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2024年11期《作家》 文·马婷
“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捕蛇者说》
一
乔山多石,农人多以采石为生,并称其为“靠山吃山”。我幼年时,常闻山上炸石之音,常见路上拉石之车,以至对此习惯,从未细究。
多石的乔山位于县城北边,也曾树木葱郁,花草丰茂,鸟儿欢唱,蜂蝶环绕,那时的石,似娇羞的大姑娘般,藏在一片片绿之中,半遮面貌,若隐若现。山下居住凤吟、桥头、赵堡、窦府、上源几个村落。村人离山近,吃山上的水和果子,长得也像山上的树和石,虽都没怎么上过学,但都生着一副好气力。所以才能做这采石的活,所以才能在机会来临时,紧紧抓住。
我母亲大约记不得水泥厂是哪一年建成的了,或许那水泥厂跟她一般年龄,以至她记不清它的诞生,却记得七十年代时,幼年的她,就曾见外公用架子车去山上拉石了。那时的外公与邻人相伴,上山时,一人驾车辕,一人在车后推,待拉得石头下山时,又是一人将车辕扶至最高,使得车尾抵在地上摩擦行进,另一人则在后面拽。这二人须得配合得天衣无缝,否则那架子车便会自己往前去跑,那前面的人便会被推着走,那石头便要摇摇晃晃着翻滚下来,砸着后面的人。而这些是母亲对于采石最初的记忆,采石于她而言,就是外公的架子车。于我而言,却是那一辆辆吐着烟咆哮而过的手扶拖拉机。
大约是改革开放后吧,大人们口中时常提起的农业社解散了。靠近乔山的地方,建起了新的水泥厂和石灰窑,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小型采矿企业。这些开采石矿的老板,多居住在县南,那里环境好,水多,人也有钱,有人便将生意做到了山上,他们看上了这成片的石,和成堆的劳力。
有需便有供。既然水泥厂和石灰厂需要石头,而石头是山上长的,又不是村人们自家的,那么将山上的石头开采下来去卖,岂不好事。村人们合计着,于是有思想活跃,敢于拼搏者率先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带着自家弟兄便上了山……
其他的村人们于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端一瓷碗,待那拖拉机从山上下来时,眼睛从那头跟着它“突突突突”的声音,转到另一头,直转得望不到踪迹,闻不着尾气,听不见声音,这还不罢休。到了夜里,还有好奇者,偷偷去趴那家窗户,第二日便传出某某一天拉石挣了多钱的话来,于是村人们纷纷效仿。只第二日,乔山脚下几个村庄便多了两三辆手扶拖拉机,第三日又多了三四辆,直待各个村都有了那手扶拖拉机的身影,乔山便热闹起来了。每日里噼里啪啦,轰隆轰隆,炮声连连。乔山脚下村庄的人们起初听到那炮声便吓一机灵,那吃草的牛羊,吃食的猪狗也吓得撒腿就跑,时间久了,却连婴儿听到炮声也不啼哭了,在地上啄食的麻雀听到也不理会了,就跟听到了风声一样。乔山于是日日战场厮杀一般传出轰鸣之音,只是不知乔山是否落泪。
二
农人们开始自己在半山腰圈起了石科。他们多少懂些炸药原理,毕竟那火药也被老祖宗运用了上千年了,他们于是用硝酸铵炒好炸药,买来雷管,开着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便上了山。待在半山腰,找好地方,便开始钻洞打眼放炸药,至于那眼是如何打的,那炸药是如何放,如何点的,我未曾身临其境,母亲也未曾亲眼所见,只是皆听说,村人们点燃引线后,忙跑到远处躲藏起来。半晌过后,只听得“轰隆”一声,石头像飞舞的巨大冰雹般漫天散开,而我在离乔山稍远一些的村庄院子里读书,那声音响彻耳边,又似乎并没有听到。
