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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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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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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摇

——本文刊2023年第4期《绿洲》

夏来时,合欢树的花就开了,粉嘟嘟,扇子或仙子的羽毛般挤在枝头,映的树下的人儿脸蛋、眼睛都透亮透亮的。这棵树生长在龙里村的沟边许久了,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们就在它底下玩,捡起一朵朵掉落的粉花,别在彼此的耳后或发间,学着大人的样子,眨巴眼睛,以为一朵花就可以让自己变美。

树离她们家很近,家门常虚掩着,门缝中时常能瞧见一个女人,长得像树上的花,粉粉嫩嫩,美丽娇柔,那是英的母亲,我称其为姨。

姨时常一个人在那个虚掩的门内忙碌着,她穿青色的布衫,头发乌黑,面颊红润,身材纤弱,走起路来,却似带着风,干起活来,直接化成风。

她腰里常围一黑布围裙,我们在树下相约时,她便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摘菜;我们捡拾花时,她在喂鸡;我们捉知了时,她在洗衣服;我们玩泥巴时,她拿着锄头上地去了……总是这样,陀螺般在树和那个时常虚掩的门周围,旋转着。

我很少见到叔,听大人们说他在临县的一家药厂上班,所以别说我,英也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这个家中最常有的状态便是只有她娘俩儿和干净空旷的院子,院内圈养的几只鸡,生长的几棵杏树,杏树下的一些虫蚁,和几只偶尔飞过,在院内短暂停留的鸟儿。

叔很少回来,姨那合欢花一般的长相便时常惹得一身目光。村里的男人们鹰一般的眼睛总是盯着她,在她打开那虚掩的门,走出来时,从眼睛,到脖子,到胸脯,到她走后纤弱的背影……

那时的我们只有七八岁,在沟畔边的几户人家中,英是我唯一的玩伴儿。我喜欢她,便也喜欢姨,当然,也喜欢那棵离他们家很近的合欢树。

合欢树总是在夏日开,在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周围,北半球昼长夜短,蛇虫鼠蚁皆出动,孩童也穿上轻便美丽的夏装时,她便如同小姑娘的裙裾般悄然绽放在枝头,为她们的小脸蛋增添红晕与明媚,增添童趣与欢笑。所以我爱夏,爱阳光照射周身,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都能平等感受它的热量,每一个自然界的歌手都能无所顾忌地鸣唱,每一个女孩,都化身漂亮的精灵,在合欢树下畅快玩耍。

大人们也爱夏,他们爱夏,因为那是等待许久的麦收时节。秋日里将种子播撒下去,一日日去瞧那受孕的土地,瞧它生育出幼苗,瞧那幼苗婴儿般成长,终于从青葱变至金黄,结出镶满麦粒的穗子来。来瞧的人眼睛和嘴角都弯成了个月牙儿,他们将欢喜之情从那咧开的嘴角,露出的八颗门牙中散发出来,抬头看一眼日头,乐呵呵回家去了。

麦子黄金般洒满关中平原,将龙里村的房屋和树,人和牛羊包裹其中。傍晚,有风从沟畔吹来,麦浪翻滚,散发着热气和麦粒成熟的香气。麦子同人一样欢快,在风中互相碰撞,舞动。像少女期盼变成女人一样,开心着自己愈发充盈丰满,即将分娩的身体,它们等待这一刻,也已许久。

那时,离农业社解散,土地承包给个人没过几年。村人们因而干活劲头十足,情绪高涨,如村庄的黄牛般充满力气。叔便是那时从药厂回来预备收割麦子,也预备迎接小崽子的。那一年,姨变得没往日水灵了,她身材臃肿,小腹高高地凸起,走起路来再也不像风了,而是如同鸭子一般摇摇摆摆,干起活来,更是慢慢悠悠,姨变得不像合欢花了。

