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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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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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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琴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考工记》

那些五彩斑斓的宝石,在玻璃瓶中暗自发光,它们怎么也想不到,会为一把琴献祭,而这,是斫琴师的秘密。

我仔细观察过斫琴师的手,亦柔亦刚,亦粗亦细。你说它秀气吧,它能锯木锉琴,刮灰刷漆。你说它粗糙吧,他提笔落款,琴面绘图时又俨然一副温柔的书生样。所以这双手,既是匠人的,又是文人的,这人也是,既有匠人的执着,又有文人的洒脱。这洒脱最先体现在喝酒上,所以他总在找寻酒友,每斫完一把好琴,酒局就开始了,似是将琴作为孩子,为它的出生摆个宴席,我便也喝过那唐代名琴“九霄环佩”的满月酒,当然,这是后话。

他这亦匠亦文倒也印证了历代斫琴师亦是文人琴家之说,先爱上抚琴,再致力于做出心意相通之琴。而古琴向来为文人抒发心绪之乐,或写心表志,或抒怀自娱,只在自己。那么一把好琴,便是内心万千思绪寄托之音,故有言“善弹者善斫”。

斫琴师许工,擅抚琴,懂篆刻,习书画,精木工,会漆艺,有幸相识几年,此前只见琴闻音,今夏,终有幸目睹其斫琴。

哪怕是烈日炎炎之日,万物叫苦,身子疲累,依然不抵心中热忱,欣然前往,终在一老旧小区的地下室,见到正在斫琴的他。彼时的他,正凝神为一新做成的琴落款,手中的毛笔轻轻抚过琴底,留下“太古神品”几个极佳的小楷,和在一旁盯着他的手啧啧赞叹的我。这一双匠人和文人的手,指甲修剪的平整干净,手心或也有些许老茧,从手背看去,却总令人想起古代君子,奇怪的是,我并不知晓君子的手应该是什么样貌,但那一刻,能联想到的,却只有这二字。正想着,目光移动到他身后几张尚未完成的琴,这些琴乖巧、安静地置于一处,似等待主人为其穿衣系带的孩童,而他,在这热闹喧哗的炎炎夏日,长衣长裤,安静地居于地下室,与琴为伍,与制琴的材料和工具为伍。

我方知晓,这斫一把好琴,亦得习得一手好字,能在琴上作画、琴底篆刻,精细的木工和漆艺功底自不必说。斫琴师许工,最初便是木匠。于他而言,琴的形状要比一个板凳简单得多,可它的选材又比板凳复杂得多。

《诗经·国风·鄘风·定之方中》载“树之榛粟,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可见春秋先民即已取梓、桐为材以斫琴。尤其桐,自古便为主要制琴之木,只是斫琴对木之年岁尚有要求,以百年以上老旧房梁为佳,一则多年木性尽失,木中所含胶质少,音色松透,共鸣良好;二则木质稳定不易变形。许工斫琴,便时常找寻老旧房梁,他说没有一根合格的木头能从斫琴师手上安全地离开,于是深山、河谷、老村庄,古墓、庙堂、旧房屋,到处留下他们寻觅的身影。为得到一根撞钟的旧木,他能陪老和尚聊三天三夜佛法,终使得他割爱赠木以报知音。这不,某年听说某地拆迁,拆出一堆古旧杉木,他抑制不住激动之心,多次赶赴建筑工地,硬是想尽各种办法将那些旧木收拢过来,而后坐在拉木的三轮车前,汗水涔涔,笑意盈盈。那个晚上,想来又是几壶酒下肚,之后便陆续得出好琴几张。应着他的话,杉是比桐更好的材料。而自古文人斫琴,单找寻木料,就传出无数佳话。

