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2024年10月《中国校园文学》文·马婷
一
清明,如约而至的细雨丝线般飘洒空中,被春风裹挟着扭动身姿。雨中的王家庄正应景地办着丧事,一些哀乐在空中与雨相遇交织后变得更加悲戚沉闷,孝子贤孙们的白色丧服在雨雾中挪动,雨落在他们脸上,抹一把,与泪混在一起。
画棺匠“聋聋”挤在人群中观看这场丧事。他听不到声音,但一辈子做棺材,算是“吃死人饭”的,出现在这,倒也契合。
我从城里回来,给祖父上完坟,托人到村上,经村主任带领来到王家庄西街一紧闭的红色铁门前,拜访这位老艺人。他于我不算完全陌生,二十五年前,我九岁,在家中见过他。但那时应该只是怯怯待在一旁,懵懂看着,并无任何交流。尽管如此,他做活的身影依旧刻印在了我童年时储存量不多的脑海中,并且没有在这几十年的岁月中被不断涌入脑中的新东西挤掉。所以,要再见时,不知耋耄之年的他已呈现何种沧桑的状态,未免有些忐忑激动。
他被村人从丧事上叫回,老远,我看见一个戴墨镜,脚步稳健的身影快速向我们移动,越来越近。这哪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倒像游戏人间的顽皮老头,影视作品中的周伯通那般。待走近了,他只瞅我一眼,不问来人是谁,有何意图,先将手里几颗韭菜塞予我,说是在路边摘的。
三四颗韭菜似犯了错的孩子般蔫着,无精打采地转移到我手中,我不知所措,转头看着母亲,并不知他是在玩笑。以为是认真地送我几颗韭菜拿回去吃,或者他是糊涂了。后来听母亲说他善开玩笑,知晓周伯通算是比喻对了。他八十三岁,脸上没有太多斑点和沟壑,对着我们明媚一笑时,整个阴雨天都突然亮堂了。
跟随他到了院内,一眼便见剑兰、文竹等绿植,栽种在雅致的花盆内,将这院落装点得实在不像普通农家。油光鲜绿的颜色,倒是与他们主人虽老却鲜活的生命相称。我告诉母亲,果然是手艺人,这文雅之气,跟你们其他农人不同。
他听不到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的含糊之语,我们的交流全靠纸笔。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职业,告诉他我家住龙里,祖父的棺材就是他漆的,那时我还小,在一旁偷偷看过。而后搜索出自己的资料让他看,告诉他我之所以来,是想写他的故事。
他欣喜地点头,露出更加明媚的,带些童真的笑。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他认出来母亲,又用这语言加比划告知我,他可以写一些资料给我。说着,便用手机翻出一些幼年时画的画和剪纸作品。
画是一幅老太太的素描像,没有经过任何专业培训的他,在幼时乡村,双耳失聪的情况下,画出这么一幅,我很难去形容其技艺有多精湛,却只觉人在眼前活灵活现的画。画中的老太太眼神温和,表情肃穆,法令纹与鼻子巧妙地组合成一只飞蛾样,深深的两道纹便视作翅膀,眉毛上挑,微微皱着,嘴巴干瘪,周围是沟壑样的皱纹,看出来是个娴静平和的老人。剪纸剪的是几只喜鹊,有的似在地上啄食,有的扭头观望,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手机中飞出来。
我正惊叹着他多少年前的作品,转身就见他孩童一般欢快进到里屋,笑意盈盈地拿出一堆他画过的棺材照片,我的眼前瞬时五彩斑斓起来。棺材也是一座殿堂,人死后的房屋,装点得绚丽多彩。各类雕梁玉柱的宫殿、花鸟、香炉、宝瓶,及中国古代必不可少的祥瑞龙凤,诸多历史人物,甚至于鬼怪、妖物、神仙……皆是他用泥捏了粘贴其上,后与棺木融为一体,呈浮雕样貌,却是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他拿出一套捏好的模型,只见刘备、孙尚香等历史人物现于眼前。随后指着这些泥塑,嘴里“呜啦”着,大意是说,以前的东西都未留下,画的老虎、壁画、庙里的佛像等,都随着过往几十年逝去的岁月一起,留在某年某月某地的某段故事中了。
