门窗,并在客厅和炕的周围用木头打了墙围,那些橙偏棕的门和墙围,第一次映入我的眼前时,竟使我恍惚间有了进入民国公馆的感觉。

我忽的想起了那年他给我做的双层文具盒,它是那般精致,却那般不被我接受。如今,他给家里的打造的这一切显然也是和母亲历经了一番战争的,但这一次,我却从内心站在了他,一个木匠,一个手艺人的这边。因为或许,这将是他最后的杰作。

他的活在铝合金门窗和任谁都可以组装的家具出现的那一刻便开始减少了,木匠的手艺快要生锈,跟我写过的那些非遗匠人一样,再没人学习他的手艺,再没人入这一行。所以他,竟连木匠的身份也丢了,自此,只成了个单一的农人,守着土地,守着苹果、玉米和小麦。他偶尔也想背起行囊外出打工,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的性格,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和木头打交道的原因,变得越来越木,只能和土地和木头交流。原本他做木工时,电刨的声音那般刺耳他都能受得了,如今,但凡外出,他便会嫌吵,嫌风沙大,嫌热,嫌累……他总能找各种继续待在乡村,守着土地的理由。所以,他终是和众多农人一般,兜兜转转半生,再未寻到新的出路,也终是和当初的祖父一般,要无限度地……无限度地接近土地。

乡村的女人是陀螺,从早到晚围绕村庄这个轴心一直转不停。她们跟鸡一块起,跟太阳一块工作,却不能跟它们一块入睡,所以乡村的女人更坚强。

我母亲当然也逃不过这个宿命,她似机器般困守在这个乡村的小屋做着地地道道的农人,只是,她这个农人似乎更辛苦。父亲外出做木工时,家里的一切便都是她的。于是她也在土地上写田园诗。她的这首诗里,有种菜之乐,有收割之喜,有养猪之趣,有务苹果之充实,这喜乐、趣味、充实等意象最后却都化成一种升华了的情感和境界,她的这首诗,表面的诗意盎然下隐着浓浓的苦和累。

我的母亲跟许多农村的女人一样,是勤劳的话名词,她一辈子忙忙碌碌似乎总也不知道累。我十岁那年,她靠栽种辣子,为这个家买了一台电视机,用另一种方式打开了我与乡村之外世界的联系。而在那之前,我都是靠着书本想象。自此,想象才有了真实的图案,有了模型。所以她其实更是个农人,与其他农人一样,她在种地之余也间或做些别的,比如间或生孩子,抚养孩子。

她一生生过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到最后留在这个家里的只有我和弟弟,所以她看似也不过是个向命运,向固话的思想,向传统习俗妥协的女人,可谁知,她才是作过抗争的那一个。

她幼年时喜欢秦腔,偏也有此特长,这一点似乎是从外祖父处遗传而来的。只是她生在农人之家,哪怕幼年学习优异,也挡不住被外祖母剥夺上学的机会,只四年级,就无奈辍学。这样的家庭,又怎会让她与秦腔产生牵染。

但得益于外祖父这个喜欢秦腔又广结好友的父亲,使得母亲哪怕整日待在家中干农活,也有机缘和一帮戏曲演员接触。说起来我也不知具体细节,只是听母亲讲起,幼年时,外祖父的两位秦腔剧团的朋友,因为超生被下放回农村。于是便和外祖父商量着,在他家的老屋办一个戏校,一帮喜欢秦腔的乡邻听说之后,便将自己的儿女送到这里。从此,那男男女女咿咿呀呀在外祖父家就扯开了嗓子,母亲于是犹如闯入新世界一般,整日新奇的跟着他们跑前跑后。

她开始日日跟着这些人早起,眼巴巴看着他们练功,久而久之,竟也按捺不住开始甩胳膊甩腿地跟着练了起来,咿咿呀呀地跟着唱了起来。他们看母亲那渴望的眼神,似饥饿了许久的麻雀见到米粒一般,又见她勤快,有天赋,便也愿意不时指点两下,全当嬉戏。他们不知,就这一两下的指点在母亲心中生出了根,幼小的女孩脑海中开始有了梦。

就这样,母亲做活之余总是小尾巴般跟着这些唱戏之人,自此,她灰暗的生活有了希望、期盼和乐趣。她在那个家,原本就是最不被喜欢的孩子。她的前头有两个哥哥,后头有一个妹妹,中间就夹着她这个受气的。所以她从五六岁就开始站在凳子上学着做饭,五六岁起,她就大人一般照管小姨,喂养牲畜,打扫庭院,而后挨打和挨骂。

尽管如此,尽管她自幼在这个家没有多少快乐,她依旧秉持着一颗童真之心,依旧对美好的事物充满向往,所以她给自己种下了一颗梦,她爱上了秦腔。可是后来,那对办戏校的夫妇还是因为生活问题,放弃了这项事业。在某个清晨,收拾好行李之后,担着担子离开了。我母亲跟在他们后面一声不吭地走了许久,终于在某个她从未走出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那两人不仅走了,还带走了她的希望。她从此虽然依旧在家里干活,但眼神却黯淡无光,甚至这黯淡蔓延到她的周身,使得她头上的辫子都蔫了吧唧无精打采的,就如冬日路边的干草一般,也没有生机了。原本以为她就要这样接受命运,自此只是拔草,做饭和喂猪。不想有一日,她却跑了,和村里的同伴一起,跑到了偏远的县城南边某个镇的戏校。