如赫赫有名之东汉蔡邕的“焦尾琴”,即其某次在吴地,偶然见一人烧火做饭时,听到火中木材发出清脆爆裂之音,知是良材,遂将这烧火之桐木抢救出来,果然见一斫琴好木,所制之琴音色不凡,只是因这尾部还带有焦痕,故此有了“焦尾琴”之称。而唐代斫琴名家四川雷氏中最有名的雷威,据传就常趁风雪或雷雨交加之时,不避艰险,深入山林,听辨风吹树木之音,从而选取斫琴良材。另有五代吴越忠懿王嗜琴,曾遣使以廉访为名,实为物色良琴,而使者至天台山寺庙后,夜间听到屋外瀑布轰鸣之音,仿佛近在帘外,晨起观察,才知瀑下淙石处正对一屋柱,且柱子向阳。便暗暗思索,若其是桐木,必是一斫琴好木,遂以刀削之,果桐也。于是从寺庙僧人处换之,取阳面之材,又放取一年后,终斫制成“洗凡”“清绝”两琴,皆为旷世之宝。

如此可见,要斫一把好琴,必先选取好的材料。唐代雷氏斫琴不拘泥于桐木,而是喜用杉木,因其觉桐木易变形,杉木则能保存千年之久。也是因此,斫琴师许工斫一把好琴,必花费心思寻一好的杉木。他将那些辛苦得来的上好杉木木料放置在另一间做木工活的房间,在这间房内,他只是木匠。于是那些刀斧、锯子、钳子、起子、手工刨、卡尺、墨斗……似孩童收藏的珍爱玩具般整齐地排布在其中一面墙上,另外两面墙上,则挂满了做好的各式各样的琴,这些琴如月子会所里婴儿房中一排排躺着的婴儿般,样貌特征各有不同,但都令人怜爱、欢喜、赞不绝口。那把他引以为傲的唐代名琴“九霄环佩”就藏在其中,虽与其他兄弟姐妹同处一室,但终归有一种绝尘却又华贵的气质,使得人的双眼,不知不觉移到它的身上,赫然定住。他于是将这把琴取下来,似将自己最优秀的孩子抱在怀里与客人展示般絮絮叨叨,解说着这把琴的珍贵之处。而平日里,他就是在这,沉默着,与这些制琴的工具相伴,斫出一张张好琴。

于他而言,斫一把琴最简单的恰是定式和造型。那年轻时的木匠底子到底不是白练的,任其伏羲式也好,神农式也罢,又或是仲尼式、蕉叶式、落霞式……十多种造型都不在话下。那琴头、琴颈、琴肩、琴腰、琴尾、琴足似塑造美人般,在他那双亦匠亦文的手中慢慢显现。而其后的槽腹工序亦是他所擅长的,这么多年,他已完全掌握这些木料的习性,如何将一把琴的音色发挥最好,全在于这掏共鸣箱的槽腹作业,即便如此,对于此项工序,他似乎也如胸有成竹的文同一般,早已掌握在心。

许工斫琴,胜在细节。在用生漆和绳子将琴的面板和底板胶合捆扎待其完全黏合,琴形初具后,将岳山、冠角、承露、轸池、龙龈等配件黏合的严丝合缝,寻不到一点做工痕迹,又在其后不断修整,使得边角光滑圆润,指尖划过,竟如同触在玉上一般。我遂想起幼年时父亲做木工活也是这般,人人夸耀他活做得细,是镇上出了名的木匠。他的眼中,不容许任何柜子、门、桌椅等留有缝隙,细致之外还讲究美观,思绪转换间,眼前这斫琴师仿佛变成了父亲的身影,而我,就像幼年时叽叽喳喳在他身旁一边歌唱一边帮他拉墨斗的线时一般。那些岁月,大约也只有家中老房子里那几棵年岁大的树能记得了。我一边看许工斫琴,一边回想旧时乡村生活,或许做过木匠的人才能如此细心,又或许,他们只是性格上略有相似。做活细了,生活中自然就细了,一些需要得过且过大大咧咧处理之事,他们便显得计较起来,我不知许工会否如此,我父亲这一生,倒是有太过执拗计较的特性,也因而吃亏许多。许工在给古琴上漆时,即便已化身漆匠,也依然保留这份细致,不留任何边角,落款绘图时,又恰是文人风骨,没有一样无功底,没有一样不精。故而他的琴,无论木工、漆艺、画工、字迹皆是上品。