他让我欣赏这些旧作的整个过程,都像个孩童般满眼澄澈,脸上尽是真挚与欢喜。或许,因从小失聪,此生只学艺,与木、漆、泥土、纸笔、画布为伴,不与人交流,便显纯粹,倒少了城府。我们这场半比划,半纸笔,半语言的交流短暂结束,我的思绪,被裹挟着回到二十多年前。我一直以为他叫龙龙,后来才知,人们以其缺陷喊其“聋聋”。而他本名,唤王周民。
二
初识时,我十岁,与现在孩童早慧不同,那时十岁,尚懵懂。
祖父的故事,写了多遍,已不必避讳。那年,他喝下农药,离开的突兀,我忘了那棺木该是早做好的,亦忘了是在家中哪里做的。现在想,他当时应该在我家中多日,我脑海中对于他做活的身影,只一模糊印象。应该是曾去跟前看过,那时,人们都说他是漆匠。父亲说土漆如何咬人,如何恐怖,他却不畏,便觉他是厉害人物,但也因着咬人的漆,躲得远远的。
后来才知,他不仅刷漆,亦作画,棺木成型后的一切装点皆归于他。以至左邻右舍都曾请他于家中漆材,他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画棺匠的名号,自然也便灌入我成长的耳朵,甚至于对他有了些探索欲。
对于漆艺,尤其土漆,他是能随意玩转的。我此前拜访一斫琴师,知晓一把琴做好,除却木工,亦离不开漆艺和精湛的书画功底。斫琴师起初逞强,以为自己皮糙肉厚,待被土漆咬的浑身瘙痒难耐后,每再做琴,必老实包裹,以示敬畏。“聋聋”画棺,却是真与土漆握手言和了的。那漆,似被他驯服的猛兽,在他的手中温和乖巧,随他如何用刷子涂抹。
他画棺,每每根据历史典故,将有如“24 孝”中的《行佣供母》《卧冰求鲤》等人物故事造型,用泥捏出。我母亲那时恰如我现今的年龄,但早早做了村妇,自然农家的活,都拿得起。“聋聋”要捏泥塑,她便将土块砸碎了,用锣筛出细土。眼见着他将这土和了胶,添了水,使其变成黏稠的泥,这泥在手里玩转,不一会儿,便变身成各种人物形象,我母亲瞧得目瞪口呆,这场景成了她此生在乡村最惊叹的见识之一。那些泥塑经阴干、雕刻、细细上色后,粘贴于棺材周身,再绘制背景,使其突出,便立马变得鲜活,在棺木上演绎起孝道故事。他也会指点着,将这故事用自己含糊不清的语言讲予他人。我想,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母亲那时,定是他最好的聆听者之一。当然,其他陀螺般旋转在乡村周边的村妇亦是。
十里八乡的村人皆喜欢他的手艺和他绘制出的故事,更是喜欢他的真挚热情与善良。他漆棺木,每完工收费,遇着困难人家或特殊情况,也会少收取甚至免了费用。于是不仅手艺,连人品也受到尊崇。久之,周边乡镇几乎人人知晓,王家有个画棺匠“聋聋”德艺俱佳。况关中自古实行土葬,凡人老了,皆要事先备好棺材,将其漆好。“聋聋”便成了几乎每家每户的熟人。几十年来,他行走于各个乡镇,驻扎在各个村组,手里过去多少棺木,有多少人去世后躺在他精心绘制的棺中下葬,早已不知其数。
“聋聋”成了周边各个村庄的一个符号,提起他,人们似乎才意识到某家的那个仿佛昨日才娶了媳妇的青年,那个在土地里弯着结实的脊背挥汗如雨的壮年,那个扛起一袋麦子说走就走的中年人,那个貌美灵动的妇人……什么时候已驼了背,弯了腰,脸上生出一道道沟壑,骨头外只挂一层松松垮垮的皮,手臂上的青筋,藤条样捆扎其上。竟就这么渐渐趋于土地,准备着棺木了。
他出现在村庄,出现在谁家的门口,人们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将又一个人催老了。我爷爷,也是在他画棺时,突然老了的。那时,“聋聋”自己也已至耳顺之年,记忆中却身形、神采、样貌都似壮年。如今再见,他已耄耋,却依然目明手巧,凡人有所求,慨然应诺。刻章,画虎,剪纸……在所不辞。我成年后的这场会面,让我对他有了真切的,全面地认识。那留在童年脑海中的印象变得清晰,终于跟眼前的老人对应重叠到了一起,我也对着那春雨露出明媚的笑,只是隐隐间,也会由此想起祖父,不免转而生悲。