她在某日和同伴在村庄外的野地里给猪拔草的时候,看到了一些骑着自行车在村口的墙壁上张贴告示的人。那些人走后,她们怀着好奇之心来到了那张刚贴在墙壁上,浆糊尚未干的黄纸跟前。母亲用她仅认识的一些字拼拼凑凑,大抵读懂了这告示的含义,知晓了这是一张戏校的招生公告,于是两人欢喜地如同小鸟一般,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回了家。而后在某个大人都下地耕田去了的早晨,偷偷溜了出来。乡村的土路上继而浮现两个稚嫩瘦弱的身影,那身影欢快地跳跃着,那头上的辫子也跟着欢快地跳跃着。我于是想象她们走了许久,气喘吁吁地到了那个戏校,怯生生地在门口观望的场景。

母亲说,那一次,只是报了名,便被告知回家等通知来考试。于是那两个稚嫩瘦弱的身影,蔫了吧唧又回到了乡村,并为此挨了一顿笤帚。到了考试的日子,自然是没有去成的,家人们早已做了防范,下田时,将她们一并带着了。原本以为这乡野农活,鸡零狗碎会渐渐磨平两个丫头心中的期盼,从此让她们只安心待于村庄,可没成想,到了那年冬季,母亲与同伴又跑了。

这一次,她们跑到了西边的永寿县。她们用长达几个月的乖巧勤快让家人打消了戒备之心,而后在某个冬日,朝阳尚未睡醒之时,窸窸窣窣,摸黑穿上那厚重的棉衣棉裤,蹑手蹑脚溜下了窑洞内的土炕,又小心翼翼打开那扇年老木门的开关,撒腿就向内心的期盼之处跑去。这一路,她们尽情想象,脑海中的戏服换了一套又一套,舞台换了一个又一个,脸蛋在寒风中笑成了红扑扑的花儿。

至于冬日的寒风有多刺骨,去往戏校的路有多遥远,母亲的脑海中早已无多少印象。她唯一记着的,便是那短暂的欢快时日。她们去往戏校时,教课的老师还没来,于是便跟着一些老学员,人家做什么,她们便做什么。母亲又化身成了勤奋的鸟儿,夜里,这只鸟儿栖息在戏校几间土屋的麦草铺中。麦草铺,我原本只在张贤亮的书中见到过那样的场景,多年之后,我的母亲告诉我,在幼年时的一次追梦之行中,严寒的冬季,稚嫩单薄的少女,睡的,也是麦草铺。但她似乎并不觉得苦,老师没来的那几日,她和同伴由于缺钱,每日吃饭时都是合喝一碗面糊的。即便如此,她依旧觉得自己能够坚持。哪怕每天吃不饱,只要能让她待在那里,只要不赶她走,她便能坚持。她又开始每日晨起跟着练功,依旧像鸟雀一般欢快,可没几日,她那同伴却坚持不住,嚷嚷着要回。母亲无奈,只得跟她回去,自此跟梦想失之交臂。她的这个戏曲梦,这辈子,也便只能是梦了。此后,她仍旧睡在家中那泥土筑成的炕上,也就只能在梦中装扮,唱上一曲。梦中,整个乐队都为她服务,板胡为她而拉,梆子和锣为她而敲,灯光打到她的脸上,观众一片叫好之声……梦醒了,她依然是农人的女儿,依然要成长为一代新的农人。

后来,她照外公的安排,嫁给了有手艺的父亲,做回农人,这也彻底宣告了她命运抗争的无效。她终于还是没能走上戏曲之路,而是与所有农妇一般,在乡下土屋内的热炕上,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我的母亲,终究还是向命运妥协了,她自此只在老马家做个贤惠的媳妇,才刚刚二十岁,就开始围绕灶台与土地,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她那个戏曲梦被压在心中,只有那些我后来长至八九岁时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她记戏词的本子,还留有她追梦的痕迹,还记得她的那些过往。

她先是在这个家中生下我,继而又生下妹妹。我那个妹妹,因为是女孩的缘故而在生下满一百天后就被送了出去,在我记忆尚模糊的时候,她就与这个家告别,自此走上不同的道路。后来,母亲又相继生下两个女孩,只是这个农人之家,有了我这个长女便再不需要女孩,所以,她们也依旧没能留下来。直到,比我小十岁的弟弟出生。所以我的母亲,自到了我们龙里村起,便化身机器,不断地劳动、生孩子。她坚守着周原古地的人们对农妇生男孩的要求,似乎生不出男孩便是自己的错,便将在这个村庄抬不起头,于是原来的那股子与命运抗争的劲头被磨平,如同这村庄一成不变的庄稼一般。

这个村庄的地,只长小麦和玉米。因为上一代的农人没有教会这一代的农人种植别的什么东西,后来不知何时,他们偶然间发现这里的土地也适宜栽种苹果,于是这里家家户户又有了苹果。这么多年,这里最常见的依旧只是小麦、玉米和苹果。我母亲的生活,也便只有小麦、玉米、苹果和家人。