大漆之美,坚牢于质,光彩于文。他说一把琴之所以费时,全在漆艺。于是,他工作的房间,开始挪到那个存放着五彩斑斓的宝石的屋子。在这间房内,他变成了漆匠。要完成靠漆、裱布和刮灰胎,上面漆等一系列工序。而这些,恰是斫琴中最有趣又最磨性子的步骤。

我便看到他用橘子油稀释了生漆,像育婴师为新出生的婴儿按摩一般,用发刷轻轻抚过琴面。这发刷或以某个年轻女子美丽的秀发为材料,许还带着她的轻柔妩媚,这橘子油散发出清香的令人心脾荡漾的橘子味,它们由遥远的国度,翻山越岭,来为一把琴献身。这稀释了的生漆渗透进琴面,像变戏法一般,由土黄色渐渐变至深红色直至呈黑色,有如为琴穿上一层护甲,自此再也不怕阴冷潮湿,再也不会轻易开裂。这便是漆的魅力,中国生漆在数千年斫琴的施材配料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种漆树分泌的天然津液阴干后的韧性、弹性、坚硬程度,使得战国至唐宋元明清的传世古琴,经千年数人手指抚弄仍完好无损。

所谓“百里千刀一斤漆”,这看似简单的斫琴,如今细究起来,所需的每一物却都难得。尤其生漆。每年割采时节,漆农们穿梭于秦岭,似猴子般爬上漆树,将漆刀割入树身,漆树流下血泪,落入漆桶之中,并暗暗发出诅咒,于是漆农浑身瘙痒难耐,长满漆疮。世人将这称之为漆咬人。斫琴师许工深知这点,但初做琴时,他却尤为自信,以为就自己这粗糙的身子,定不会对这自然孕育的神奇之物有所反应,所以并不做任何防护,却不料接触后亦是全身溃烂瘙痒,至此愈发敬畏这生漆,下次再作业时,必安安稳稳戴上手套,虔诚对待。

而我在这间漆艺工作室摆放着的一张张等待华丽变身的古琴中看到一把裹了布,刚刚刮过灰胎的琴,初看那颜色质地,以为是一陈年老木,原不知,它只是被苎麻包裹着,刮了一层灰胎而已。这裱布看似不起眼,却是古琴传世的关键,唐代斫琴师便用这么薄薄一层裱布,使得古琴千年不开裂。而至于灰胎,我起初茫茫然并不知为何物。他于是将那鹿角霜拿出,如教授学生的先生,答疑解惑,言语间,有分享的喜悦,虽然那双眼,藏在厚厚的镜片之下,我总看不到神态,但嘴角的笑,和温柔的言语,将欢喜与自豪尽显。

我方知,这鹿角霜这般神奇。鹿生在山林,鹿角如何竟为斫琴所用,准确的说是鹿角熬制鹿角胶后剩余骨渣,虽也知晓它是味中药,如放在以前,万不会将这二者联系起来。他把鹿角霜磨成不同粗细的粉末,将大漆慢慢倒入其中,不断搅动,大漆于是又如变戏法般从乳白色变至褐红色,直至成为黑色。这鹿角霜要按照由粗到细的顺序,分三遍与大漆调和,刮于裹了苎麻的琴上,每一遍都要待其干了后用砂纸磨平,再去刮下一道稍细些的灰,以填补上一遍留下的空隙,如此,三遍之后,将其打磨至琴面光洁,无沙音。那白色的鹿角霜研磨成的粉末,按粗细不同装在不同的器皿中,许工将其一一打开,让我分辨,我却只为古代匠人的一番玲珑之心所倾倒。殊不知,他接下来要展示的八宝灰才最为精妙。

