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早市
倘使每日间唤醒山林的是晨曦与鸟鸣，唤醒乡村的是炊烟与犬吠，那么唤醒城市的该是车笛与早市了。天微微亮，城市尚未从夜的迷醉中清醒，各色车子便悄然上路，流水线上的货物般排满街道。拥挤中，车笛鸣响起来，早些年是自行车的铃铛叮铃叮铃响，如今是轿车的喇叭此起彼伏……城市路边树上仅剩的鸟儿忽地扑腾着 翅膀钻了出来，秋日里的黄叶又震下来一层，旁边高楼里的窗帘接二连三拉开 了……街巷有了开市的迹象。于是，商贩吆喝声，蔬果食物的鲜香味，顺着晨风飘入附近楼房里尚沉浸在美梦之中人的耳鼻，人便醒了。抹一把脸，是男的就刮刮胡子，是女的就搽些脂粉，再换身衣服。有的衣服也不换，穿着睡衣，是夏日就趿拉着拖鞋，是秋冬就套一双皮靴，这便出得门去……街巷于是人头攒动起来，夜里占据街道的鸟儿虫儿暂时躲了，给被朝阳精神着面貌的人们让步。满街都是面相熟悉的人，彼此笑着打了招呼，挤入菜摊，挤入早餐摊……在声声热闹，阵阵鲜香，满巷烟火中寻味，拿起这个，又摸摸那个。青翠欲滴的蔬菜，刚从乡下泥土地里刨出来，在车上睡了一觉，便到了城中的早市，又被胖瘦干润不同的手挑选着，到了城里人的厨房，早市便成了它们竞相展露风姿之处。我虽素来喜静，也有挤入这烟火中的时候。偶有闲暇，得友人推荐：“芙蓉街有早市，最是本真。”话毕，兴致即起，不由耽搁，先去探寻。这个城市八街九陌，隐无数小巷，或静，或雅，或行人匆匆。此间却甚是热闹，像是城内众人受了召唤，纷纷聚来。什么串串、烧烤、广式打边炉、城南饺子馆……皆聚人气。其中尤以刚刚烤肉最是门庭若市，不知博了什么头彩，周围盛况犹如幼时佳节，街巷两侧，顾客坐得满满登登。如此热闹喧嚣，我也不觉嘴角上扬。人是见得热闹都会喜的，再不济的人，逢着佳节盛况，亦会心开。想来众人于此抛却身份，无社会地位，人人只是自己，只是贪恋美食的凡间俗人，故能得轻松自在。那些往日里没有也不会有交集的人便在此间相聚，吃着同样的餐食，饮着同样的酒水，我们不过都是有着原始欲望，来满足味蕾的人。方知，唯有这烟火能聚人心。与友人择一入口处坐了，顾不得往日里对静的喜好，也处喧嚣中，也扯着嗓子，也浸染着油烟……只是所谈之语从文、道、处事……转为美食。友人将啤酒与果啤按一定比例兑了，二者融合，中和了苦又不至太甜，解烧烤之油腻，只觉清爽可口，沁人心脾。感叹高雅之人久居庙堂，处处巧心，亦有可爱，足见市才是最聚人类本真之处。晨起从郊区赶来，早市已开，人声鼎沸。衣物鞋袜，蔬菜果子，调料餐具，海鲜生肉，药物茶叶，鲜花绿植等竞相展示。那盆内成堆的螃蟹正挥舞钳子，不知将成为盘中餐食，还横行霸道着，蔬菜成车、成捆吸引主妇的眼……前夜道路两侧的桌椅已收，那些店铺关了门，仿佛一直静谧着。令人想起《东京梦华录》中描绘的早晚市交接之貌。这也是为何喜欢市的缘由，《东京梦华录》是最喜读的书之一，北宋都城汴京，每日街道的盛况，随文字跨越千年，现于后来者眼前。以前的西京又何尝不是此。如今这早市，不过延续千年，市还是那个市，热闹繁盛的还是那个吆喝声和鲜香味，只是置身其中的人不同了，此间天地的建筑不同了。商贩成了商贩的后代，逛早市的亦是那些逛早市人的第多少代子孙。市的热闹，烟火气，人间真味……不还是在这古都一角，还是当年那个市，还是当年那片故土。我虽不怎么做菜，也被一筐的红薯，一车的莴笋吸引，感慨母亲若来此处该有多兴奋，定是从街头买到巷尾，瞧着这琳琅满目的蔬果衣物，瞧花了眼，笑开了颜了。吸引我的是各式早餐。油条、豆腐脑、胡辣汤、甑糕、油茶等摊位前聚集着各色人等。买一份热气腾腾的甑糕，边走边吃，豆子干绵，红枣甜蜜，糯米软软呼呼，甑糕于是在唇齿间生香，满足味蕾，满足胃，这一日间的心情不就好了。要一碗肉丸胡辣汤，肉丸、土豆、胡萝卜等黏糊糊绘着，就一口香酥牛肉饼，酥脆下是葱与牛肉相拌之味，这也是多少代前人在早市时便品尝着的味。胃是吃不下了，眼睛还饿，又去观察身边之人。旁边落座的是一中年妇人，虽无人陪，不能亏了嘴，于是美食相伴，一切家务事皆抛诸脑后。那一刻，只为自己活。离去时，买一盆花，见花开。花笑人也笑。仿佛即刻间，刚才攒动的人潮散了，活跃在这里的人们皆隐入各自的生活中去了。晨起的他们是他们自己，过后，该化妆的化妆，该西装革履的西装革履，将身子塞进各类汽车，进入城市不同的大院或大楼，人人成了身份包裹着的人，有着不同的社会地位。或高雅，或尊贵，或铁面，或鬼才……受着各式各样的目光。只有早晚，进入这市间，他们才会回到最本真的自己。什么李总变成了大强，林会长变成了妮儿，白教授变成了二丫，樊处长变成了刚子，又或是毛蛋狗蛋儿，三妞四妹儿……看！人人皆需要这市，人人皆需这一处抛却皮囊予身体放松的栖息地。人人皆喜这朝阳映衬下，这吆喝声呼唤下，这香味沁脑扑鼻下，这晨起清爽空气下，最本真、最原始、最有烟火气的自己。如今，他们已然装扮好了去演绎生活给予他们的不同角色。路上待命的垃圾车也已装满欲离去。街巷恢复平寂，仿若刚才一切并未发生过，仿若我不过在路边做了一场梦，梦中进入一热闹非凡，充满烟火气之处。如今，它又是一条平寂、干净、清幽的街。街边的咖啡馆门口用粉笔写着：拿铁、摩卡、美式等种类，感慨价钱比素日喝的便宜许多，有轻音乐从店内传出，更是与刚才的热闹大相径庭，使得人疑惑，此前种种不过是梦。摸一摸肚子，却笑了。抬头瞧见芙蓉街的牌子，一旁书“刚刚烤肉、脱老板的耗儿鱼、马妮东北烤肉”等广告。旁边一“佳缮坊”的路标更是耀眼，看，随着这名，这儿也该美食琳琅，商贩云集，行人驻足，烟火满满呀。 ——本文刊2024年3月1日《光明日报》，原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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