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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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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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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桃里


——本文刊202310月《湖南文学》

 

在胡桃里,有一首歌,是为我而唱。那时的我醉眼朦胧,原本跟着节奏闪耀交织的各色灯光开始在眼前模糊重叠。后来,一切彩色退场,灯、光、声、影、酒、食皆散去,我身处喧闹的人流,却恍若置身暗洞,眼前浮现一个个旧时光里,灰黄的故事。

我曾经固执地以为,酒馆须与自酿酒才搭。像老家的房子要搭配土炕,厨房要搭配柴火灶。民谣与昏暗灯光相携的酒馆唯有梅子酒、桂花酒才有韵味。可我忘了音乐也有西洋乐,老家的房子有天就将炕换成了床,厨房也不再燃烧柴火,而是换成了天然气,房间里安装上了空调,以前的土炕成了摆设。

只是我这一传统的,喜欢一切古典色彩的人,在迎面涌来的现代潮流面前总是自我退却,设置屏障,像旧时大家族里的姑娘对某些性感热辣的舞蹈,敞背露胸的西式晚礼服,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多多少少有些沾了出生处周原古地的气息了。

所以我到胡桃里,灯光、音乐、摆设、餐食也是交织成昏暗、浪漫、富有情调,甚至暧昧的气氛。我就这样置身于另一种浪漫中,不是沈复芸娘饮酒对诗的浪漫,不是蒋坦秋芙芭蕉叶上题诗的浪漫,而是来自法兰西罗曼蒂克式的浪漫,也许是杜拉斯和她的情人们的浪漫,对,是她和杨·安德烈亚拥有过的浪漫。

所以我在翻看酒水单时,那酒便多是红酒、鸡尾酒、香槟、白葡萄酒、威士忌。莱康菲尔、苏格登、格兰菲迪、多斯菲尔、科罗娜、百加得白朗姆等特色浓郁的名称从酒水单上蹦出来,在我的眼前舞蹈,尚未喝一口,便有些眩晕的醉意。

他接过酒单,挑选了一瓶蜜拉摩尔,顺带点了糯米蒸虾球、芝士焗红薯、香煎龙利鱼、木瓜、提拉米苏。对于有选择困难症的天秤座来说,顿觉轻松。曾经说过,天秤座喜欢把什么都安排好,不喜欢所有关于选择的事情,点菜便是其中最纠结的。如释重负后,这才认真环视起周围。灯光与其他酒馆无异,昏暗似一张暧昧的大网,将置身其中的男男女女们笼罩着,仿佛这样才具浪漫风情。于是,在这音乐、灯光与红酒烘托出来或者说伪饰出来的浪漫中,人们也都成了浪漫的人,都成了罗曼蒂克式的人了。不是平时看见的随地吐痰的,对着什么破口大骂的,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的,插队买东西的,着金链子光着膀子在路边撸串大声划拳眼睛像铃铛的那些人了。环视一圈后,莞尔一笑,这酒馆仿佛亦有影视片中上海舞厅的感觉,张爱玲是真正配得上这些浪漫的人。幼年时被像西式洋淑女一样培养的她,定能品出这酒的好坏,这曲的雅俗,这食物的口感,这灯光的排布,这人的穿着仪态。不像我,自幼长在乡野,幸沾了些书香气,又对古典之物产生浓厚兴趣,沾了些古旧气,所以我说像杜若一般,小门小户倒也不俗的小女儿家。不过遇着胡桃里的西式浪漫,却也没拘着,总归是生在农田,偏生了颗文艺心,便也能沉浸其中。

几杯酒下肚,餐食下了多半,乐队在准备了,我瞅了瞅眼前仅见过三次的,比我年长十岁的人。他身上还带着军人的英气,掺杂着生意人的精明与干练,从部队转业后一直练习着搏击,是个现代感与力量感齐的人。用来接人的车是辆宽敞精致的商务,办公室的装修也是欧式简约风格,人可能也是半西式的。我性子传统,喜静,看到这样的人,便不自主地想要往后退。