我于是看到了那些五彩斑斓的宝石。它们呈破碎状,聚集一处,安静地躺在各自所属的玻璃器皿中。因是玻璃,故而从外面更能看出颜色的鲜艳。这些珊瑚、朱砂、雄黄、玛瑙、绿松石、珍珠等碎石,原本处在山间水旁,或制成了首饰被富贵之人穿戴,谁能料想,它们竟也到了斫琴师的工作台上,成为八宝灰,为一把好琴献祭。使得琴面犹如繁星,白日里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夜里,在月下闪耀辉映。如此,它们倒也能随着这琴,流传千年,不知不觉间,为无数文人轻抚赞叹。而这八宝灰胎出现于北宋晚期,其独有的金石之韵为文人琴家所珍视。只是这各色宝石材料昂贵稀有,故八宝灰古琴多为帝王将相、达官贵人收藏,仅有少量流于民间,现今存世的也为数不多,尤为珍贵。如今,过了千年,倒是能为斫琴师所用,到底是时代给予的福气。彼时,将这装着各色宝石的玻璃器皿一一展示与我的许工,与地下室亮着的灯光融为一体,浑身闪耀着匠人的魅力。于他而言,那些在山林吸收百年灵气,又在房屋顶端历经多年风吹日晒的旧木,这些曾于山间水旁享受自由的宝石,如今,都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化身一张琴,长久存世。

那些刮完灰胎的琴要阴干一段时间,装上琴徽,上漆、打磨、推光后安装雁足,即可安弦试弹。古人装琴徽多用金、玉,许工则用贝壳。一颗一颗,镶嵌黏合,竟不知要说是它的眼睛还是嘴巴了,单从视觉上,只觉相得益彰。而琴弦,古代唯有蚕丝,如今则用钢丝,着实结实许多。

他将一把未上弦的琴,固定在一安装了琴弦的木制工具上喊来儿子试音。刚刚成年的男孩,弹琴已至一定境界,许工笑语,这一点他自叹不如。这是传承,也是许工的欣慰之处。少年长相秀气,净手焚香后端坐于琴前,于琴弦的勾挑之中微微颔首沉思,指尖于是传出一曲醉人心脾之乐,回荡在夏日安静清凉的地下室中,太古阁又出一件珍品。

一切技艺皆有传承,斫琴亦是。像这太古二字,即来源于唐代雷氏所斫名琴“九霄环佩”上的古人题字,他对复原这样一张琴的喜悦从不掩饰,甚至直接摘取太古作为斋号,逢人讲起此琴,整个眉宇间满是柔情和宠溺,令人想起“顾盼生辉”这样的词,与此同时嘴角也不经意间上扬,平日里严肃的匠人面貌于是舒展开来,那一刻,他只是慈父。遂想起那日为琴设宴时的欢乐之态,与新晋父亲展示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无异。漫漫斫琴史,或许终因这复原的“九霄环佩”,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只是对于斫琴技艺的起始,后世之人皆茫然,许工亦是。

地下室传来阵阵凉意,我裹了裹特意穿上的外衣,这些没有窗的房子,一间套一间,隐在繁华小区的地下。地上是烈日炙烤的城市烟火,地下是安静清冷的精神家园,不禁想起《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居住的古墓,想来便是这般,幽暗、寂寥,仿佛,早已远离了城市,这里,会让人短暂忘掉时空,更容易与那些斫琴的先辈心生感应。

他有时会喃喃自语,忙碌几个小时后,卸下疲惫,泡一壶清茶,焚一根熏香,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琴弦,化身文人,弹一曲《酒狂》,喃喃自语着,呈痴狂状态。一旁的书本翻开着,那些古人斫琴的事迹一个字一个字从书中跳出来,在琴弦上舞蹈。一张好琴,足以唤起那些沉睡千年的斫琴师。他们有时也从书本中走出来,静静地看着许工斫琴,所以他说,总似有人在耳畔低语,指引他更加精良的做工。这些人中,或有神农氏,或有尧帝,或有颛顼,或有唐人雷威。那些传说,或真或假,早已深入许工之心。

昔有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创造最初的琴。又有“伏羲见凤集于桐,乃象其形削桐制以为琴”之说。《太平御览》引《通礼篡》云:“尧使无勾作琴五弦”。《礼记·乐记》则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种种传言,扑朔迷离,所以历代斫琴师并不计较究竟是哪位先祖创造了琴,只知它古老厚重,先人智慧妙不可言。故而许工斫琴,总要备一碗酒,敬这些先人,也敬自己。待琴斫好,又似还愿一般,酣畅淋漓再喝一场,为那些旧木,为那些漆,为那些宝石,为那些匠人……