雨依旧淅淅沥沥,哀乐依旧响彻村庄上空,我为达成多年夙愿而满足离开。一个月后的劳动节,母亲回乡,替我上门拜访。过几日,一乡村老教师打来电话,说受“聋聋”委托,为我讲述他的故事,随后发来几张照片。照片中,“聋聋”正在给他们夫妇漆材。他光着头,脚踩一双款式很旧的凉鞋,身着黑底上绘满红色圆圈及黑白格子,直角线条交织花样的夏日套装,瞧着,只一“花”字形容,全无八十多岁老人的感觉。他是正凝神在棺材上作画时,被抓拍了的。那棺材已然精致,各种花鸟、龙凤、人物在其上栩栩如生。棺材是给自幼一起长大的老友夫妇所绘,不知他画棺时是何种思绪。想必他自己的也已经备好。他的老友,为我拍摄下这些照片,张罗着“聋聋”为自己画棺。我如今想倒是有些悲戚,人究竟要用何种心态去面对这种无奈。眼见着,亲手张罗着,自己走后的棺木。
看着照片中精美的彩绘,我不禁想,他的听力,该是上天收回的。在他上学后露出无与伦比的艺术才华时,上天发现了这个天才,于是为他关上了一扇窗。
三
时间要追溯到一九四二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这日子于我而言如此久远,我无法想象仿佛另一个时代的生活。唯一不变的,是北方的冬,腊月的雪,烧着柴火的热炕,定然与现在所差不多。
那天,他出生在王家庄一贫苦农民家庭的一孔窑洞内的热炕上。清亮的哭声划破落雪后乡村岑寂的上空。院内树杈上的积雪被惊动,落下来一块。厨房烧热水的炊烟袅袅的,向村庄四溢,传播着这个穷苦家庭的喜讯。
这个家庭靠几亩薄田和担柴卖草维持生计。因着穷,祖孙三代八口人,在村庄西头,依崖挖了三孔窑洞,蜗居其中。过着入不敷出,食不果腹的生活。家中的老祖母已不在,祖父年老体衰,生产下他的妇人也纤弱多病。家中一切,便全靠那个身躯高大,朴实勤劳的红脸汉父亲,凭着自己的力气,侍弄庄稼,担柴卖草。尽管这个男人已经披星戴月,夙兴夜寐地劳作,却依然不能缓解家中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困境。为着此,家中自他后出生的两个儿子,都被无奈地过继给了他人。只勉强留他一人,供养着上学。
他自幼聪慧,心灵手巧,一入学堂,便显出极高的悟性,学习成绩自不必说,人人皆言他家那孔窑洞内要出一个人才。可天不遂人愿,又或是天真的要降大任,必得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于是在他上学才满一年,在他这树苗刚刚冒了尖,预见着要长成参天大树之时,降下灾祸。使得他在一场未来得及及时医治的连续高烧中,留了个双耳失聪的后遗症,至此成了残疾,只得离开本能更好地展露身姿,凌空翱翔的学堂。
然而,他另一方面的天赋,却在辍学后渐而展露。这让人不禁怀疑,上天是有意在给他关了一扇门之后又打开了一扇窗。还是发现了他艺术方面无与伦比的天赋,故而有意悄悄地关上了他的一扇窗。
失聪后的他,自此与世界割裂了一条缝,他在缝这边,其他的人在缝那边。他这边的世界,悄然无声,孤寂清冷。其余人的繁华热闹,自此与他无关。他于是将目光更多投射到本就喜爱的书本之上。他的世界开始与小人书的世界重合,脑海里自此尽是些《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的故事。尽管那时他识字有限,常常瞧着那些形近字困惑,但总算是弄懂了那些故事。并能应着描述或小人书中的插画,将那故事,一幕一幕,活灵活现地绘出来。许是没有听力,只用眼去感知世界,他的目光便尤为专注,凡遇乡村妇人剪纸,瞧几眼,便能剪出各种花鸟虫鱼,人物野兽。遇乡村孩童玩泥巴,他在一旁捣鼓半天,各种泥塑的人物,家禽又列阵般排布一地。这一看就会的艺术天赋,便这样在日常周围围作一圈之人的一声声的惊叹声中发现了。
他的聪慧在生活的细节中随处可见。
夏日,一群与他一般大的孩童在村口的水塘“浮水”时,却见他脱下长裤,不紧不慢在水中浸湿了,剥些枸树皮将两裤管下端扎紧,用两根木棍十字状把裤腰撑开,随后提起裤子将裤腰放置水面。那裤管被充了气,俨然成了一个“救生圈”,人便伏在两裤管中间气定神闲……闲暇时,他又能用木棍等制作出各类精美的长矛、大刀、手枪,凿刻出无与伦比的“花棒”,这使得一群喜好玩“打打杀杀”之类游戏的男孩羡慕不已。他这个被上天关上了一扇窗的男孩,渐而成了乡村孩童敬仰的模范。他的画作、剪纸、雕刻手艺终于不仅是在孩童中间,在整个王家庄乃至周围乡村都广为流传。人人说他画的虎威猛逼真,使人生怯。画的龙、凤傲然于世,将其剪出来,又呼之欲出。其中双狮滚绣球的剪纸在十里八乡广为流传,被存为样本。他这毫无专业素养的艺术之路就这么在人们的惊叹声中萌芽了。