但我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忘却,所以才会在田里种麦子、收玉米时,在家中织毛衣、纳鞋底时,在猪圈前,在苹果树下,不经意哼唱起那些戏曲。她后来大概是看我渐渐成长起来了,便将那梦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于是竟教六七岁的我唱起戏来。我便也大着胆子,一入学前班不久,就不顾那南腔北调的唱功,在班级里演绎了起来。

“岚萍公主用目睁,面前跪倒包爱卿,开封府内忙放赦,包爱卿莫跪将身平”,这几句《铡美案·三对面》中的词儿,到如今依旧记得清晰,我原本便不是唱戏的料子,自小,歌曲倒是信手拈来,甚至偶然参加一个比赛竟能抱得大奖,但对于戏曲,却怎么也唱不出韵味。我母亲则正好相反,她唱起戏来,一人分饰几角,声音时而轻快如百灵鸟,时而厚重悲戚如沧桑老妇,动作舒缓而有力,目光如炬,腔调丝毫不差,可一旦唱起歌,便跟我唱戏一般总觉怪异。可见人做什么,真的是注定的。

母亲嬉戏玩闹间教的这几句戏,又被我嬉戏玩闹着在教室唱了出来,但这嬉戏玩闹却被隔壁一年级班的老师听见。这个戏迷老师,自己也拉板胡,写戏词儿,平日里便教着那么几个学生唱戏,如今听到学前班教室传出来的戏曲声,便立即将我收入那学生之中,竟这么稀里糊涂跟着他学起戏来。后来还被他带着去一些年活动中心、村庄的庙会上表演。

庙会灯火辉煌,是村庄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只是我那时年龄尚小,许多热闹细节已记不清,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我们师生几人被村民们围绕中间,伴着灯火,形成一个自然的舞台。我母亲挤在人群中,看着我,似乎是笑了,眼中却又似乎泛着泪光。我会唱这几句南腔北调的事,自然引起老师好奇,于是我母亲会唱戏的事也被知晓。自此,母亲在村庄做农人的同时,会偶尔被他邀请,与一帮戏曲爱好者小聚。不时在街边,在某个热衷秦腔的人家中轮番唱上几曲,甚至后来机缘巧合,他们竟一同制了张CD。

CD中的母亲,自信优雅,唱腔浑厚,动作大方自然,俨然一成熟的表演艺术家。只是脸上,少了些脂粉气罢了。那一刻她或许忘记了自己是个农妇,而是沉浸在童年的梦中,整个人便在伴奏的下,散发出魅力。我也终知道,那才是她的疆场,她的精神世界。

原来,农妇也是有精神世界的,

只是,我那思想保守的父亲终是不同意母亲抛头露面,加上她在我十二岁那年,不小心在骑车时掉下土崖摔断了腰,此后一年多,家中始终笼罩一层阴影。

或许母亲觉得她摔断腰这件事,确实给这个家带来了创伤,好似她从未想过自己身体的创伤,只是觉得那一年多,要我和父亲照顾她,而她做手术,又花费了那么些积蓄。所以在养好了身体之后,她便只将心放在家庭与土地上。养羊、养猪,栽种苹果、玉米和小麦,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直到如今,两个孩子均已成年,我甚至已长至而立之年。这几年,随着年轻一代考学离开乡村,在城里打拼安家,一些中年人也纷纷涌入城市。他们有的成了子女家的保姆,做饭洗衣接送小孩,有的在有钱人家做了保姆,依旧是做饭洗衣接送小孩,总之像是在找寻新的出路。而我的母亲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她将那耕耘了半生的土地交给父亲,随后在某个清晨,朝阳升起的时候,也背起行囊,将衣物、洗漱用品等塞进去,坐车离开,去往那个从未抵达的城市,并在那儿找了份工作。她似乎是离开了土地,但却并没有离开灶房,其实也依旧没有彻底离开土地。她的那份工作,依旧是与厨房为伍的,而她节假日也依旧是要回到乡村照管她的土地,所以你看,她其实到哪里都放不下土地。

只是,她终于又可以唱戏了,在周末休憩时,与一帮天南海北的戏曲爱好者一起聚在公园的一角,似又找回了幼年时追梦的感觉。我便看到了那个被一堆人围着的她,这一次,乐队真的都为她服务。板胡为她而拉,梆子与锣鼓为她而敲,她站在中间,声情并茂,尽管只是在公园的亭子,却如同在灯光闪耀,观众无数的舞台。依旧是舒缓而有力的动作,依旧是饱满深情的声音,映衬的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来,就连那鬓角的银丝也焕发光彩。

她这辈子,做着农人的同时,还不断做着秦腔梦。如今,虽然依旧只是个进城务工的农人,依旧离不开土地,但总归见到了不一样的世面。只是,我常常会想,那一年,她若未离开戏校,又将是怎样的人生。