他终日研究那些古代名琴,将其复原,看似只是照着样貌斫出一把古琴,却将那段历史也牵动起来,将历代斫琴师的一生也牵动起来。古人斫琴,先秦时构造简单,汉代逐渐定型,唐达到空前,宋则出现官办斫琴局,并统一形制。1978年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战国初期十弦琴和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出土的黑漆七弦琴,琴身由独木斫成,构造简单,琴面尚无徽位,且面板与底板分开浮搁,此两张现今古琴存世的最早实物,可以显见先秦琴之形制尚在发展。

而蔡邕的焦尾琴,恰印证了东汉斫琴技艺的进步,此琴据说传至六朝时还在使用,且后世爱琴之人,竟争相仿制,琴之精妙可见一斑。汉魏之际,斫琴师开始为琴面安装标志音位的琴徽,共鸣箱也愈发完整。东晋人物画家顾恺之曾作绢本设色画《斫琴图》,图中之人或挖刨琴板,或上弦听音,或制作部件,或旁观指挥……写实而生动地将古代文人制琴之状现于眼前。画中之人,皆长眉修目、面容方整、表情肃穆、气度文雅,尽显古代君子风范。而画之细致,琴面琴底清楚分明,龙池、凤沼亦可显现,也因而为后世之人制琴起到范本作用。

如此,加上唐之国力强盛,文人墨客更加追逐精神之乐。故唐代之琴,在数量与质量上达到空前。一些斫琴名家,亦开始问世,其中尤以四川雷氏居首。《琴书大全》曾载:隋文帝的儿子杨秀封为蜀王后,曾“造琴千面,散在人间”。至此蜀地斫琴名家辈出,或可与此有一定关系。单雷氏一门,名家众多,所制之琴,人称“雷公琴”,有“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之说。到了宋时,苏轼对雷氏琴也情有独钟,以“家藏雷氏琴”而怡然自得,为求雷琴之精妙,甚至曾破琴视之。其在《杂书琴事十首·家藏雷琴赠陈季常》中写道“余家有琴,其面皆作蛇蚹纹……其岳不容指,而弦不㪇。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其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雷氏琴的火热如同现今名牌一般,惹得文人雅士、官宦子弟争相收藏,到了宋时,甚至生出不少伪造唐代雷琴之人,看来造假之事,亦有史可寻。而蜀中九雷中,要数雷威成就最大,雷威制琴除却选材时传出一段段佳话之外,所斫之琴,亦流芳百世,尤其“春雷”为传世古琴之最。而如今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九霄环佩”,亦是雷威所作,其号称传世七弦琴中最古最佳。所以许工对那张倾注心血复原之琴,如此珍视,实在也是因它太过宝贵。

木匠以鲁班为始祖,造纸之人则供奉蔡伦,许工虽未言明,但看他讲述雷威于风雨交加之夜,只身前往山林,听风吹雨淋树木之音选取良材的故事时那神态,方知雷威在他心中有如鱼玄机于我,总有些特殊情愫。雷威之后,宋明时期有不少帝王、亲王以文人姿态出现,对斫琴之事产生浓厚兴趣。于是宋太宗赵光义推出“九弦琴”,宋高宗赵构推出“盾形琴”,一些斫琴专著也随之诞生。《琴苑要录》就收有“斫匠秘诀”和“琴书、制造”部分,并将碧落子所作的《斫琴法》收录其中。到了明时,斫琴名家众多,《陶庵梦忆》就曾夸赞号称吴中绝技之一的斫琴师张敬修,言说他的斫琴技艺上下百年无敌手。斫琴技艺至此断代,直至民国,才复出现。

许工幼年时,在河北一小县城,受父辈影响,对木器产生浓厚兴趣,他好奇一棵树何以变成家中的桌椅,好奇一块木何以化身母亲的梳妆匣。当同龄少年沉浸于爬树、摘果、游戏之乐时,他在研究家中木门为何能开合,如何能用木头做成一把枪。人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在这个老师指引下,成年后的他,终成了一个木匠。