音乐开始,我们拿起随身物品换了位子,挪到了舞台的正前方。服务员重新布置桌子,他则扫了码,意欲重点一些食物和酒,我们像刚开始进酒馆那样落座,重复刚才在菜单上的挑选,这一次,除了几小吃外,他点了一瓶莱康菲尔——赤霞珠。我盯着舞台上轻轻摆动着身体唱歌的女孩,好似经历了时光穿梭,或进入了另一个平行时空,一切倒退,重来。一瓶红酒已然见了底,他脸颊泛红,而我,喝多少酒都不会上脸。

他有时也很文艺,会弹吉他,也会跟我谈文学和音乐,谈音乐时,时常提起那首王洛宾写给三毛的《等待》,我某次见他朋友圈背景有伴乐,后来忆起是《请回答1988》中的插曲,惊讶他竟有如此怀旧的一面。就像那刻酒精刺激下,面颊泛红,眼神迷醉的他突然兴致勃勃,叫来服务员,要点一首《等待》。

年轻的女孩显然诧异了,面容姣好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眼神、嘴巴给人的感觉虽也依旧是笑着,但那嘴的弧度,那眼角的弧度都有改变,看得出无奈。大的酒馆,没有几个人懂三毛和王洛宾,懂那首《等待》。

那年初春,她以人们熟悉的著名女作家三毛固有的样子,跨越四千公里,从台湾到乌鲁木齐,一个边疆到另一个边疆,海洋到荒漠,寻王洛宾而来。温柔洒脱女人从细腻柔软的南方岛屿到粗犷广袤的西北边关,这一切似乎都是一场碰撞,冰与火的碰撞,柔情与厚重的碰撞,女人与男人的碰撞,南方与北方的碰撞。这碰撞使得她的内心,迸射出狂热的火花。

所以她才会在临走时恋恋不舍地告知他,那个年老的情歌王子,说她会写信,会再来。她那封信写得炽热,柔情似水的文字从海峡对岸飘荡到边疆,携的是,一路的风和云朵,鸟叫与蛙鸣,一个女作家浓烈的爱。亲爱的朋友,洛宾:万里迢迢,为了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与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闭上眼睛会是你的影子,没有办法……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

她又来了,短短几个月后,只身一人,携一个很大的皮箱,携许多香烟,携满腹的情与爱,携一贯洒脱的性格,携一个女人的一颗炽热的心。一来,便住进了他家,他却因拍摄纪录片而不能陪伴在侧,对于她的炽热之情,更是不愿接纳。他的再三退避和劝慰,终于使得她负气离开,住进酒店。这个男人,如他所处的地域一般沉稳理性、成熟厚重。这个女人亦如她所处的地域一般柔情似水,软语温。但她始终是作家,作家是不会只有柔情的,她们还有傲骨,她们总有股外柔内刚的倔劲儿。所以她孤寂离开,携来时的皮箱,携一肚子的委屈伤悲,携一个女人的一颗逐渐冰冷的心。

不久后她又去了一封信,告诉远在乌鲁木齐的那个年长自己三十岁的男人,说自己和相识不久的人订了婚。这许是一个女人最后的试探,女儿家的心思总是不难猜,可她没有等来幻想的温情,她的心在冰冷的悬崖直往下掉。四十多天后,她便选择离开这人世。

1991年元月4日,他从广播电台得知她自杀的消息,陷入沉默。几天后,七十八岁的他创作出这首《等待》,手稿上认真写着——“献给死者的恋歌”。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请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续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

等待等待,

越等待,

我心中越爱。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是否生过情,就像,没有人知道这首歌对我眼前的男人意味着什么。它太老了,与故去的人一般老,一般沉寂。服务员尽管知晓点歌台里不会有这样的歌,还是装着翻看了会儿手机,而后,意料之地,摇了摇头,脸上又浮现出另一种略显抱歉或尴尬的笑。

我尽管没有听到这首《等待》,但却在涌上的醉意,逐渐重叠的光影中,由这二字想到了许多。等待,等待,世上苦苦等待之人,何止万千。

 

 

望着尴尬笑着的服务员,我也微微一笑,显然已有了醉态,眼神开始迷离,口齿却依旧清晰。对她说:“那就……漠河舞厅”。她的笑于是恢复了之前的,嘴角与眼角的弧度,牙齿的显露,配合得刚刚好,边笑边将收款码递过来。