到了60年代,他逐渐声名远播整个扶风县。那时农村青年结婚,新房皆要用纸裱糊顶棚,并在土墙壁上糊上花纸,炕围四角、中间和边框也都贴上剪纸图案来简单装饰。而他,便因精湛的技艺,时常被准备婚房的人家请去负责这些花纸裱糊和剪纸的活计。于是农村许多新人的婚房,都有他装扮的痕迹。那些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喜鹊登梅、老虎、囍、福等图样的剪纸,见证新婚夫妇的每一次结合,直到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诞生在被剪纸包裹着的土炕上,渐渐长大,围着那些剪纸,对这个世界做最初的认识。
这些构思巧妙,图案新颖的剪纸要么被收藏,要么作为花样在整个扶风广泛流传。他在装饰一个个新房的过程中,也将画工展露。人们见他以前临摹的伟人孙中山、国画大师齐白石的画像,与原照片丝毫不差。有人家想要放大家中的先人照片时,便尝试着请他临摹,竟是惟妙惟肖。他这画工终于使得所见之人皆诚服,人人道王家庄有位双耳失聪的艺人,那脑子像是经过仙人点化过的,那手像是经过仙池里的水洗过的一般。不仅剪纸,绘画工艺精湛,更是能刻出楷、隶、篆、魏等多种字体的图章,其工艺之精可与专业人员媲美。“聋聋”的名声就这样因着一颗聪慧的大脑和一双无与伦比的手,鹊起了。后来,连县上和乡镇的一些单位都慕名而来,请他去绘巨幅的伟人像和宣传画。70年代时,冯家山水库兴修,其间他从事安全和宣传工作,为水利指挥部的每期“战报”设计和刻印报头图案,书写宣传标语。他用石灰水刷出每个几米见方的大字标语时,总像个在自己的领土上绘制蓝图的王者。他的身影也随着那些字变大,随着那些书写的内容发光,惹得人惊叹。慢慢的,周边各个大队的教育展览,各个乡镇戏楼外的古典图案装饰,壁画,以及一些寺庙的雕像,都成了他的拿手活。他开始越来越多地侧重于古建彩绘和油漆,精湛的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县城凡有古建绘画需求,抑或塑像,壁画等,必少不了请他。也是因此,除却一些体量大的工程外,他开始辗转各个乡村,为村人们漆棺材。
村人们只当他是画棺匠,从不晓得他是政府常请的艺术家,是文人墨客们钦佩的先生。他到了村庄,穿一套黑色粗布衣服,拿出随身带着的工具,低头不语,只默默做着手中的活。将眼前的棺材与庙宇、宣传墙、会议室、戏楼等都视作一物。眼中只有自己绘制的世界,绘制那些历史人物时,仿佛回到幼年自己沉浸在书本世界的那段时光。此后几十年,他一直重复在各个村庄行走,用绘好的棺材送走一个又一个老人,村庄的古树记得他的身影,村庄的老狗熟悉他的味道,村庄的人们用美食招待他。
他一个人生活到中年,父母离世,家中冷清时,才思索起后半生的日子。虽有手艺在身,偶尔也觉孤寂。想着这手艺是无人能传了,家里的香火总不能在他手里断了。于是托人收养了一个女婴,悉心教导着。
他以为哪怕自己双耳失聪这么多年,亦因着手艺得到尊重,便一样能得到孩子的尊重,谁知孩童的思想并不是如此。她或许自幼未曾表述,但却在青春叛逆期时爆发。
那个年代许多孩子不读高中,初中毕业后便早早地出门上技校,说是学一门手艺,实际上多数只为混个年纪。“聋聋”虽在村庄多年,脚步未曾抵达更繁盛的都市,视线也并未跳出县城多远,但他带着手艺游走的这些年,见过一个又一个因读书化身鸿鹄翱翔天际的孩子。他内心积攒的那些典籍中的故事,也无一不告诉他读书的好处。于是,这个虽耳“聋”却心明的匠人,对自己收养的女儿要选择的这条路坚决地说“不”。
他深知女孩子应该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是正道。自然他亦是因为读了许多的书,心中那无数历史故事的丘壑,手上无与伦比的艺术造诣才能在农村得一份体面。于是将这好处用不明晰的方式传达给自己的女儿,却也因此和孩子发生冲突。这个坚决要读技校的女孩,在父亲“聋聋”坚决不同意时任性反叛,最后选择用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对抗自己那听不见声音的父亲。