叔于是回来,让英在家陪伴姨和家里的那几只老母鸡,他自己则拿着镰刀,拉着架子车去地里收割麦子。

叔像《白鹿原》中演绎的那些麦客一样,光着膀子,扎起裤腰带,弯下腰一镰刀一镰刀割着那些昨日还在欢唱舞动的麦子,只半天就晒得黑黝黝的。汗水豆子般挂满他黝黑的背和额头,他的头发湿了干,干了又湿,胳膊上被麦穗扫过留下一道道红印。从远处看去,他的前面是麦的海洋,身后是麦秆垒起来的雕石,他像汪洋中的一条小鱼,一点点往前游走。

那天晚上姨生下了一个男婴,清脆的哭喊声在龙里村的沟畔边响彻,碰到沟对面的崖壁,又折回来,引得沟边的蟋蟀、青蛙、蝉一同鸣叫,合欢树也不时的响起一阵沙沙声,它在为姨鼓掌。叔很开心,连夜找来亲戚伺候姨坐月子。第二日干活时,他更加卖力了,虽是割着麦子,心却一直荡漾着,他还未从得儿子的兴奋中缓过神来,他想对着麦浪吼唱,天生的害羞性格使得他终于只将那吼唱的欲望转换为几声呵呵的傻笑。一个上午,新生儿皱巴巴的脸庞始终在他眼前晃悠,不时的出现在麦浪中,仿佛那麦子上结的是他儿子的脸。

傍晚的时候他变得愈发卖力,眼看着那早上还张扬的麦浪如今皆成了他的战利品,眼看着马上就能回家去看儿子,他那嘴便高兴地未合拢过。他像一头壮硕的牛,将一捆捆麦子抱起来一层一层摞在架子车里,用架子车上系着的麻绳将其捆扎好,准备拉回场里堆放起来。正值壮年的男人干起活来浑身散着荷尔蒙的气息,更何况他心中想着姨和儿子,身上的劲儿便更大了。他将架子车拉到地头时,车轮被以前浇地时留下的坎给别住了,叔试了几次,见车子丝毫未动,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坎,心中着急起来,一着急,便有了气,有了气,便跟那坎对抗似的使出浑身的气力,往前猛的一拉……

那一夜,天上突然起了乌云,雷电与风在上空演奏起了激昂的交响乐,满村的人在雷雨中找寻着叔,龙里村的树皆摇摆,狗皆狂吠,人皆叫喊,空中整夜响彻叔的名字。

叔那一下用力过猛,车轮感受到了他的焦急,自己也焦急起来。架子车同他的主人一般想要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家中,所以它配合着咬牙切齿的主人暗暗发力,那一刻它甚至将自己当成了能冲上云霄的飞机,它真的飞起来了,从坎上冲了过去。它还不懂得物理,不晓得世间有个叫惯性的东西,它只觉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往前去冲,终于将叔催的也往前又紧挪了几步。叔脚下一空,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掉进一个掩在杂草中的枯井里,架子车的车辕在他掉下去的那一刻也落了下来,不前不后,那车和它身上散落的麦捆,正好掩在井口。

姨和刚出生的婴儿躺在家中的土炕上,傍晚的时候,她胸口突然一阵紧痛,脑袋嗡嗡嗡地似有虫在耳边鸣。本是夏日,月子中的姨还穿着薄棉袄,这一阵她突然浑身冒起了汗,左右等不到叔回来,她焦急起来。喊来英去地里寻父亲。

英于是提着水壶,跑到自家的麦田,原本麦浪滚滚的田地现在只剩下短短的麦茬,枯草一般扎在土地里。她即使个子还不高,也可以从这地这头一眼望到那头,可是她找不到叔。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东南角起了乌云,她在麦茬地中小心翼翼地走,终于在地另一头看到孤零零待着的架子车和散落一地的麦捆。

她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乌云愈发靠近,天愈发暗,她突然害怕起来,转身跑回家中,将眼前的一切叙述给姨——她的母亲。