我开始等待,周围人声喧哗,整个胡桃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流,给人感觉足有百人。我在等待中迎来那首歌,男主持人以一贯浑厚有力的声音报幕:“接下来这首歌是为XX女士而唱”屏幕上出现我的名字,那般熟悉,盯着它,像盯着故人。

我不知是痴迷还是迷醉地笑着,欢喜之情早已溢于言表,舞台中央一男一女唱起了熟悉

的旋律。我的脑袋和身体不由自主地跟随摇摆,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在有节奏地舞动,酒杯、灯、人、我胃里的酒。它们都在随着旋律跳舞,似歌中描绘的舞者。红酒继续在胃内发酵,挥发,蔓延,继而上升到中枢神经。便在那时,我的脑中浮现两个舞动的身影。女人盘着发,或可说挽着发髻,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这样的装扮才够优雅,似电影《黑天鹅》中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妮娜,高贵、灵动的天鹅,或可说精灵。

男人和女人,天鹅一般舞动在街边的旧仓库,那一刻,周身一切都被他们忘却。微弱的灯光脏乱的环境,破窗里钻进来的晚风,角落的虫蚁,布满油污和灰尘的物品皆默然。莲出淤泥而不染,他们,处陋室而华贵高雅。他是绅士,每每弯腰,伸手,托起她的指尖,两人靠近,缠绕,舞动。继而在乐曲中沉醉,达到另一种高潮,精神上的。

可想而知他们成婚后有多幸福。竟不知到底是戳中了才女总悲哀的谶语还是印证了恩爱夫妻不到头的古话。芸娘曾说夫妻间的生活,似神仙一般,才有了罪责神仙嫌他们太过恩爱了。所以沈复将芸娘之早逝归于夫妻过分情笃。而蒋坦则将秋芙之早逝归因于聪明损福,闺阁不宜才那么她,是两种都占了吧。我曾说是她们太过轻灵,仙子一般,不适合留在这俗世。

所以那场大火,19875月,席卷漠河的那场大火,呼啸而来。火光像太阳破散天空洒满了金币,人都默然。房屋、树木、牲畜……瞬间被吞噬。大火魔鬼般侵袭掠过之处皆残墙断壁,焦土废墟,房屋只剩下一排排烟囱,战死沙场却屹立不倒的战士一般,许多精灵被带走。他们是凤凰,在火中实现重生,她是其一。

《雪国》中的叶子也是这样被夺走的吧,轻灵的身影在火中旋转,怕疼的少女,一生温雅、纯真、平静、可爱,只有最后一刻如此轰轰烈烈,当真是凤凰。

失去了妻子的男人从此成了行尸走肉,那些旧仓库里忘我的舞动缠绕自此成了他心中最珍贵的回忆。她生前并未生育,留给他的念想,唯有那些舞曲。往后三十年,他便守着那些舞曲,守着那旧仓库里舞动的回忆过。街角的舞厅于是时常出现他舞动的身影,一个人,像一孤独成长的树。从一个年轻的绅士,变成一个年老的绅士。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 在深夜放烟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不必说 野风惊扰我

可是你 惹怒了神明

让你去 还那么年轻

都怪你 远山冷冰冰

在一个人的漠河舞厅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

有一天他孤独舞动的身影,映入一个青年的眼帘,青年那创作者的敏感神经被触动,像挖掘古墓一般探寻他的故事。他于是化名张德全,她被称为“康氏”,成了这首《漠河舞厅》背后的故事。

舞厅外是茫茫雪国,舞厅内是炉火、酒、舞曲和他孤寂的心。他也在等待吧,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轻轻攀上他的肩,精灵一般舞动。等待再次拥抱那有温度的、柔软的肉体,感受她鼻尖轻轻探出的气息。他会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像守护易碎的玻璃般小心翼翼,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消逝。三十年,未再娶三十年,独自跳舞三十年,等待

我后来在网络上看到了那个舞厅的照片,在地下室,破旧却温馨的样貌。那温暖的故事,让舞厅内的火炉更有温度每到傍晚,音乐、灯光与疲累了一天的人会交融在这里,故事中的老人偶尔也会来,像一只骄傲又绅士的黑天鹅,独舞一曲,默默离去……