她留下一些文字,说自己十多年与聋哑人生活在一起如何如何苦闷,“聋聋”看着那些文字心如刀割,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这个孩子自小就是嫌弃着他的。他从此收拾心情,将本就失聪的耳朵,本就孤独的心紧闭起来。只用一晚上,流完所有的泪,抽完所有的烟,而后,用沉溺创作去疗愈,绘制出越来越多精美绝伦的画作。如今再看那些画,无论是《唐僧取经图》中的白龙马、唐僧、猪八戒、孙悟空;还是《八仙过海》中的各路神仙,抑或是慈祥睿智的佛祖。张着嘴似乎要一跃而起的老虎,皆活灵活现。那些泥塑的众仙更是逼真得无法评说。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创作中,在为村庄的老人一个一个绘制棺材中,将自己也催老了。
他的棺材送走了那么多人,他终于也为自己着手,漆一副棺材了。而我的爷爷,躺在他漆好的棺材中离开已二十四年。二十四年的岁月,我由一个孩童长至而立之年,他也成了耋耄老人。
许是家中的屋子太过空荡,沉寂下来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意识到自己的老去已不可控。时光已在他安静的世界流转八十余载,庄稼已被他的眼睛看成熟了一茬又一茬。他听不见风的声音,却见过八十余次被春风轻抚着盛开的花;他听不见鸟叫,却见过池塘八十余次破冰,鸟儿鱼儿欢快舞动……他深知自己在这世间已孤寂多年,身处的那间房屋将在他去世后长满杂草,钻满蛇虫鼠蚁,他的那些画作,将掩映在日复一日掉落的房屋墙皮中,然后在某一个暴雨侵袭的夜晚,被轰然坍塌的房子彻底埋葬。他想,他要考虑一些身后事了。
我想,他应该不会像千年前的才女鱼玄机决心诗文候教时那般,张贴出一纸告示;亦不会如同当初的李渊为女儿找夫婿那般,抬出一张雀屏等候有缘人射中雀眼。那么,那场缘分,或是有人牵线,或是恰巧遇到。总之,他给这个家招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做了子嗣。他们远道而来,在这个村庄扎根,像是找寻到前世丢失的亲人。后来这夫妇二人又为他添了一个孙女,使得这个往日冷清的家多了些属于孩童的梦幻色彩。
这个从村西头窑洞里成长起来的匠人,终于有天给家中盖了间气派的新房。红色的大铁门威严地立于村中央,院内一些雅致的花盆和时常在文人案牍旁出现的花草,彰显着这个家不同于其他农人家庭的气息,和他们的主人年老却生机盎然的状态。
屋内时有孩童欢笑之声,夫妇起锅烧菜之声,他含糊不清的表达之声传出,这些声响交织着,在空中汇成一首幸福乐。不知是否此生为离去之人画棺,积下了福德,才至耋耄之年依旧精神抖擞。偶有闲暇,骑一辆电动车赶集上会,又或是读书画画,泥塑雕刻,品人间最朴实平淡之乐。间或有人来请做活,依旧年轻时的派头,二话不说,拎起工具便上了门。随后,便又沉浸在作品的世界,留下精美绝伦的带着他标识和气息的艺术品,此后多年,他已离去,这些物品将在世间长久留存。关于他的手艺和传说,也将在各个村庄流传。
人们在夏夜乘凉时,摇着蒲扇,对自己的子孙说“曾经有一个画棺匠,送走了村庄的一个个老人,包括你们的祖父母……”只是现在,他们讲述的故事仍旧在村庄上演着。他依旧会游走在某个村庄,进入某个恬静的院落,为某个与自己一般年岁的人画棺。那生出褐斑的手,将心中积攒了八十余载的画面,无声地绘制,同时也在绘制自己的人生。
而我此时的一场闯入,为见一个几十年前的故人,亦为明晰心中对一个聋哑匠人的探索欲。我终于明白上天当初,是创造了一个天才。一切他所有的技艺皆是天赋,所以上天为他这一生,设置了一些障碍,而他,闯了过去,亲手绘制了自己不一样的人生。似一颗残缺却璀璨的星,挂在周边村庄的上空,吸引了乡村几代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