有些人兜转一生,还是回到了原点。似坐在秋千上旅行,荡漾着荡漾着,也看到了高处的风景,也体会了飞翔的快乐,但最终,没有了力气,还是会慢慢地,慢慢地又回到原点。

舅父便是如此。

他原跟母亲一样,骨子里有抗争精神,这种精神在他成年后愈发显现,在他结婚后达到高峰,又或许,这高峰不过是受了舅妈的鼓励或影响。于是舅父想要跟命运斗争,摆脱乡村和土地,摆脱农人的身份。这么想,他们或许遗传了谁吧,总该从哪儿遗传了些冒险精神的。于是我想到了外公,这个一辈子不喜欢务农的农人。这个在农业社时总被认为是投机倒把的农人,因为他的心思,总在养蜜蜂、养鸽子、养兔子等别的什么事上,而绝不在土地上。哪怕如今到了八十岁,眼睛因生病而逐渐模糊,家里却还养着那么几箱蜜蜂。所以母亲和舅父 或许遗传了他。

舅父的一生太过波折,他便是将梦不止当作梦的人,便是最早走出乡村,寻找别的什么出路的人,只是他那梦,兜兜转转一圈,终究没有实现。

那年春临大地,村庄周围的土崖上星星点点,迎春花烛火般闪耀在片片绿之中,外婆家门前的野桃花也逐渐绽放,粉粉嫩嫩似十七八岁的少女,又远远就散发出一股清香。这清香使人和动物都舒爽了起来,动物于是在美妙的春日展开求偶的活动,人于是在美妙的春日做起一个又一个的美梦。而那时的花香是真的香,泥土滋润下的香,没被浸染过的香,那时的梦,也是真的美,对一切未知都充满好奇与幻想的美。

舅父便是在那个绚烂多情的春日娶回了舅母,许是成家让他有了立业的想法,又许是有了媳妇让他觉得该给她更好的生活。他们于是在夜晚的窑洞中,一场属于新婚夫妇的云雨之后,互相依偎着,在烛光与风声的见证下,窃窃私语。将未来、承诺和情话说给墙角的老鼠和爬虫,窗外的树木和鸟雀。终于在第一声鸡鸣之后,决定离开乡村,找寻新的出路。又在第二三声鸡鸣之时,提到了卖早餐、卖衣服、卖菜等各种想法,最后在天彻底亮时决定只卖馍。对,又白又香的大蒸馍。

于是在那个清晨,晨风送来的花香之中,他逃离了。背着一张蛇皮袋,一股脑塞进去新婚时置办的所有衣物,不同的是,他的逃离是带着新妇一起的。却也正因带着新妇,他这个找寻出路的道路,坎坷波折。而这一切,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我的舅父算是那个年代思想超前的人,他早早地就走入城市。在灯红酒绿,喧嚣热闹的的街道一角,开起了一家卖馍的店。

那些馍,白嫩鲜香,似一个个胖娃娃般挤入屉笼,又被一只只不同肤色不同纹理的大手买走,进入某个筒子楼、单身公寓、城中村打工夫妇的餐桌上。我的舅父,在摞起来的屉笼后面,在蒸气缭绕中,咧开嘴笑着。他这笑,没坚持几年,就变成了哭。

正在舅父沉浸于这家小店日益好转的经营之中,沉浸于舅母陆续给他生了一儿一女的欢快之中,沉浸于一家四口的小日子越过越好的喜悦之中,沉浸在自己明智的追梦之旅中时,我的舅母,却在给旁边的工地送了几趟预定的馍之后,一来二去,与工地管后勤的人产生了某种情愫。于是,一些风言风语随着春风飘洒荡漾在了工地的周边,也终于飘到了舅父的耳中。我的舅父,正年轻憨实的像头牛,他顶着牛一样的体格和牛一样的脾气寻到那个工地,还没近身,便被那个男人和一伙工友撂倒在地,舅父只能将拳头砸向土地,砸向路边的树,砸向那些屉笼,甚至砸向他的梦。对,他将那个代表他的梦的馍店给砸了,而我的舅母在这一场闹剧发生之后,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一同失踪的还有那个男人。舅父的摆脱农人,找寻出路之旅,于是以丢了媳妇作为开场。

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碍于自尊,或许是恼羞成怒,上天赋予这个年轻人的磨难并没有将他击垮,我的舅父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并没有回到生养他的家乡舔舐伤口,甘心做回农人,一辈子在土地上写诗画画。而是凭着那股子牛一般的倔劲儿,竟一路向西北前行,稀里糊涂到了新疆。他如同当初从长安到西域的商贾一般,一路颠簸,慢慢悠悠,直到那广袤粗犷的边疆。自此这脱缰的野马连缰也看不到,这远飞的风筝连线也断了,外公外婆于是只能在地图上找寻他的小儿子所在的地方。

那个地方,起初还有信件传回,春去秋来,夏收繁忙,一年一年,舅父自此活成了信件中的称呼,家人口中的名字。只是后来,连信件中的称呼也没了,舅父失联了。外公于是整日感慨,养了那么多年鸽子和蜜蜂都从来没有丢过一只,儿子却给丢了。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嗷嗷待哺的鸟雀一般,等待抚育。