胡桃里的灯光、红酒、餐食和台上男女对唱的《漠河舞厅》让我恍惚,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暧昧的氛围,我在这暧昧氛围中看到两个缠绕的灵魂,两个舞动的精灵。于是一切褪色,时间倒流,他们的故事重现眼前,一滴泪落入酒杯,像淹没于火海时的她。从没有一首歌,让我如此动容,旋律、歌词、故事,皆入心。

跟对面的男子相视一笑,顾不得观看周围人听歌时的表情,但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随着旋律摇摆,笑着告诉他“你长了张玩世不恭的脸”,这是第一次主动挑起话题,此前就是因为这张脸,使得人自动竖起一道屏障,往后退去,恨不能隔千里之遥。可他一再打破这道屏障,又使得人不得不重新去审视。他显然被我这句话惊着了,但也很快点头,表示同意。我将目光收回,低头望向桌上的酒杯,酒杯里的酒空了又续,续了又空,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唇上的口红早已被红酒中的单宁和花色素苷浸染,像一层黑红的痂,这会让我精致的妆容降分,天秤座一贯是注意形象的,于是借故离开,去了洗手间补妆。

晃晃悠悠地走回来时,周边暧昧的氛围依旧,老人的爱情故事在歌声里发酵,坐下,重新端起酒杯听歌,却在红酒入口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我的祖父,那个老头,也曾苦苦等待。

 

 

暧昧的氛围容易让人游离,恍恍惚惚,被催眠一般。明明身处热闹都市一灯红酒绿之地,眼前却分明出现一旧时的土屋,一切似乎都成枯黄样貌,对,土的颜色。

那个旧房间里的一切我如今依然清晰记得,它处在院落北边一排的最西侧,向阳,老人而言甚是适宜,所以祖父居住在那里,我十岁以前的很多记忆也留在那里。

一扇绿色的木门,推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北方一贯的土炕,挨着土炕两侧相对而置的是父亲学成木工手艺后做的第一对沙发,红棕色的,很是好看。沙发一侧依次排布橙色的茶几,玫瑰色的橱柜和桌子,想来这些都是父亲的手艺。橱柜上面常年摆放着祖母的照片,我出生前的十几年它就摆放在那里了,相框是棕色的,周边刻制镂空花纹,还别着一些侧柏的叶子。照片中的人很是年轻,披散着头发,圆圆的脸,一副人间静好的样子。

祖父并没有当我的面对着照片上的人表现过思念,我没有见到过他擦拭照片的样子,没有见过他出神地望着照片,但我却在那橙色茶几的抽屉中见到过一把木梳。它包裹在一块手帕中,虽历经岁月,却并未被岁月侵蚀。有次,祖父捧着那把梳子出神,被我无意间撞见,我那时太小,不懂那对他意味着什么,也没特意去看他的眼角。只是觉得这个老头与往日不同,多了些深沉、严肃的韵味儿,我那时并不知晓有个词叫阴郁,也并不知晓他其实正沉浸在悲伤之中。所以我只觉空气中一股压抑的劲儿,一切仿佛在凝结,沉下来,暗下来,并不知晓,一个人的气场可以使得整个房间都陷入阴沉,陷入冰冷。

我那时总是好奇为什么他房间中的橱柜总是锁着,直待看到那把梳子,才懵懵懂懂地猜测,那里面放置的那些带有清新花色的布料,该是祖母的衣服。他将那些衣物锁入橱柜,其实是将祖母锁进心底。那个照片中的女人,我日日在祖父房间看到她的样子,但她于我而言与陌生人无异,于我而言,与照片一般冰冷。

父亲十岁时,她就患病离开了。对于这个母亲,连父亲都所忆无多。所以祖父其实是孤独的,他发现这世间的情感并不相通,他怀念祖母的感情,无人共情。所以只管孤身拉扯几个儿女长大,成家立业,这许多年,将那份怀念压入心底,从不言语。这期间,仅偶尔对着那把梳子抒发心绪,在祖母的忌日,中秋团圆之时,抑或大年三十的晚上,饮三杯两盏淡酒,醉意袭上心头,一把梳子,诉尽相思。