母亲说放炮一般都是在前日下班时,也就是在前一日临走时,点燃引线,第二日到了山上再查看情况。她将炸石称为放炮,我猜想着大约是村民们对此的统一称呼。就这样,这炸药炸开了乔山的腹部,人们开始从她的身体里往外掏,这儿掏一处,那儿掏一处,乔山身上到处都是村民们掏的坑,在这日复一日的掏挖之中,乔山脚下几个村庄的村民们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可她却满目疮痍,干瘪枯竭。为了村民们有口饭吃,乔山似温柔的母亲般,将自己的身躯无偿奉献,哪怕自己已虚弱不堪。
终于,她觉出自己是老了,连视力也好像出问题了。她越来越看不清周边的世界,却不料,山下的村民们也越来越看不清了。不仅村民们自己,他们种植的苹果、西红柿、桃子,也看不清这个世界了。原来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水泥,将乔山与她脚下的村庄笼罩起来,那枝头的苹果、桃子于是都变成了灰不溜秋的泥蛋蛋。
我幼年时去外婆家,要经过其中一座水泥厂,每次到了近处,便惊恐地盯着那些巨大的往外冒着烟的圆柱形罐子,急匆匆地跑起来,生怕某天它突然爆炸了,又怕那粉尘沾到母亲新为我做的裙子和布鞋上。待走过那水泥厂,便又开始嘲笑起外婆家临近村庄的那些地里的苹果都是泥疙瘩。而我们龙里村的苹果又红又大,又香又甜。这些苹果被堵住了眼睛,堵住了嘴巴,因而不能呼吸,因而吸收不到自然的灵气和养分,难怪它们要长不大了。
乔山底下的村庄整日灰蒙蒙的,乔山看不清了,乔山原本每次在村民们炸石头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盯着,可是她的眼睛被灰尘蒙蔽了。
于是,村人郭二和赵四,在炸石头时,躲藏了半天不见响动。
半晌过后,郭二按捺不住了,“这该不会是个哑炮吧?”
赵四点点头,“可能吧,再等等看”。
又是半晌过后,这山仍旧不见半点响动,不仅这山,那风也仿佛都不吹了,那空气也似乎都凝结了,郭二紧张得满头大汗,这汗渐渐渗透衣服,衣服便滴答滴答掉下水来,水落在地面的碎石上,瞬间就不见了。郭二说“这该不是个哑炮吧”。赵四不语,却见汗也从额头流下,淌到眼睛里,眼睛便闭起来,龇牙咧嘴的,又用手背擦一擦,手背上也是汗,于是把脸就用汗洗了。
又是半晌过去,郭二赵四互望着对方,一齐说:“这肯定是个哑炮了吧!”
乔山也纳闷,她想看清楚那究竟是不是哑炮,可眼前灰蒙蒙一片,她自己也看不清。于是郭二活动了一下蹲了半天已经麻木的腿,踉跄着前去看了,赵四也佝偻着站了起来,准备往跟前走。可他还没挪动脚步,郭二那边用树枝一拨拉,便听得嘶嘶地响动,郭二心想“不好”,没来得及反应,却听得轰隆一声,郭二被炸飞了,随之炸飞的还有漫天的石头,那石头飞过来砸到赵四的头上,鲜血染红了散落一地的碎石和灰蒙蒙的土地。这样的事却成了常事,人们于是决定下午离开石科时再点炮,第二日,只管去装石头。
可谁知,竟有一次,那炸药一夜没炸,直待第二日人上了山,确定那是哑炮无疑了,它这才震天动地的炸了,又闹得个悲痛惨状。似乎那炮,就是要让人们看看,就须得让人们看看它的威力,人不在跟前,它便仿佛没有观众喝彩,必不展示自己威严似的。这一次炸死的是桥头村的王五,王五的老娘于是哭瞎了眼睛,他的老婆则在两年后改嫁了,离开了乔山,离开了那些石头和整日响彻的炸石声。乔山于是愧疚不安,她确信自己是老了,她的身体快要被掏空了。她许久没有闻过花香,没有听过鸟叫,没有见过绿树了。那鸟儿早就飞走了,它们可比她要自由快活得多,那花儿早就炸没了,她开始焦急不安,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默默叹息。
尤其是当她看到以前常在山上包山庄的刘老汉竟也跟着采石的小伙们上了山,刘老汉可是她的老熟人了,以前,老汉在山里包山庄,便将家也搬了进来,就住在这山里。日日与这山中的树木花草、小鸟蜂蝶、野猪野兔为伴,他自己又养了那么些鸡,那么些羊,他和他的这些鸡和羊便成了乔山最亲密的朋友。可如今,他怎么也跟着这些人一起来掏空自己了。乔山伤心着,却不知伤心了没几日,刘老汉便在一次炸石时被飞来的石头砸中了。那一日,他眼看着刘老汉躲藏起来,嘴里还嚷嚷着“大家小心些,别被飞来的石头打着了”,这话刚说出口,自己倒先被砸中了,乔山于是愈发焦灼起来,她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山林葱郁而不是满目疮痍的自己。