在舅父丢失了几年之后,这个乡村,这个破旧的小院突然来了个时髦的妇人,妇人烫一头卷发,戴一副墨镜,描着眉,画着红,颇有些风韵。她回到这个家,钻进那个曾经为她而装扮的新房,若无其事地将行李安置妥当,就爬上了那留有她和舅父往日欢愉的炕。外公外婆面面相觑不知她此番操作是何意图,但也不敢就此将她赶出门去。自此,她逢年过节便时常回到这小院,又时常将表姐和表弟接到城里玩耍,仿佛与舅父的过去都化作云烟,如今,云烟散去,一切如常。她还是我的舅母,于是她在带表姐去城里时也带上了我,我便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宝鸡城的风采。我于是忘掉了舅父,以为她才是离我亲的那一方,毕竟舅父在我的印象中,连模样都是模糊的。

这个在我眼中时尚洋气的女人此后几年就这样一直往返于城市与外婆家,而后在某一年的冬季,一场大雪过后,整个村庄沉寂冷静的像睡着了之时,在县城的法庭起诉了离婚。我的舅父,依然不知所踪,年迈的外公只能替自己的儿子出庭,他争回了表弟的抚养权,而将表姐给了舅妈。在外公外婆的眼中,这个烂摊子家也需要子嗣来传承,舅父这一脉必须有儿子。于是表姐去往她的外婆家所在的乡镇上学,表弟则留在老郭家,做郭氏一脉的传承人,一到假期,他依然会被舅母接走,一家三口于城市团圆。一同团圆的,还有一个高个儿的男人,我的舅父彻底成了故事中的人。

找不到儿子的外公,似被谁夺走了锄头与犁,偷走了鸽子与蜜蜂般焦急;似错过了播种的时节般不安;似狂风大雨打坏了一地的小麦般无奈。他也化身勤劳的蜜蜂,日日早出晚回,去往当地的派出所打听有无舅父的下落。外公外婆这个失联的儿子,后来成了我们家不能提及的痛,逢年过节,人人脸上看似也洋溢着笑容,一家老小看似也欢聚一堂,大家心知肚明,却总无人提及舅父。直到外公开始求神告佛,这个一辈子号称自己命硬,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开始像命运妥协。他甚至找来算命的,去遥远的县城南边找传说中有某种特殊本领的“乡村神人”。

那人被他从县南请到家中,我不知这需要花费多少他卖蜂蜜,卖小麦换来的钱。当然,这些钱与能找到自己的儿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于是,外公又将我我这个他认为最聪慧的外孙女接到家中,与那“身怀绝技”之人接触。

我,外公,外公请来的“神人”,便一同置身于那间昏暗的土房之内。周遭的一切仿佛静止一般,我凝神屏气、怯生生盯着那已记不清面貌的中年男人,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而他,淡定地拿出一张黑布,蒙住我的头,一起蒙住的还有一面镜子,他于是对着那镜子又是呼气,又是乌拉乌拉念叨着什么咒语,然后不断地问我从镜中看到了什么。而我也真以为如此便能从镜中看到什么似的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面镜子,直将眼睛要嵌入进去,将镜子要看碎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折腾了半天,见我实在茫茫然不知所措,看不见镜中任何物体。那人便又取出镜子,将自己的手掌塞入黑布内,再度重复着呼气与碎碎念等一系列动作,而我的眼中除了一张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和那手掌上沟壑一般的纹路之外依旧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他说的土地公,看不见我的舅父。那人于是无奈地摇摇头,感慨我并无此慧根,外公遂也摇头,不知是对我,还是对那人,还是对自己的可笑叹着气,摆摆手将那人送走,一同送走的,还有他的希望。

那一次之后,外公与外婆找寻舅父的心劲儿似乎淡了下来,他们开始接受这个小儿子是彻底的失踪了甚至已不在人世了。而我的舅母,那个和外公和法庭上打官司的时尚女人,在离婚之后逢年过节时竟又回来了,不仅如此,她竟给这个小院拉来了砖头和瓷片,订好了工匠,扬言要盖房子。

就这样,我那离婚的舅母在自己的前婆家盖起了新房,我年迈的外公外婆远远地看着这个女人女将一般指挥着那些工匠,满腹疑惑不知她要干些什么,却依然按照她的吩咐,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加入打杂的行列。甚至于我的母亲和小姨,我的大舅父一家都成了做饭的厨子或盖房的匠人。直待那贴了瓷片的砖房现于眼前,外公外婆于是在阳光下,对着那瓷片照出来的人影发呆,继而抽抽搭搭,又念起自己的儿子。

我的舅父却在这时有了音讯,那些年,外公一遍遍给舅父消失前的地方写信,一遍遍给曾经传来自己儿子声音的地方打去电话,托人打听。终于,有一日,那里传来了音讯。他们联系上了舅父,找到了他租住的地方。只是,屋子空空,人则去别的什么地方干活了,得过些时日才能回去。原舅父在某地租住了个破旧的小屋,每年冬天严寒之时,便窝在这小屋,待来年天气渐暖之后,便外出寻活。就这样干半年活,挣些钱,又歇上半年,将这挣来的钱还给这片土地。如此往复,舅父依然是个没钱的穷人。