叔从麦地里消失了这件事几分钟便轰动了整个村庄的人,村里的男女老幼皆出动,天空响起了雷电,雨不合时宜地落下来,打湿村人的衣服。他们在雨中喊着叔的名字,后来发现了被草丛遮盖的严严实实的枯井。于是一番齐心协力,将叔打捞了上来。

姨一直在家里等着,村里几个老妇人陪着她,她们说月子中的女人不能出门,否则会沾染晦气。姨看一眼襁褓中的婴儿,看一眼才八岁的女儿,默默流泪。

叔被打捞上来时,手腕上戴着的一块表不见了。那是姨和他结婚时买的,一人一个。姨没有吭声,她还需要乡亲门帮忙安葬叔。那些日子,她抱着怀里的婴儿无声地痛哭,泪水从她的眼角涌出,流经脸颊,下巴,顺着脖子淌下去。怀里的婴儿砸吧着嘴,不时皱一下眉头,偶尔睁开眼看一下。

姨的身材在慢慢恢复,母乳喂养的女人,会将身上的养分都化成奶水输送给婴儿,姨本就营养不良,孕期长的那些肉,很快就干瘪了,跟每天被婴儿吸完奶水后的乳房一样干瘪。没有了男人的姨,自此不再水灵了。叔的离开,也携带走了她身上的娇柔,携带走了她脸上的明媚,她失去了男人,便将自己化身为男人。

姨愈发像那棵长在沟畔边的合欢树了,以前她像的是它的花朵,现在,她像它孤零零的身影。风一吹,合欢树的枝叶便摇摆起来,姨站在树下抬头看,她干枯的发丝也在风中乱飞,没有了柔情的姨,连发丝也变成坚硬的了。那合欢树依旧是我们的欢乐源泉,不同的是树底下从此多了个小男孩,尾巴一样,跟着我和英。

姨忙碌的时候,弟弟都是英在照看的。以前她跟我一样,是家里极重要的那一个,现在她和姨一样,瘦小的身影竟变得刚毅起来了。她也学会了风一般的干活,喂鸡,摘菜,打扫,洗衣,很多都成了她的事。放学回家后,那些活就像被晾在一边的孩童,排着队等着她去一一照看。而姨要照顾农田,要照顾他们娘儿三的一日三餐。在其他家庭都有男人肩挑手扛的时候,在邻居家的孩子欺负她的小儿子的时候,在英的伯父家里每日飘出好吃的菜肴香味的时候,姨瘦弱的身影便愈发坚毅。

她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似母鸡用翅膀包裹小鸡,家里的饭永远都是寡淡的,几乎见不到什么油水,两个孩子长得也如麦秆般纤细,风一吹,就要摇摆。而姨的门前,总有数不清的是非,那些腌臜的话语在她经过村庄中某个围坐一圈的妇人时,从一张张干瘪丑陋的嘴里吐出来。那话语于是如同满坡的鬼针草一般,粘在姨的衣衫上,刺进姨的心坎里。姨那时并不自知,生活即将给予她的,远比这鬼针草的刺要尖利的多。

自从叔走后,每年农忙时,姨就会叫来自己的父亲帮忙收割。她恨那麦田,恨那在风中舞动的麦子,夏收于她而言成了祭拜的日子,尽管如此,她却不得不用心侍候它们——那些麦子。

那一年夏天,英的外公像往年一样来到龙里村的沟畔。合欢树依旧被时节催的开出了粉红色扇子般的花,一簇簇挤在枝头,蚊虫们也如约在沟畔的各个角落窸窸窣窣着。英的弟弟已经三岁了,合欢树下更多的是他捡拾落花的身影了。

姨原本以为她在父亲的帮衬下,苦一点,累一点,多少有个依靠。姨觉得慢慢熬着日子便没那么苦了,她跟父亲一起在麦田里收割,用镰刀一撮一撮割下麦子,摞成一捆一捆。姨和父亲也像鱼一样在麦子的海洋里游走。他们将那麦子都收回场里,一捆一捆从架子车上抱下来,又一捆一捆在场里摞起来。姨的皮肤早已晒得黑红,脸上渐渐生出了褐色的斑,她的胳膊和手上到处是红色的印子,汗水早已湿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衫。