可那采石的农人们要生活,他们要生活,便没有比山上的石头能赚钱来得更好的。他们要生活,便得先在山上开一个个石科,山是大自然的,是乔山脚下所有农人的,于是农人们谁也觉得自己可以去采那山上的石头,于是石科多起来了。采石,便须得先炸石,将那大块的山石炸开了,用撬杠撬下来,砸小了,再由人装到车上,拉出山。
上源村的二舅曾经就短暂地拉过石头,他和三舅也跟风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吭哧吭哧,威武地朝山里开进去,可谁知走到半坡拐弯时,就因为搬不动手扶拖拉机的扶手,使得扶手将自己打到一边,而拖拉机则如脱缰的野马般,咆哮着直冲下山去了。只留下躺在路边草丛中的二舅,惊魂未定,呆愣了半天。自此对那拖拉机有了敬畏之心,心中生了恐惧,于是寻思着先给别人帮忙搬石头吧,谁知竟有了一段奇遇。
某日他们在半山腰瞧见一洞,人人惊奇那洞中有什么,却没人敢去瞧。二舅自小好奇心强,最终这好奇心也战胜了胆怯,便让人将他绑着,放到了半山腰那洞口前,在空中摇摇晃晃,将手伸进那洞内,竟抓出一奇石来,那石上刻着八仙,活灵活现,二舅寻思觅得个宝,兴奋极了。
却不知乔山偷着乐了。这里原本便是周朝的发源之地,当初的西岐所在,这山上的子牙岭,据传又曾是姜子牙与殷商闻太师交战之地,山下居住,几千年前皆是周朝王族。周人先祖,宝贝自然多,捡着这奇石,二舅高兴地差点掉下去。他忽的觉得采石这活还能干,又跃跃欲试地想动那拖拉机,可某日却蔫了吧唧回来,回身就将那视如宝贝,又心生敬畏的手扶拖拉机卖了,他说那“手扶”太可怕了,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棺材把人扣在底下,那是他目睹了一辆拉石车的翻倒。
三
采来的石头须得用手扶拖拉机运到水泥厂或石灰厂交付,因而那时,乡间道路除了农人的架子车,便是那一辆辆吐着黑烟拖着难听的噪音咆哮而过的拉石车。
我母亲说,她人生中第一次去县城就是坐的拉石车,那车将石头拉到县城南边的石灰厂卖了,回来时,再捎回一车沙子。而我母亲忙完事情,便在路边等着,又坐在那一车沙子上回程。坐着石头去,坐着沙子回,我母亲说,“那个时候胆可真大”。
而她是时常见那些拉石车来回奔波的。山路崎岖,那些手扶拖拉机装满石头后,便似一路放屁的老黄牛般慢慢悠悠,吐着烟尘,哒哒哒的声音不绝,搅扰着村里睡觉的闲人。直走到稍宽点的路上,才提高了些速度,以显示它不同于老黄牛的本领来。可老黄牛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拖拉机不行,它摇摇摆摆,轮胎底下稍有东西一垫,便翻了。
二舅就亲眼见着同村的郭牛翻了车,郭牛叫“牛”,却不似牛稳当。那日不知怎的便翻下了土坎,拖拉机直栽到坎底下的麦田中,石头犹如逃脱牢笼的猛兽般翻滚跳跃,四下而散,直砸得麦子东倒西歪,苦叫连连,好在郭牛滚到了一边,只擦破些皮。这一幕却被紧跟其后拉石的二舅看到了,他当场便吓得愣住,恨不得将手中的车立马就扔了不要。也是因此,他断了再上山的念想,从此远离了采石这项事业。
窦府村里的赵四却是个狠人,人称“铁腿赵”。皆是因这腿,实实在在,于这采石之事上伤了三四次。起初是有次装完车下山时,他在那石头堆上未坐稳,也是车子晃得厉害,这一晃便将他晃到了地上,摔断了腿。待休养了三个多月后,“铁腿赵”便不顾家人担忧,又斗志昂扬地上了山,一年后的他,有一次在卸车时,不小心被那滚下来的石头压到了腿,自此又是几个月的休憩,谁料到后来,竟又遇着一次翻车,那腿便又给压断了,他从此得了一个“铁腿赵”的称号。这却让我想起了柳宗元《捕蛇者说》中的故事,农人蒋氏抓捕毒蛇已三代,祖父死于此,父亲死于此,而自己也好几次险些丧命,但却因为抓捕到毒蛇上交便可以充抵繁重的租税,所以蒋氏依旧不敢放弃这危险之事。“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一年里头只需要冒生命危险两次,即可全年无忧愁,怡然自得,说到底都是为了生活。而乔山脚下农人采石,盖躲过危险,便可挣钱养家,使得日子过得稍好一些。为了生活,于是好了伤疤又去,直等这石头一块块装上车,拉下山,再一块块交付了,便能换来米面柴油等物。