几月之后,外公外婆终于在邻居家中接到了舅父的电话,他们颤颤巍巍拿起听筒,听到那一声“爹妈”便泣不成声,多年的坚强外衣在那一刻瓦解,那电话,被外公外婆抢着抱在手里,如同抱着自己的孩子。原来,我的舅父在第一场梦破碎之后,不甘心回到乡村做个农人,于是又开始了第二场梦,可兜兜转转,却在去往新疆之后,又做回了农人。他在那广袤的大地上辗转,帮这家栽种棉花,帮那家采摘葡萄,偶尔也在寒冷又漫长的冬季,独自一人于茫茫戈壁替人看护植被。于是新疆的棉花地,葡萄园,戈壁滩,到处都留下他用双手写下的诗篇。他成了游弋于各个农场的专业农人,而后因为讨不回工钱,便在那农场或者周边其他的农场再干一年,又为了这一年的工钱,再干一年。如此往复,将日子,皮筋一般拉长。期间,他认识了一个甘肃的穷苦女人,他们一同在农场干活,一同将力气卖给土地,久而久之,在这土地生出情愫,在棉花与葡萄的见证下,结为伴侣。可那女人也只是活在故事之中,活在舅父的回忆之中,因为,我们找到舅父时,她已经死了。她和舅父一起生活了三年,便得了淋巴癌病去世了,舅父说,从没有一个人像她那般温柔地对待自己,她就像那戈壁滩上盛开的一朵花,给予舅父的灰暗生活一抹色彩。所以舅父竭尽所能地照料和陪伴她,终于在医院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也没能留住这个女人的命,舅父于是在她最后的时日,牵起她的手,陪她一起回到甘肃,而后将她埋葬在那里。舅父的炕上终是收留不住女人,他于是又孤苦一人,直待和老家取得联系。

他说,搬迁时将原来所保存的村庄商店的电话丢了;他说,没有挣下钱;他说,身份证不能用了。种种细碎的原因凑到一起,舅父便失联了。可我们心知肚明,他只是迷茫了,彷徨了,在失去那个女人之后,他恐怕如同当日失去荷西的三毛,成了个躯壳。所以,那丢失了的电话,那外界都已更新换代的身份证,那没讨要回来的工钱,都成了他逃避的理由。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家里联系不上,他有足够的理由失踪。十多年之后,我的外公外婆,我的母亲终于和他重新通上了话,我的那个小舅父,终于又重回我们的言谈之中。一年之后,我在外公家见到了天命之年的他,胖胖的身躯,头发花白,已全然无我幼时的印象,不过幼时本就无多少印象。岁月将他磨洗的无任何年轻时的痕迹,辗转半生他依旧是个农人,什么都没置办下的农人。

而他的女儿和儿子,因这么多年并无相处过,所以显出格外的绝情,他们骂这个父亲,以至于连我的外公外婆,我的母亲小姨一起怨恨。他们说我的舅父是因为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了才回来的,他们说我舅父就是想霸占这房子。殊不知,我的外公外婆倒希望这房子能够从土地上挪走,他们只要自己的儿子。可他们还是决绝地跟这个家断绝了关系,在我的舅父回来之后,他的一双儿女表示此后再不回家,我的表姐,从小跟我一起玩到大的表姐将我们的亲人全部拉黑,她决定此后,只跟我舅母身边的人联系。如果可以,她连郭这个姓氏都不想要。

没来由的,我失去了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表姐,找回了并无多少印象的舅父。我那在新疆给农场主干活,在广袤无垠的大西北,厚重的土地上,写下一首首表现异域风采的诗篇,继续做着农人的舅父,终于忘记了他当初的雄心壮志,忘记了他当初的梦。岁月、 现实和新疆的水,将他的身材喂养的肿胖,将他的头发磨洗的花白,将他一颗改变命运的心,一颗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心发了霉结了痂。

他再次回到这片家乡的土地时,我的外公外婆已七十多岁。在农村,七十多岁的老人已如同朽木,我的外公外婆,终于在朽木完全干枯前见到了他们的小儿子。而我看着他陌生的身影,张了张口,只叫了声“舅舅”,便再不知说些什么。我使劲回忆,脑海中关于他年轻时,依然仅有模糊的影子。

我的舅父,在回到家乡之后依然做回了农人,他在村庄南边的空地里养起了牛,而他的牛和他一样苍老。

叔父是先生的叔父,迄今为止,都作为一个名号,活在传言与故事之中。

先生的祖父据说做过“土匪”,当然,他的祖父亦是活在传言与故事中的名号,只有村庄的老树和掉了牙的老人记得他的那些叱咤风云的过往。做过“土匪”的祖父,多多少少积攒了些家业,有了家业的人,首先想的便是要让自己的孩子文明,让这个家改头换面。于是叔父和伯父有了机会读书,伯父一举考入大学,成了那个一飞千万里的农家鸿鹄。叔父则读到高中,读了高中便有了学识,有了学识便心气高,心气高便不想当农人,心气高也眼光高,眼光高便喜欢上了县文工团一个女孩。