她们要将那麦子摞的高高的,用篷布篷起来,等到将所有麦田的麦子都收割完后,再摊开在场里碾出麦粒。英的外公是个个头不高但强壮有力的老人,他尽管已经六十多岁了,干起活来却丝毫不减当年的英姿。他爬上垒起来的麦摞,姨从底下一捆一捆给他往上接,麦子越摞越高,姨每抱起一捆麦子举起来,她的父亲便要蹲下身子去接。他们一直忙碌到太阳下了山,月亮与星星现出身影,沟畔响起青蛙与蛐蛐的鸣叫,几只蝙蝠从场上空嗖的飞过。姨看着这些摞起来的麦堆响起了去世的叔,泪水悄无声息地涌满她的眼眶,正当她流着泪抱起一捆麦子欲递给自己父亲的时候,英的外公在麦堆上突然眼前一黑,他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便从垒起来的麦摞上掉了下来。

姨像受惊的鸟一般不知所措,她哭喊着,喊声划破沟畔,震的天上的月与星都颤动起来。与几年前一样,龙里村的人们在夏收时节的傍晚,汇聚一处,抬走了一副冷冰冰的身体。姨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形容枯槁,头发凌乱,身上沾满麦草,眼神黯淡,死灰一般沉寂的她,使得夏夜都变得阴冷起来了。

英的外公就那样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姨从此,恨透了土地,恨透了黄灿灿的麦子。那是粮食吗,姨想,那是她的劫,是她的天谴,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一把利刃。

关中平原上的田地依旧长满小麦,秋日里播种下去,冬日里看绿油油的麦苗被纯白的雪覆盖,夏日里它幻化成黄金般的模样。合欢树也依旧在夏日开出花朵,散发出独有的清香,姨的身形彻底变成了一个男人。她的身上再也寻不到一丝女人的柔软,那结满老茧的手,那纤瘦的木板一样的身材,那暗沉粗糙的脸,还有那冰冷犀利的眼神无不将她与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分割开。

她与那棵合欢树一般生活在龙里村的沟畔,在风中摇摇晃晃,却在合欢树一日日壮硕,合欢花一年年娇艳中,失去了自己曾经花一般的容颜。姨从此,在这沟畔,再无依靠,唯一的寄托,便是一对儿女。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降生世间是为了渡劫,以前只觉余华的《活着》太过凄惨,不相信世间灾难会往一个家庭里聚。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开篇就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我总觉不幸只是一时,不曾想风雨真的会向一个人反复泼洒,雷电真的会一遍遍击打同一个人的窗户。她只是个女人,平凡而渺小,同为上天庇护下的万物,奈何她得不到怜惜,或者她前世,当真犯了重罪,才要让灾难一次次侵袭,让身边人皆离她而去,在她红色、柔软的心房刺上一刀又一刀。她的心像在岩石、砂粒、暴风雨和骄阳等一系列外力中反复磨砺,从而变得坚硬、冰冷,如她的皮肤一般。

那一年,英的弟弟长至六岁,姨已习惯,机械化地劳作在沟畔边的土屋和它周边的田地。她似乎变得越来越强大了,她的强大使得那些原本高强度的劳作,突然变得容易了起来。那些原本属于男人的工具:斧子、扳手、钳子、锄头、镰刀等物,皆被她驯服,从而得以在她手中灵活舞动。而那个六岁的小孩,也已被岁月所催,逐渐显露出男孩的淘气与皮实来,他的轮廓越来越与叔的样貌靠近,姨有时看着他会恍惚。对姨来说,现在只有他,是日子存在,生活往前的证明。