当年的苏轼便是这样吧,“不思量,自难忘”。

镜中贴花黄的人儿已不在,那身影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在厨房的灶间,田园的菜圃,热乎乎的土炕上……祖父其实也在等待,等待孩子们成家立业,他想等一个孙子,除了我,他苦苦等不来。在我之后,母亲几次怀孕都是女孩,唯一的一次男孩却因劳累过度流产了,祖父捧着那个成型的男婴,在树下大哭。已到中年的西北汉子,这一次,没有抑制住泪水,他蹲在树下的身影微微颤抖,所有的情绪一起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年轻时造了孽。他那时据说时常会打祖母,甚至并不爱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进家门的女人,或许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白月光,以至于婚后多年都不愿亲近祖母。

祖母年轻时一直没有孩子,被村庄的人以为不能生养而在背后指指点点,她将那些苦咽入肚中,用岁月与温情,三餐饱饭与一针一线去温暖她的男人,终使得他动了恻隐之心。所以祖母在三十多岁才生下第一个孩子。即便如此,即便丈夫亲近了她,但心,似乎并不能系在她身上。她害怕那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害怕他偶尔化身狼的样貌,她在这胆战与唯唯诺诺中患了病,四十多岁便离开人世,留下她的四个儿女。

他们像稚嫩纤弱的树苗,风一吹便要摇摆,我的父亲那时尚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他在丧礼上拿着柳木去打周边的人玩,一群穿白衣的人在他眼中或许是在做什么游戏,像戏台上的那些演绎。

我的祖父或许真的印证了那句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的话语,他将祖母生前的一切皆悉心整理收藏,压入箱底,一同压入的还有那份情感和愧疚。所以我才会在那些寓意团圆的节日,偶尔看到阴郁落寞,使得周围环境都要一同暗沉冰冷的他。

祖父定是觉得是上天要让他绝后了,那个已成型的男婴是撕开他伤疤的利刃,是压垮他的稻草,是让他情绪崩溃的端口,或许也是他抑郁的伏笔。

我十岁那年,母亲再次怀孕,这一次,医生许是见她可怜,遂明确地告知此胎是男婴。父亲将这个喜讯满怀期待地汇报给祖父后,那个已经七十岁的老头却对此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漠然,他沉默地像口生锈了的大铁钟,仿佛周遭一切生机皆与他无关,只平静地将手中的烟锅在地上扣响,倒出其内的烟灰,整个过程中,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我的父亲努力地想要在他的眼角和嘴角捕捉到一丝笑容,可它们似它们的主人一般,平和安静如同冰雕。祖父的心仿佛冬天结了冰的湖面,这一个喜讯没有撞开那冰,可那时并无人发现他冷峻的外表下是更加冰冷的心。是的,他不愿意等了,或许那时即已做好了决定。

一个人如果对一切都失去希望,便是心如死灰,那么,任什么在他眼中,都是苍白的吧。所以他在弟弟出生前喝下了农药,带着终身遗憾,或者说愧疚,寻祖母而去。没有等来自己期盼的孙子,绝后与否已与他无关。而我是第一个发现淹没在那些泡沫样唾液中的他的,可想而知在此之前,他的体内已经发生了多么惨烈的化学反应,他的胃,灼烧一般地疼痛,这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他的嘴角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而他的手,狠命抓住身下的床单,直至指甲缝中渗出血色,直至,我端来午饭,看到那个躺在土炕中间虚弱不堪,苍白可怜的身影。

一个扛起一袋麦子说走就走的汉子,一个让我骑在肩头玩耍的亲人,一个发起脾气来全家都害怕的男人,突然间柔和、平寂、虚弱、苍白如同纸片。这样貌让我想起了曾养的一只兔子临死时的状态,我惊愕、恐惧、心慌、不知所措……而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我十岁的小手,握进他青筋凸起的手中。我看到他手背上的老人斑,似青筋开出的褐色的花,那花让我迷醉,我知道我将要失去他。而他,似乎在那一刻也有了不舍,他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橱柜上摆了多年的那个相框,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老山羊还在圈里哼哧哼哧,等着他带着去空旷的野地里饱餐,他的烟锅还在桌上躺着,他睡了半辈子的土炕还温热着,而他的身体和他的心一般冰冷。

等待是苦的吗?真的是苦的吗?他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像他的妹妹那般。

 