那女孩应该如同电影《芳华》中的那些女孩一般美好吧,扎两只麻花小辫儿,流海调皮地蜷在额头,白白嫩嫩的小脸上镶嵌一对浅浅的酒窝,一笑,眼睛开了花,青涩美好的如同透着鲜香的果子。可这样的女孩也心气儿高,心气儿高便也眼光高,眼光高便拒绝了先生的叔父。

求爱不得的叔父于是抑郁了,在最美好的年华,心情失落到谷底,人便如同坠入深渊,如同步入老年,如同遇到冰川……绝望,沉闷,冰冷笼罩着他,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包裹的喘不过气儿,包裹的看不到美好的朝阳。在这个乡村,农人的周围都是农人,抑郁的叔父于是没人开导,他的“土匪”父亲更不能,他们觉得抑郁是闲的,是吃饱了撑的,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他的“土匪”父亲只怕也并未想过要开导他,只怕只想要一个巴掌打醒他。

老父亲想不通一个女人能要一个男子汉半条命,一个女人还能让一个人失了魂?老父亲是铮铮铁骨的汉子,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和几个穷苦兄弟,迫不得已在马背上打家业,尽管这家业打的并不光彩,却也从未伤害过贫民百姓。时代将他造就成了马背上打家业的汉子,历经风雨的他当然看不惯这么没出息的男孩。于是分了家跟着他的大儿子走了。叔父便独自一人分了一盆 ,一锅,一筐,一床被褥,一根锄头。第二日他便将这一盆 ,一锅,一筐,一根锄头给卖了,只留下一床被褥。

他不想当农人,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做得一首首好诗,这诗可不是其他农人在土地上写下的那些诗,这是实实在在,用笔写在纸上,用煤芯写在房间墙壁上的诗。可这纸被人们拿去擦了屁股,这墙除了他自己和他偶尔偷跑过来玩耍的七岁侄子再没人能看到。

他于是日日窝在那炕上,在炕周边的墙壁上写诗,在炕沿上写诗。他的世界整日只有吃饭、写诗与睡觉几件事。饭是他二嫂心好给他端来的,他二嫂觉得他始终还是个孩子,没有成家的男人便是孩子,便需要人照顾。他二嫂于是让自己七岁的儿子时常给他送去一个馒头,一个红薯,一碗玉米榛子。他便不知是真将自己当成了孩子,还是将自己当成了诗人,只日日将身子埋在被褥与破纸堆中,于是长出了胡子也不去管,如同当初失去妻子秋芙后的清人蒋坦一般,只是胡须是否生出虱子就不得而知了。等这胡须同头发竞争似的在这颗头颅上占据属地时,他已俨然拾荒者一般了。他居住的院子,那杂草也如同他的头发和胡须一般疯长,这草长的要比他侄子长的快得多,很快,他的侄子站在门口便被草遮挡着进不去了。而他的土炕,也在他日日夜夜的压力之下塌了一个坑,他从此便睡在那个坑里。在精神跌进深渊一段时间之后,将身体也跌入了坑中,整个人生便从此只在坑中挣扎了。

他的侄子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他了,没有了侄子的欣赏,他的诗和字便只能写给自己看,写给心中的情人看。后来,他实在饿了时,会偷偷跑到他二哥家,将门槛拔出来,从门底下钻进去找吃的。

他的二嫂有次一早起来,被躲在厨房偷吃东西的他吓得尖叫连连,他一副野人模样,粗黑的双手抓起玉米馍大口咀嚼着。他的二嫂起初以为家中进了贼,吓得将手中的洗脸盆掉在地上,那盆翻滚着,翻滚着,最后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则在这响声中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就糊涂了,此后还时常胡整起来。不是将二哥家正在努力长大成熟的苹果摇落在地上,装进蛇皮袋去卖落果,就是将二哥家夏季新收的那点小麦,秋季新收的那点玉米偷一些出去换成烟酒。那苹果可怜巴巴,跌进泥土里,一个个泛着青涩的光,尚未蜕变成光鲜红润的成熟模样,就夭折在了叔父的手中。他的侄子,便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胡整中长大了,他不怕那些草了,能认全墙壁上他写的字了。他依旧会时常给他送去些吃的。

但当他某次放学回家,见到抽着卷烟,低头不语的父亲和默默抽泣的母亲,见到那些父母从叔父手中抢夺回来的,绿色的,幼童一般青涩的苹果时,他拿起锄头便冲到了叔父所在的那间长满杂草的屋子,将胡子与头发缠绕下已分辨不清面貌的叔父,从土炕中间的那个窝中拽了下来。他的锄终是没有忍心砸下去,他尽管还小,尽管力气不够大,却有足够的勇气和胆量。他们先是撕扯着,如一头小牛犊和一头病恹恹的青年牛犊,最后不分胜负,并排坐在了房子外的台阶上。他开始改变策略,语重心长地劝说叔父,外表野人一般,内心却诗人一般的男子好像听进去了,自此再未踏足过二哥家一次。没人知道他到底是糊涂了还是清醒着,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内疚了,总之,他再未给二哥家舔过任何麻烦。

一个懂得识文断字的人,一个心气儿高的人,一个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首首好诗的人,一个出生在农家土炕上的人,好像开始认命了。他开始去往别人家的田里干活,锄草、扬粪、割麦、掰玉米……以换取每日几餐饱饭。他终于逃脱不了做农人,开始与农具为伴,他写字的煤芯和笔,终究再没捡拾起来过。