可终有那躲不过危险丧了命的,祖父有一老亲戚,家便住在乔山脚下的凤吟村,因这亲戚离得太远,便也来往得少。某年夏日,犹记是个傍晚,晚霞正油画般映在西边的天空,却见一穿白衣骑自行车者匆匆而来,竟是到家中报丧,这才得知原是那亲戚家中的男儿,正值壮年,却在拉石途中出了事。原本这人生性聪颖,体态康健,手脚麻利灵活,是个干活的好手。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拉石下山之时,竟遇着那手扶拖拉机刹车失灵的灾祸,他倒是沉着,只想着将车慢慢往崖上去靠,利用撞击力将车撞停,可谁知这车头是停了,车厢却因为惯性撞击了上来,手扶拖拉机车头和车厢原本就是分离的,如此,坐在车头驾驶的他,便被撞上来的车厢,和被崖撞停的车头夹在了中间,丢了性命。成了乔山采石史上又一陨落了的星辰。
即便如此,那一拨一拨的采石者,在料理了这些同伴们的丧事后的某个清晨,吃过一碗苞谷汁和几个馒头之后,看一眼尚在熟睡中的孩子的脸,转身发动起手扶拖拉机,依旧上了山。他们不知停歇,是因为不知道停歇后还能干什么,于是,只能如同那捕蛇的蒋氏般,在危险中求得生活,换得生活。
母亲说,他们有时候也会将采来的石头先攒起来。那是遇着水泥厂原料充足,暂不需要时。他们便将石装了车,拉回来,又一块块堆放到家门口,待几日后,为这些石头寻好买家,便又将其一块块装回车上。有趣的是,那时尚没有能给车称重的物品,石头的价格于是按平方卖,村人们机灵,装车时,便将石头垒成艺术品,中间到处是空隙,生怕石头们互相挤着彼此,压着彼此。石头们于是在车厢内唱起了歌,随着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咆哮之声,它们也“哐哐哐哐”地回应着,谁也不知,那竟是它们最后的欢唱。
四
水泥厂和石灰厂大约都是有碎石机的,于谦诗言“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所以那些采石的农人们运来的石块,一路唱着歌谣来到此,便要接受粉骨碎身的命运,那么那手扶拖拉机上的吟唱,不就成了最后的欢声。此后种种,皆是撕心裂肺般的悲鸣。
水泥厂和石灰厂的老板,大约多是县南或外地的,还有些开石矿的老板亦是。我某年相识一外地朋友,开口便说“曾在你们北山有石矿”,这句话一下子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好似他便是我自幼见着的那些采石之人,好似我自幼便与他熟识了。只是当日未曾细想,那山上的生意,竟都让他们做了。而农人只知采石,并不知石卖给了谁,并不知钱被谁挣了。乔山也不知道,是谁,使得这些农人来开采她。
开石矿或开石灰厂的人,腰圆膀粗,开着轿车,晚上呼啸而下,钻进了县城的高档酒店,白天则将车开上来,看农人们一车一车拉来石头。然后按照每平方多少钱的固定费用结算着。农人们用沾满土和血渍的、粗糙的、沟壑丛生的双手接过纸币,抽出一张,买包烟,几个人散了,蹲在石灰厂的门口抽着,咧开嘴笑着。待过足了烟瘾,便发动手扶拖拉机,是夏天就买个西瓜回,是冬天就割点肉。其实也不是每回都舍得割,就是到快过年时,想着孩子们嘴馋,家里媳妇也辛苦了大半年,于是割点肉做臊子吃。有的还顺带给媳妇扯点布,买点花线绳,或者买个皮筋,买个洗脸的胰子……想着夜里吃过饭,待孩子们睡下了,拿给媳妇,还能温存一番。如此夜里睡得香甜,养足了精神,第二日便又开着手扶拖拉机上了山。于是便觉得那开石灰厂和水泥厂的人真好,开了这些厂,他们才能将山里的石头拉去卖。
那是山里的石头,又不是他们自己种的石头,他们只是将石头从山里挪下来,就能挣钱,这还不好。于是都这样喜悦着,觉得竟占了天大的便宜,全然不顾那泥土蛋蛋似的苹果和洋柿子,那小孩鼻子里的灰,和那看不见草木的,千疮百孔的,祖祖辈辈相伴的乔山。