 

杯中的酒又见了底,不知不觉。胡桃里的灯光与音乐依旧,对面人的脸庞依旧,只有我的思绪,在酒精的刺激下,作毫无边际游离。这些年,祖父躺在那里的场景时常出现在我脑海中,但我此前从未想过那一刻他正在疼,钻心的疼。直待我的胃被酒精一点点占据,隐隐不适,我才恍然意识到,当时,我看到的他,正在体会蚀骨之痛,而这距此,已二十余年。  

祖父出生于大家族,当然,“扶风马氏”本就有厚重渊源,虽不抵“京兆杜氏”,“兰陵萧氏”,“琅琊王氏”般显赫,但也颇有些威名。只是这威名随着日子,随着周原古地扬起来的风,逐渐飘散、消逝罢了。但祖父自小确是在大家族中成长起来的,在那个传说中易守难攻的老村庄——龙里。

龙里村的旧城已不在了,我出生时,村民们便已搬迁。但是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多次听人提起,关于那个三面环沟,任谁也攻破不了的城。50年代初期,周原古地与中国大地上的诸多农村一样,萦绕在炊烟土屋蛙鸣麦浪草木,与欢唱的牛羊之中。龙里村作为周原古地最古老的村庄之一,坐落于京当西侧,美水沟畔。天然的地形优势,使得这里物产丰饶,百姓安居。那时,关于龙里村盛产地主与才子佳人的传言比比皆是。当然,这个村庄的人们,亦与同时代的农人一样,逃脱不掉包办婚姻的命运。

即使是在这关中平原上隐匿的小村庄,地图上的一个针尖大的点,依然盛行大家族联姻。

祖父的妹妹,便是那时,被许配给了几公里外凤吟镇的傅姓人家,却是又成就了一段传奇故事。

这原本是不被祝福的一段婚姻,不承想,我的这个姑婆与姑爷,却海中航行一般历经一浪又一浪后,携手驶向了对岸。这一纠缠,便是六十余年。

我的姑爷年轻时,胜过所有的当红小生。他出生书香门第,父亲是省政府的文书,自幼在省城读书,住的是大房子,见的是大世面。而我的姑婆,和周原古地上的所有姑娘一样,自幼守在家中,磨面、织布、浆洗衣裳,未识得一字,未见过村庄外的风景。

然而就是如此生活悬殊的二人,却在宗族长辈的商议之下,结了亲。我的姑爷那时在省城上高中,某日间便懵懵懂懂被带回家乡扶风,不明所以地被一众人簇拥着,换上喜庆的服装,大红花绑上了身,又懵懵懂懂地跟一个从未见面的乡下女子拜了堂,再晕晕乎乎地返回省城读书。

他像提线木偶般被故乡家族里那些宗亲指挥着,上了一回台,唱了一番戏,却稀里糊涂并不知演绎了个什么角色。尚未谈过恋爱的他,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却充满向往的他,不知不觉间竟成了别人的丈夫。而那个女人被安置在故乡,他们老傅家的深宅,服侍他的老母亲,继续着以往织布、磨面、浆洗衣裳的生活。他与姨娘和父亲,依旧在省城,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

他们似两个顽皮的孩子放上天空的风筝,一个是翱翔天际的雄鹰样貌,一个是朴实羞涩的飞蛾样貌,两只风筝在风的加持下越飞越远,无意间交织在一起,打了死结。

我的姑爷那时候并不明晰那一场稀里糊涂的演绎对他此生究竟有多大的影响。他依旧苦学,依旧住在省城的大房子,见大世面。不久后,他考入了陕西师范大学。同他一起迈入校门的,有一群青春靓丽,纯真美好的女孩。她们穿着与自身一般清雅的白衬衫,配以淡蓝色的裤子,有的扎两小辫,有的剪了短发,行走在校园中,抱一本书,浅浅一笑,是书中描绘的出水芙蓉的样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从未讲述这一段故事。那是在他年老时,我到西安城去探望,在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屋子,见到了他年轻时,英俊倜傥的照片。照片中的青年,眉清目秀,胜过所有的当红小生。我内心隐隐闪过一丝惋惜,想象到那些场景。我想象他在学校,似《红高粱》中的张俊杰。一身中山装,干练的短发,阳光温暖的大男孩,笑起来,整个世界都爽朗。