日子于是在他扬起的一锨锨粪土,割下的一捆捆麦子,剥下的一粒粒玉米中走远,在他侄儿渐渐增高的个头中走远。当他已经熟悉了这片土地,熟悉了用锄头而不是煤芯或者铅笔做诗时,他已彻底成了关中平原上无异于他人的一个壮实、黝黑的农人。他的手上有锄头和铁锨磨出来的黄色的厚厚的茧,有被杂草、荆棘甚至镰刀划伤的印痕。他的这双粗糙的手,自此抚摸农具,抚摸粮食,抚摸村庄的大树,就是没有抚摸过女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过女人,当然,这是在他失踪之前。

先生的叔父与我的舅父一般,都在某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在农人们重复一日又一日的农耕时,失去了踪迹。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舅父是为了脱离农人,为了一腔抱负而只身前往大西北,这其中又夹杂着某种痛苦的决绝。而先生的叔父,是被人带走的。那人说,某地的养猪场需要养殖人员,于是已经向命运妥协的叔父被带走,自此杳无音讯。

多年之后,他的侄子在课堂上学习,几行诗词涌入眼前,忽而泪目。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他被这诗词的气魄感染,脑海中一下子出现那些用煤芯写在破墙上的,俊秀有力的字,那是叔父当日练字所写。原来他除了写自己的诗,也摘抄伟人的诗。那一刻,他似乎理解了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理解了他心中的抱负。可一切,早已于事无补,那个男人,再未寻到踪迹。

我幼年时曾在老屋旁边的坡上碰到一披头散发的男子,男子状如电视剧中的梅超风般,安静超然地坐在几棵梧桐树下,头发与胡子交织纠缠在一起,将面目遮挡的模糊不清。我幼小的认知中这样一副姿态,无疑是乞者,于是跑回家将母亲新烙出来的韭菜饼拿来两块给他。他先是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在抬头间,头发散落至两边,露出一双似乎写满惊奇,写满不敢相信的眼睛。接着连连点头,接过去饼,边吃边发出嗯嗯的声音,同时依旧不断对我点着头。那动作与表情,即便过了二十年,我竟依旧能清晰地记得。

后来的我,历经二十年的岁月,也长至而立之年,也读了些书,也写了些字,也离开了出生的那片土地,那片幼年时,锄草收割的土地。再后来,我听说了叔父的故事,想起幼年时遇到过的这个人。于是心生疑惑,我问先生,你说,那会不会是你的叔父呢?

先生不知他的叔父是否还在人世,他们报了失踪,人便只成了留在户口本上的一个名字。当初带他出去的人也说不清他的去向,他自此人间蒸发,成了遥远的传说,成了夏日傍晚,村庄口老槐树下纳凉的农人们嘴里的故事。先生的村庄重新分配土地时,叔父的土地被收回。尽管他的二嫂,我的婆婆还在坚持,这么多年,她一直给这个弟弟交着养老保险,怕他某一天会回到村庄。可这坚持,没能抵挡过政策,先生的叔父,在这个村庄,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了。再过些年,便真的只有村庄周围的那些老坟和老树,会记得他的身影了。这样一个出生农人之家,空有满腹诗情的人,迷茫过后,终于还是回到土地,消失在了土地。

多少年了,村庄还是老样子,被土地包裹着,崖畔上依旧生长着各类杂草,盛开着各类鲜花,土地上依旧种着小麦,种着苹果和玉米。那些做过梦或追过梦的农人,都老了,腰弯了,背驼了,头发白了。他们依旧在土地上画画写诗,他们开始把新的出路寄托在了儿女们身上。我父亲的木工早已不再做了,这个时代已经很少需要木匠,他便安心守着他的土地,偶尔也泛起外出打工的想法,终因各种原因,辗转一圈,又回到了土地。我母亲生了那么多女儿,最终却只留的我和弟弟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尽管比庄稼生长的慢多了,但也终于长大了。而我的母亲,到了也没能做成戏曲演员。她开始时常去往公园唱戏,每每身边围一堆欣赏的人,她也进城打工了,农人进城只会做饭、带孩子、打扫城市的楼房。所以她到一家单位做饭,做些西府家常菜。只是到了农忙时,她还是会回去,回到土地,照顾她放心不下的土地,照顾她悉心呵护的庄稼。那些庄稼,亦是她割舍不下的孩子。不仅是他们,我们都要回去,再回到那片生养的土地,帮着采摘苹果,收割玉米……每到节假,当城里人乘坐飞机或高铁交换着去往彼此的城市游玩观赏的时候,那些进城打工的农人,或者农人的儿女们,会回到他们自幼生活的乡村。他们会像小时候一样,在村庄的上空飞过一架飞机时,眯缝着眼,抬头去看。

农人离不开土地,他们的孩子们也是。他们看似找到了新的出路,却依旧无法与土地割裂。所以我想,将来老了,终要回去,回到龙里,回到幼时玩耍的沟畔,回到幼年时,趴在耱上畅游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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