木匠许工天生就该是匠人。各种技艺如书法绘画篆刻皆自学成才,又天生有某种文艺气息,那个年代,也曾留长头发,弹一手好吉他,写一手好文章。直至某次学人家进入网吧,在浏览贴吧时看到斫琴二字,眼前一亮,似是某种记忆被唤醒。从此将自己关入家中开始倒腾,许久之后,终制成一把琴,忆起来竟也二十年了。或许他前世,就与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此生才能一眼认定,坚毅相守。这是他的斫琴史,在这斫琴技艺的传承史中犹如雨点汇入汪洋,虽渺小,虽短暂,但于他而言,做一个匠人,守一颗匠心,只管眼前心爱之物,哪顾得身后之名。这琴长久留存,“太古阁”和“许春光”就长久留存,至百年、千年。人们总能在一把好琴底部,看到那样的落款,猜想着曾经的匠人,就如同如今的他,守着那把“九霄环佩”,研究其上的落款与题词一般。

九霄环佩

“泠然希太古”——诗梦斋珍藏。

这是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唐代名琴“九霄环佩”琴背一侧所刻之字,并附有“诗梦斋”印一方。其中“泠然”二字常被用来形容琴音清越,也是因此,许工将斋号改为“太古”,并将“泠然”二字留于儿子,且早早制好印章,待其成长,以继承衣钵。

他将那张复原的琴翻转,带着某种神秘的笑,让我辨认其上的字。

“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庭坚”

“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苏轼记”

我随之激动地叫喊,原是他们,此琴之分量,在我心中渐长。原他们都曾被这唐代雷氏所斫名琴“九霄环佩”俘获,题跋留念。如此,这琴便带着他们的气息留存了下来,这便是物之欣慰,人之悲哀,匆忙一生,到底不能如这些物件,能长久感这世界。但物件却总归承载着人的记忆,和那题字时留在其上的温度。王羲之《兰亭序》中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苏轼与黄庭坚曾对着这张琴感慨斫琴人之盛名,清人叶诗梦又何尝不是对着它感慨苏、黄之旧梦,而如今,我们亦是对着它,慨叹这些早已逝去的古人和他们当日藏琴之喜。

见我盯着这琴背惊叹,许工更是欣喜,直接将琴抱于屋外桌上,任我观察。我方仔细辨认琴背上其他篆书及印章,早前只被苏轼与黄庭坚的题字吸引,倒没仔细看其他印记。许工复原这“九霄环佩”时,不仅是琴,其上的文字也是临摹的丝毫不差。琴背池上方刻有篆书“九霄环佩”四字,下方则刻“包含”大印一方。凤沼上方留有“三唐琴榭” 椭圆印,下方则为 “楚园藏琴” 印一方。腹内左侧刻寸许楷书款 “开元癸丑三年斫” 七字。其中“诗梦斋”为清末北京著名古琴家叶赫那拉佛尼音布(叶诗梦)的别号。“三唐琴谢”和“楚园”均为清末收藏家刘世珩的别号。许工斫“九霄环佩”,原模原样将这些印章刻上,这是他对那些藏琴名士的敬,他永远保留着自己那股子细致的匠心,若非没有像原琴一般以玉为雁足,恐真能达以假乱真之效。也难怪,那日宴饮,他豪情万丈,一杯杯酒下肚后,又将众人邀请至所居之地,赏琴品茶。众人便纷纷围绕着这张放置于琴桌上的珍贵之物,拿出手机一顿拍摄,它则似王子一般,高贵安静地盯着这些醉眼朦胧之人,惊叹主人何以这般激动。要说起来,当日的我,对这“九霄环佩”无甚了解,只当是吃了一顿宴席,昏昏然跟着众人在夜里走过坑坑洼洼的小路,来到一城中村的院子,又茫然挤进一间屋子,跟众人一道对着琴桌上所放之琴触摸拍照,却并不知其有何来历。今日才真真是识得它的珍贵之处。