可这山却被一帮爱好摄影的知识分子看到了,他们胸前挂着一部黑色的相机,到了乔山跟前,便双手托举起那胸前的家伙,眯着眼睛,一阵咔嚓咔嚓声,将乔山的满目疮痍摄入其中。他们拍到了乔山的狼狈,拍到了那些泥蛋蛋苹果,拍到了本就灰暗朴素,占了土更加黯淡无光的麻雀们,后来他们将图片发到了网上。
于是那些穿着西装和白衬衫的人就来了,开着他们擦洗的锃亮的车,对着乔山指指点点,半晌过后,待他们离开时,那车已经分不清车身的颜色了。
而那时,我已离开家乡多年,踏上了在外求学工作之路,待我再一次回到乔山脚下时,她已经换了新颜。
五
初升的太阳唤醒了疼痛的乔山,光照在她的伤疤上,那伤疤应了光的照,更加突兀丑陋。乔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自己腹部的肌肤,她的器官裸露着,残缺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到她,越来越多的人,来这山脚下看她。
他们无一不穿着干净清爽而来,灰头土脸而去,无一不感慨曾经的山,多么秀丽,如今,又多么沧桑。乔山脚下的村民们听到了那些感慨,他们起初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些外来之人,后来,似乎也随着他们的眼神,看见了自家地里的泥蛋蛋苹果,于是便把头低下了。
他们的改变似乎并不是从内心开始的,他们靠着这山,一切生活,便应着这山,应着环境。所以他们尽管低下了头,要让他们自此便不再上山,那似乎也有些困难。但倘若周围环境改变了,他们或也可被动的改变生活方式。那些穿西装和白衬衫的人看清了这一点,他们尽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他们有智慧,他们吃了一肚子的墨水,那一肚子的墨水变成了满腹的才华,变成了脑子里的想法,他们于是拿出一张纸来,这儿划一下,那儿写一下,将这乔山的未来就绘到了纸上。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理乔山,便如同给人看病一般,尚需时日,他们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似乎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乔山于是开始了她漫长的恢复之路。
起初,是那些山脚下村庄的村民们互相窃窃私语着“听说,不允许私自开采石头了,要保护山林,整治环境,恢复生态,要给乔山看病了”。
乔山听到了这些私语,心中有了喜悦,那照在身上的阳光,便瞬间有了暖意,她开始期盼,目光恢复柔和,当然,她确实盼到了。如村民们所说,不久之后,那些小型采石企业便陆陆续续被责令关闭了,只留下两家大的,也统一挪至距乔山十余公里处的深山区开辟新的采矿点集中开采。他们似乎是突然醒悟了,觉出了此前对乔山的种种伤害,因而痛定思痛,对这开采也开始更新技术,从而使得原本浪费的废石和边角料都得以利用,提高了那山上之石的开采利用率,又新建了熟料堆放棚,还请来了县城的爆破专家,为采石者们统一培训爆破知识。一些人开始平整边坡、道路和以前的堆料场,他们用袋子装满了土,垒起来,填补在乔山被掏空的那些伤口处,种植上野麦草、苜蓿、爬山虎,并在周围种上了一些紫穗槐。
这些草皆是刚出生的孩童,昂着头,挺着胸,将自己绿油油的身体扎进乔山腹部,将那些丑陋的伤疤都遮掩起来,而后开始努力地生长。
原来的水泥厂也在其后被打造成了恢复生态的样板,他们花费时日,从山顶建造成一个狭长的运输带,将采来的原料直接从这运输带输送回厂。那些石头,前赴后继的兵士一般排布在运输带上,它们又唱起了歌谣,歌谣激昂动荡,响彻山谷。乔山便觉得这歌谣悦耳动听了许多。不只如此,那些人还从数十公里的山外塬区拉来土,运送至乔山尚裸露在外的器官处,为她做起了手术。乔山有了新的皮肤,他们又在这皮肤上栽植侧柏,刺槐,撒播红豆,并从山外用拉水罐车定期拉来水为乔山沐浴。