他已不再需要英的时时陪护,在沟畔边的合欢树下,他有了自己的玩伴儿。与我和英小时候一样,他们在这树下捉蚂蚁,玩泥巴,捡拾落花与树叶,听风吹过时,树枝舞动的沙沙声。当然,他们比我和英小时候勇敢,男孩子的世界,总有“打打杀杀”的游戏。他们用树枝比作剑,用土块比作手榴弹,用弹弓捕获小鸟,用绳子捆绑青蛙……他们的阵地也在合欢树附近不断地扩大,继而到了那沟的崖边,互相拽着,摘取崖边棘树上生长的一颗颗红宝石一般的酸枣。

那酸枣就像是童话故事中恶皇后手里拿的毒苹果,红色的果肉充满魅惑地挂在崖边,这魅惑使得他们忘记大人的叮嘱,忘记脚下的深渊,终于,他脚下一滑,在那个硕果累累的金秋,关中平原到处一片丰收的景象,阳光、风、植被与人皆呈现一种暖色调,安稳平和的状态时,掉下了龙里村那相伴几百年甚至更久的美水沟。他幼小的身体在空中完美地划过,与孩童们平日里扔进沟中的石头无异,很快,便隐没在一片岑寂中。

美水沟并不自知这一瞬间发生的插曲,依然优雅、静谧地依在村庄的西侧。它是那么美,是这个旱地村庄唯一一道象征细腻与柔情的风景。每年初春,黄色的迎春花星星般撒满崖畔,沟中的水自北山而下,丁零当啷,永不停歇地唱着悦耳的歌,由于清澈,水中游鱼与各类水草清晰可见,野鸭成群地嬉戏在水面,蒹葭则在水畔随风舞动。可这原本美丽的沟,在那个金秋的一个下午,霎时成了吃人的洞。他掉下去,与沟、土、花、草融为一体。

姨将他还给了上天,姨将与她有关的男人都还给了上天,丈夫、父亲、儿子。只留下她,化成一副行尸走肉。她的眼窝深陷,脊背慢慢地弯曲,头发形如枯草,眼睛呆滞,连冰冷和哀怨都寻不到了,心脏也不再冰冷坚硬,而是感受不到波澜。

世间一切对她而言皆失去了意义,她不会哭了,她的泪腺已分泌不出泪水。她在家门口倚着树发呆,手扶在那棵合欢树的树身上,与树皮融为一体,上面布满一样的褶皱。

风来时,合欢树的树枝互相碰撞、舞动。她踉跄了几下,摇摇摆摆往家走去,那样子,像极了美水沟崖畔边生长的那些酸枣树在风中晃动的模样。这龙里村的一切风物她都恨上了,我也终于相信世间真有《活着》中所描述的那样的故事了,现实远比小说要耐人寻味。

如果说姨是一棵孤零零的树,那英便是那树旁的小花。她们没有别的什么的庇护,风雨来时,姨只能用单薄的身躯去遮挡。她这单薄的身躯,终于在无数打击下心力交瘁,似落叶着地般,瘫了下去。

英看穿了姨看似完整的躯壳下破碎的内心,她主动提出退学,照顾雪花般仿佛一碰便要破碎消融的母亲。姨在炕上躺了三日,万念俱灰,眼睛干涩,英小心翼翼地照顾了三日。似姨当初守护初生时的她一样,守护着母亲。

第四日清晨,当初生的骄阳挂在院落东边的树梢上,映的那树叶呈现更加富丽堂皇之态时,姨透过炕边的窗户,看着那温暖橙黄的景象,仿佛世间万象都在那个清晨握手言欢,眼前的世界一片祥和。而姨的某种遥远的记忆在那一刻被唤醒,她想起了曾经,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般的她,幼年时骑在父亲肩头在麦田迎接日出的她,青春岁月里扎着小辫在朝阳下与母亲去赶集的她,新婚时,让叔背着在田野里奔跑嬉戏的她……

记忆水流般缓缓渗入她的脑海,浸润她的心田,使得她的身体由内而外渐渐起了柔和的迹象。她坐起来,趴在窗户上仔细观察那出生的太阳,心中有了期盼。是的,姨也决定和这世间万象握手言和了,她要寻一个庇护。