他们是一群情窦初开的学生,那些青涩的女孩与他,他定能遇到那个让他心动的女子,志同道合,心性相投。像孙少平与田晓霞一般,可当他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夫时,他爽朗的笑容逐渐凝固,青年的脸上浮过一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阴郁。天空下了雨,他与天空一般落寞。自此,更不愿亲近家中那个女人

但抵不过老母亲家法严,抵不过自幼耳濡目染的孝道,家乡周原,是承袭周礼最全之地。况不能忤逆长辈,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几千年的传统,特别是受优良教育的他们,孝便是首先要恪守的。即便是鲁迅先生,也是将朱安妥帖安置,好好敬着的。我的姑爷,一个熟读经史子集的中文系学生,即使内心对未来有无尽畅想,也依旧妥协于那个守旧的大家族了。所以那个守在家中侍奉老人的,不识字的农家姑娘,我的姑婆,后来终于有了孩子。

这两个生长在不同藤蔓上,不同习性,不同口味,不同喜好的瓜,终于被强扭在了一起。青年男子的心中却始终有个疙瘩,那疙瘩越挽越大,在他看到同学们携手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男男女女并肩走向图书馆,周末骑着自行车一起郊游……整个校园仿佛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浪漫的氛围。这浪漫是清晨的风,是风中的花香,是午后石凳上读书的身影,是傍晚散步的男女,是月光下树与人的暗影,是广播中音乐的旋律……他被这浪漫包裹,快发了疯。倘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最美好的年华,鲜花盛开的春季,充满荷尔蒙气息的校园,蓝天与白云见证,大地与草木祝福,或许,此生无憾。可惜,这一切于他,皆是幻想。

这浪漫的氛围日日萦绕,让他心猿意马却又想逃离。原想着毕业工作便能舍掉那些幻想,断掉那些憧憬,只一味沉浸在事业与家庭中,渐渐沉稳,冷静,对一切淡然处之。没承想分配到名校教书任职的他,一来便遇到了那样一个灵动的女子。她一身素衣,手捧教材,书卷气从衣物中散发出来,刘海调皮地蜷在额头,双眼澄澈而深情,浅浅一笑,整个城市都为之倾倒。

他们谈得来,像同一个藤蔓上,习性一致的瓜。

那是他第一次萌生出离婚的想法。守在家中已有了孩子的她,我的那个姑婆,始终沉默不语,一味地织布、纺线、做饭、洗衣照顾婆母及幼童……她无言的劳作,是最有力量的抗拒。内心波澜的书生,也陷入沉默。哪怕此后不止一次萌生过那样的想法,哪怕将那想法明确地提出来,也都在看到一天天长大的孩子,一日日老去的父母后妥协了。是的,他再一次向命运妥协,犹如落入水中的虫蚁,不再做任何挣扎,只静静在水面飘着,不久之后,水面恢复平静。

但其实,即便他坚持离婚,在我们这些后人看来,也是能理解的。像曾经的鲁迅先生与朱安,虽说会替朱安惋惜,却也能理解他们彼此的苦楚。我的姑婆到底不是朱安,她不知道该如何维护自己的婚姻,在那个男人面前,她亦觉卑微。除了默默无言,她似乎无任何招数,面对这个精神世界相甚远的男人,她不敢闹,不敢哭泣,人只有在爱自己的人面前才有底气拿出女人的那些本领。哭、闹,或者撒娇。否则,一切无用。我的姑婆虽是个农村姑娘,但周礼浸润下的她深知这些道理。她用无声的抗拒,等到了自己丈夫的回心转意,等到他丢掉一切情感上的幻想。

那个男人该是下定了决心,在水面上静静漂泊许久之后。他将老家大宅院里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女人接到了省城,孩子的户口也陆续迁了过来。日子在旧西安城的发展变化中,在城墙外小贩的吆喝声中,在马路的拓宽,自行车与汽车的交替,在他们生出的白发与逐渐退化的感官中一天天走远了。他们有了孙子,重孙子。