乔山那皮肤上于是生出了绿芽,长出了草和鲜花,鲜花上又落了蜂蝶。那些栽种的树在第二年的夏天,绽放郁郁葱葱的生命力,引来了许久不见的鸟儿,那不知在哪儿躲藏了许久的锦鸡、野猪和野兔也逐渐在乔山抛头露面。第三年、第四年……它们愈发茁壮地成长着。乔山那些裸露着的肌肤,终于在几年之后全被树木花草覆盖着了,她感觉到自己又变得年轻了,好似恢复了生机,恢复了美貌,恢复了嗅觉,恢复了视力,她又能看清了。看清了村民们近几年新建的楼房,看清了路上奔驰的轿车,看清了一些人老去了。
是的,日子在乔山的开采与保护中一天天地走远,村庄的人们,离开了山,却也寻着别的出路,随着这日子的流逝,生活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乔山又来了新的商人。商人自幼在乔山长大,儿时跟随祖父在山上务有山庄,对这山内一草一木皆有感情。他看到乔山此前的面貌,再看到乔山如今渐渐恢复,竟落了泪,决心要让她颐养天年。商人喜好历史,知道乔山曾经的荣耀,便要助其恢复,以山养山,开发出一个生态旅游景区。于是一番种树、种花、种草的同时,以山上的神龙寺、中观山、贵妃故里为点,修复封神台,贵妃梁,扬雄墓,放生湖及山内留下来的野河公社,又建成一个跑马场,往山内种植上千亩槐花,发展养蜂业。几年之后,槐花成林,开花时节,香气四溢,乔山和她脚下的村庄便都被那香笼罩着。那空气中,也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终于,应着这槐花,山上举办起了“槐花节”,“槐花节”远近闻名,成了乔山的习俗和招牌,山下几个村庄,也在某一年,被县上打造成了蜜蜂小镇。山上的最高峰瓦罐岭,则因曾是北山游击队的秘密活动基地,向陕甘宁边区运送枪支弹药、棉花布匹、医疗用品的特殊渠道,成了红色教育基地。
而我幼年时,害怕经过的那家水泥厂不知何时也关闭了,自此去外婆家,经过此处,再不急匆匆,再不心生畏惧,也再看不到那裹着水泥外衣的苹果。抬眼望去,满目所见,只有蓝天白云、青山绿草;鼻尖飘过,唯有花香阵阵,空气清新。乔山终于又容光焕发,鸟儿的欢唱,蜂蝶的舞动又日日萦绕着她,她笑了,即便对那些已经逐渐老去的采石者也只是温柔地看着。
他们已从青年,长至五六十岁,再无当初一腔热血,一身气力,而今离开乔山,各自奔波。有的据说外出打工了,是的,他们总有孩子还要供养,而孩子总不能仍旧靠山吃山。孩子们其实也飞走了,上学的自然成了鸿鹄,没上学的也飞走了,落在了南方的树上或北国的草原上。总之是走了,几年后,还带回了媳妇。那些新媳妇到了村庄,总要对着乔山感慨一番,这天多蓝,这山多青,这村离景区多近,这空气多好。而那些没有外出打工的,曾经采石为生的男人,则跟媳妇在景区旁开起了农家乐,摆起了摊儿。
一到傍晚,山脚下景区入口处的广场,便响起阵阵音乐,一些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音乐的旋律中舞动着,欢笑着。一群从周边村庄来的小孩在旁边玩耍嬉戏着,一些小年轻们来此度假游玩了,县城的白领们也来此纳凉了……他们于是支起个摊儿,卖个烤玉米、烤面筋、凉皮、凉粉、辣子夹馍、醪糟儿、菜疙瘩、搅团等家常小吃。那些县城来的人好像遇着佳肴似的,纷纷购买。要是有那灰灰菜、苋菜、苜蓿,那买的人才多呢……
要说,他们还是在靠着乔山生活,靠着如今焕然一新的乔山,原来,还有比采石轻松,却能在家门口挣钱的事,可惜已经老了呀。他们感慨着,佝偻着那些年被石头压弯了的背,这些采石头的人老了,乔山却似乎返老还童了。整日里神采奕奕,精神焕发,那眼睛是愈发得清亮了,那鼻子和耳朵也愈发得灵了,所以便看得清绿树,闻得见花香,听得见鸟叫。就连那些采石人的儿子带回来的新媳妇,她也瞧得见容颜,听得见她们的赞叹。
如今的她一片葱郁,只被人们赞扬青山绿水,绿水青山。她于是笑一笑,轻轻摆摆头,那山上便拂起一阵清风,那树儿便舞动起来,她在心里默默地想,一定会看好这些子孙后代,陪着他们一代一代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