原“九霄”与“环佩”为道教常见意象,有出尘绝世之意。尤其“九霄”常用来指代仙界,“环佩”或可认为是中国古人佩于腰上的玉饰,其相碰时能发出悦耳的叮当之声。“九霄环佩”之名与这琴之精良做工堪称绝配。此琴为伏羲氏,为唐琴一种,由盛唐斫琴名家雷氏家族中最有名望的雷威所斫。后历千年,经数人,终到了故宫博物院,成为传世珍品,价值一度高达4亿人民币,号称世界最贵之乐器。其贵,贵在年岁,贵在斫琴师与诸多收藏者之盛名,贵在斫琴技艺之精妙。此琴之斫制,匠心独运,制作精良,梧桐为面,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纯鹿角灰胎。龙池、凤沼均作扁圆形,以蚌为徽,红木做轸,雁足为白玉,岳尾则为紫檀。只是年岁久远,毕竟存世千年,历经岁月磨洗,使得琴面多处以跦漆修补过,但也因此有了别样风采。

但琴终归是乐器,哪怕只是文人与自己,与天地,与鬼神交流的载体,抒发心绪之物,也须得耳听其声,后将心中所感与之交融、缠绕,终达成共鸣。否则,何以有高山、流水之音,何以有伯牙子期之交。所以“九霄环佩”之贵,更在于其声温劲松透,尽善尽美,可说“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德兼备,终使得大文豪苏轼沉醉,赞其如和煦的细细春风,如仙女身上响起的琅琅环佩之音,如春燕在耳边温软的呢喃之声,如海中老龙的悲怆低吟。也因而历来为众琴家仰慕,收藏者名家如云,流传有序,被视为“鼎鼎唐物”和“仙品”。

难怪许工会如此珍视此琴,为使其与原琴相近,连琴面之漆的修补痕迹也绘了出来。“九霄环佩”历经千年尚能奏响,许工之匠心,更是看着此张复原之琴,眼神坚毅,表情肃穆,一字一句,夸下海口,保它一辈子都不会裂。这言语,透着匠人对自己手艺的自信,透着匠人的一番大志。于他而言,做琴亦如做人。他的心思全在一张琴中,所以他弹《潇湘水云》,苍凉旷远,孤独激昂,以此曲试音,微闭双眼,人琴合一,以验琴音。那一刻,他将内心一切都交予手中之琴,当万千情绪从指尖传出,当心中跌宕现于琴音,种种记忆涌上心头,酸、甜、苦、辣,汗水与愁苦一一呈现。琴终于成了他的知音,他也从此找到了斫琴的意义。一张好琴是与斫琴师心意相通的,它由斫琴师的汗水浇灌而成,终带着他的风骨。如此,斫琴师斫琴,也在雕琢自己的人生,容不得半点瑕疵,半点应付,半点偷工减料。否则,琴会裂,名会毁,匠无信。

而此把复原之琴山口圆润,边角如玉,轻轻触摸,便如同抚上少女玉肌,拨动其弦,琴声更是在这地下室荡开来,回旋着,进入耳畔,人便也飘飘然醉了。良久,心绪仍停留在这把名琴之上,唐人雷威斫琴的身影遂浮现眼前,苏轼、黄庭坚、清人叶诗梦都随着此琴,留下抹不去的印记。那么许工所斫这“九霄环佩”又将何去何从,百年千年之后,它是否会留存今日触摸它的这几人的气息。

从地下室走出来,仿佛历经一场时光穿梭之旅,这夏日骄阳倒成了重回现实的开关,炙烤在楼房和路面上,热气腾升,将人包裹着,人便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将那些古人古物隐在心底。只巴巴地跑去商店,买一根冰棍,心满意足地朝一家饭莊走去。一场酒局又将在城市的某一角开始,这次,为的是斫琴师的故事,为的是匠人的初心。想来千年之前的雷威,每斫出一张好琴,也必会与好友共聚山间茅屋,酌酒一壶,抚琴一曲。许工斫琴之孤独与深情,或许在这豪饮之中得到释放。今日的他,是木匠,是漆匠,是文人,是墨客,是琴家……种种身份,只在那颗匠心,只在炽热之爱。

(本文获第四届“丰子恺散文奖”,刊2023年22月《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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