这一天清晨,姨坐在那套已经略微褪色了的梳妆桌前,用新婚时买的那把木梳,梳理干枯的头发。她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向叔诉说着自己的想法。而后,她换上那仅有的米白色上带有绿色碎花的衣服,敷上闲置许久的,已经结块了的紫罗兰粉。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往事再一次在心头涌现,当年红妆映照下的她美丽动人的面庞曾惹得一众人惊叹。而如今,姨看着自己的手和逐渐干瘪的身材,心中一紧。

那日过后,家中开始有媒婆上门,姨每日堆着笑,迎来送往。终于在几个月后,带着英改嫁给了一个乡里的退休教育专干。这是一个不同于叔的文雅人,他戴一副眼镜,身材稍胖,头上灰白的头发略显稀疏,但是脸上的笑,总是给人一种踏实温暖的感觉。姨便是融化在那笑中,被那笑感染了的。那人的妻子早年间得癌症去世了,一个儿子也已长大成人,无甚牵挂的他于是将多半心思都用在姨和英身上。英于是再一次走入校园,而姨从此过上了远离她所讨厌的土地,麦田,美水沟和暴风雨的生活。

英在这个家中生活了多久呢,日子安稳的时候,人便总不大去计较年岁了。所以具体是多少年,无人细数,总之英读了大学,毕业后成了一个儿科医生。姨的脸上自此重拾回了笑容,她的头发不再干枯,身材不再干瘪,那以前消失了的柔情,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沟畔边的那棵合欢树已长至成年人的脖子般粗细,夏日花开时,英回来过一次。二十多岁的她,如当初的姨一样,面容秀丽,娇嫩柔美,像合欢树粉嘟嘟的花。她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披散着,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我们摘下一朵合欢花别在彼此的耳后,如同儿时一样。后来,英望着沟畔出神,她说:不喜欢这个地方,即便它是那般古老、厚重。我点了点头。她们的日子终于好了,一切成了过往,我想姨飘摇一生,终于寻到一处庇佑,她终于可以如同当初新婚时那样,躲在一个男人的身后。从此,她可以再次害怕蛇虫鼠蚁,可以拿不动斧子,拎不动水桶了。

只是那年夏收时,我回到家中,在去沟畔边看那盛开的合欢花时。母亲却告知我,姨患病去世了。我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回过神来。于是问母亲是否还记得电视剧《福贵》,我原本觉得有些过了,小说也好电视也罢,我觉得不会有这么多磨难汇聚一处,瞄准了靶子射击都不能每一枪正中靶心,可生活偏偏便是如此,比小说更荒谬。

所以姨的一生,也切切实实来了一趟。她在世间走了一遭,这一遭,却尽是泥泞,她的脚始终踩在泥地里。终于有一天,当她趟过泥泞,踏在柏油路上,换上新鞋,欲幸福地前行是,她却再也站不起来,再也不能走路了。

几年之后,当我再一次回到龙里村的沟畔边时,却发现那棵合欢树已经不见了。龙里村的村庄搬离到了离沟畔远一些的地方,村人们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座新房子。那些老屋,便被杂草覆盖,有的坍塌了半边,有的只剩下门,到处一片断壁残垣,满眼皆是荒芜零落。姨的那个土屋还在,与其他房子一样,坍塌于杂草枯树中,在风中,萧瑟荒芜,一如她的人生。

正是那时,我突然想起诗人徐志摩的那首《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站在家乡龙里西侧的美水沟畔,我吟诵着这首诗,将姨,和那些逝去的人,将我和英的童年,诉与风,诉与鸟,诉与荒芜的旧村庄。不久过后,龙里村将迎来新一轮的播种,严冬也会如约而至,随后,东风又来催促青条,麦苗将在明年夏日重新染成金黄。关中平原的麦田早已无需用人力收割,人们的镰刀已经腐朽,如叔坟头墓碑上的字,在风雨侵蚀下,已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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