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杨梅树

这个清明节，由于疫情影响不能回乡扫墓祭祖了，只能遥望家乡，寄托哀思，缅怀先人。

记得2003年的冬天，我的父亲走了，结束了他一生中曾经的孤单、辛勤、劳苦、但任劳任怨的人生经历，还有激情、成功、快乐的生活际遇。

临终前，他那无神的双眼望着我，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肺衰竭的他靠插管供氧，已不能说话了。但是，我能看得出人本能对生命的渴望，对家与家人的留恋。

人的生命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不过一夕间，我的老父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不经意间已进入暮年，现已无可挽回地要到天国去了。我拉着他的手，内心产生了无尽的悲伤与痛苦。

清明节，我站在父母的坟前点上了三柱香，表达了下辈人对上辈的哀思。望着父亲生前栽下的杨梅树，已枝繁叶茂树冠如盖。记起了与他生前的那次对话：

“老爸，你怎么想在这里栽一棵杨梅树？”

父亲笑了笑说：“我想在自己老去以后，端午时节你们可在坟头摘颗杨梅尝尝，也多一次来看看我，不是很好吗？”

听了父亲的话，不觉心中一阵悲凉。人生苦短，几十年一晃而过。父亲十七岁时家庭彻底败落，爷爷、奶奶体弱多病，变卖家产求医，还是先后病过，三个姑姑早就被送给人家当童养媳。他只能孤身一人到外村大户人家打工过生活。这一时期，是父亲最孤独、最无助、最黑暗的经历。

父亲生性温和，家庭不幸与困苦生活的打击使他更加沉言寡语。他中等身材，干练精瘦，吃苦耐劳。而且，三年私塾也算是农村的文化人了，深得大户人家的赏识。后来，与我母亲相识相爱结为夫妻。在母亲娘家的帮助下，就在坎头村安了家，成了村里的一员，也是虞姓唯一的一户。

1947年，在中共浙南地委的领导下，农村的革命运动如火如荼。我爸在中共浙南地委领导人的动员、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开始了全新的革命生涯。后来，参加了浙南游击纵队瑞安县大队仙降区中队，开展地下武装斗争，迎接解放战争的胜利与温州的解放。

在家乡解放前后，我母亲也成了村妇救会的积极分子。前期，为地下党组织活动提供帮助；后期，参加农村土改运动。老妈曾说过，那时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快乐，每天的日子都在热闹、开心中度过。

在我的记忆中，约5、6岁时全家搬到瑞安城关居住。母亲也到纺织厂上班，家庭条件还算不错，童年生活在无忧无虑中度过。那时，每年的“端午”前后，父亲总是带我们到大坑山去摘杨梅，那酸酸甜甜的杨梅是我父亲的最爱、也是我儿时的最爱。吃的牙齿咬不下任何东西了，还不肯从杨梅树上下来。现在，我站在杨梅树下，这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了。人生，总是按照每个人的不同成长轨迹，度过他的年年月月。

父亲一生经历中国最动乱的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及我党执政后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人生随着历史的巨大变化而变化。这种变化，是政治的震荡、社会的裂变的结果，任何人都逃不过这变化带来的大趋势，如潮水般涌退。

一次，我回家探亲，在马屿汽车站下车后，到区公所看望父亲。他从县机关到基层工作后，始终在乡镇副职工作岗位上摸爬滚打十多年。近调到了马屿区公所办公室工作，没有情绪、没有抱怨，还是那样一丝不苟地认真工作。下班回家的路上，父亲与我轮着扛一根从木材市场选购的杉木，准备在老家建房用。

我说，老爸你一生勤勤恳恳工作，而且是解放前就有点文化的基层干部，怎么职务却越当越小了？

老爸说，共产党人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当不当什么官有什么好计较的，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了。过去为“大家”东跑西颠的顾不了“小家”，现在调回老家工作，也得抽时间顾顾“小家”了。

他接着说，你们六兄弟，三个已长大成人了，家里还只有土改时期的一间房子，先建三间房让你们成家立业是我做父亲的责任啊！这是在1973年的年初，儿子与一个月工资47元、养着八口人家庭的父亲的对话。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把节省下来的钱用来购买建房的木料，再步行5、6公里路把木料扛回家，终于在1974年初把三间房子建成了。

春节回家过年，在新房子里老爸三杯杨梅酒下肚，开心地从墙上拿下京胡，看着还缺一半楼板的屋顶，自拉自唱一首《空城计》，自信中又渗透着苍凉，反应出那一代人的生活与追求。我看着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父亲，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与感叹。谁说父爱不是一种责任？他不需要说“我爱你”，但在这默默无闻的一言一行中，你就能体会到父亲那深沉的爱、泰山般的责任。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父爱的深重与伟岸。这如山般的父爱，似巍巍山峦挺拔昂扬。而我从这时起，感到了作为男人的自己长大了。这种父爱的传承、责任的传承在灵魂深处烙上了不灭的印记。有人说，父爱，它也许不是你跌倒时有力的大手；也许不是你哭泣时亲切的关怀；也许不会和你一起分享成功与失败。但一定会在关键时刻站在你的背后默默地支持你，这就是父爱。

父亲离休后，还喜欢在山园里栽种、打理杨梅树。等杨梅红了，即招呼我们回家尝尝新。父亲说，杨梅树很有奉献精神，从落地、生根、成林，没有索取、只有奉献。所以，我特别喜爱杨梅树。

父亲去世后，杨梅园也无人打理了。杨梅熟了，不是落地成泥、就是被村里的小孩摘吃了。见此情景，我总是唏嘘不已。人生，真的很短暂，从呱呱落地始到眼神中的一丝留恋与无奈地去了，也不过区区几十年。

老爸走了、老妈也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大千世界。人，来到这个世界到底为了什么？风霜雪雨几十年，是传宗接代，还是人生磨难？我想，人的一生更看重的不是目的、而是过程。芸芸众生既然来到这个世界，那就不能对不起这区区几十年的人生。

老祖宗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人”字，还真的要活出一个人模人样来。宋·李清照《夏日绝句》诗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其豪迈之气，震憾了凡人的心灵。如果，来到这个世界，一生碌碌无为，活成了人模狗样岂不令人喷血。

我站在杨梅树下，望着后面的交背山、前面的大坑垟，记起了父亲的一句话：“人活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