而我,也已长至成年。循着地址进入那栋旧楼时,是我刚刚迈入大学校门,第一次踏临省城。却是从踩上那楼梯的第一个台阶开始,进入了他们的故事。那楼梯,于是成了开启一段尘封往事的入口,而那时,我的祖父已去世多年。他是连接我与这栋楼里的两位老人之间的纽带,是绕不开的话题,而我,始终带着他的影子。对于姑婆来说,见到我,就是见到娘家人,就是见到她的过去。

他们提起我的祖父,我这才知晓这两位老人何以对我这般偏爱。除却因为他是姑婆的二哥之外,还因为这个二哥曾经那般惜才,将所有收藏的古旧书籍都赠与了自己的妹夫,我的姑爷。这些书,虽在其后被姑婆当柴火烧了,但那赠书之情,交流之谊却留在姑爷心中。他看到我,想起祖父曾经对他的关心,便愈发关爱。所以自踏入那栋旧楼的第一阶楼梯起,我便时常受着他们的爱怜了。他与姑婆待我极好,他的两个我视为兄长的孙子亦对我很好。

而那时,我的姑爷眼睛其实已经看不清了。视力的退化使得他一刻也离不开姑婆,那个老房子里于是一直响彻着“老婆,老婆”的声音。我的姑婆于是时常趴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看着,像看着一个婴儿,更像看着一只宠物。她的眼神无疑是充满爱的,嘴里却常说着“老的,难看的”之类的话。姑爷便顺着这话笑起来,调侃她“难看,你还那么爱……”两个人便一同向后仰着身体去笑,这笑将我融化,我愣在时光的缝隙,愣在窗外照进来的那抹光中。

姑婆后来带我去逛城隍庙,一路上接到电话无数,我站在她身侧,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老婆,老婆”声,和“你腿疼,走慢一些”的关爱之语。姑婆每每见有电话打来,便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她将幸福,都融在那嘴角了。

后来姑爷生病,躺在床上许久。姑婆尽管腿疼难耐,却也依然一直亲自在侧照顾,直待姑爷离去。她许是觉得日子再无盼头,儿女孝顺,子孙成才,她已无遗憾,于是不到一年,便也去了。自此,他们少时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婚,历经波折,至耋耄之年,终美满而终。一切皆化为古城的故事,与那城墙内的老树,与那他们曾经相守的老房子一般,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了。

我如今在这灯红酒绿的现代化酒馆,却想象着当年他们一根红烛,身着喜,茫茫然被簇拥着送入洞房的场景。倒是生出感慨,一切皆有开端,皆有散场。就如那歌,如那酒。一曲终了,两瓶红酒也空了。眼前的男人现出醉态,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离婚时将一切都给了妻子,只留下两个孩子。当初本就不被看好的二人,如今也真散场了。醉酒的人,断断续续说出心底的秘密,我却在想,他是否也在等待呢。

冬日的寒风刺骨,起身离开时,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春节临近,外面节日氛围渐浓,各色彩灯交织成另一个舞台,行人走在其中,便都成了演绎者。我不知道我们在演绎什么故事,又扮演什么角色,只觉那灯使人有了些许温暖。怕冷的人冬日总是不喜出门,想起此前不久,与一出生云南的友人,在城墙边的藏吧喝下一壶又一壶梅子酒,那是在品尝完云南菜后,沿着城墙散步继而遇到城门洞里的歌手,又经过那一排民谣小酒馆,忍不住走了进去。舞厅却是没去过的,不仅舞厅,东北也没去过,漠河和它的极光便成了谜,坐落在漠河的那间舞厅,无言舞动的绅士皆成了谜

后来,我将微信语音铃声换成《漠河舞厅》。有次一友人打来电话未能接通,回拨过去后。他只说“你的铃音很好听,打你语音不接,我听完了歌曲。”默默笑了,想将那故事也诉予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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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马婷,1990年生于陕西扶风,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委宣传部“百青人才”,《西安晚报》专栏作家作品见《中国作家》《青年作家》绿洲《湖南文学》《四川文学》《边疆文学》《滇池》等,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著有散文集《十亩之间》《静居长安》,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长安散文奖”“陕西青年文学奖等。作品《尺八》被翻译成英文并发表于美国《南方评论》杂志,另有作品入选中小学语文阅读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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