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为欢 2019-8-2]
顶着烈日,我来到枫林宾馆报到,这几天将在这里参加省作协教师分会的成立盛会。英姨家离这里不远,她曾多次微信邀请我去她家。下午六点多,来到咸嘉新村,小区挺大,我一路问过去,终于找到她家。黄昏中老远就看见英姨站在门口的身影,她已经八十出头了,头铺银丝,脸挂沧桑,虽然数十年未见,但她依然是那么慈祥、气质,依然是那么和蔼、亲切。我与她只见过一面,那也是22年前的事了。
小时候,梳妆台上的那块尘染破旧的镜框里,一张泛黄缺角的老照片格外引人注目,照片中端坐着一家三口,一名英姿勃勃的军人与他秀外慧中的妻子,中间抱着一小女孩,这让我格外好奇。母亲告诉我,那是英姨一家三口,她读书出去后,与军人丈夫居住在外,八十年代复员回到县城湘化机工作。后来母亲也经常提到过英姨,满脸的自豪,看来母亲与她关系不一般,但我始终弄不清英姨是谁。1997年,我分配到化工机械学校(原湘化机技校)工作,经四处打听,终于找到英姨家地址,我迫不及待登门拜访,第一次见到了母亲口中一直念叨的英姨。后来因为工作原因,我与英姨就失去了联系。
英姨招呼我进屋落座,表姐也下班回来了,我与她是第一次见面,但毫无陌生感。英姨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在北京,小女儿在深圳,姨父已故,英姨退休后跟二女儿居住长沙。一家人似的我们在一块闲聊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大山里那些鲜为人知的一幕幕尘封旧事在我眼前重放,我也慢慢厘清了母亲两个娘三个爹的坎坷复杂人生。
母亲的娘家住在攸县株洲醴陵三县搭界、由高耸入云的巍巍大山包围的崇阁冲里。母亲的娘、即我的外婆3岁丧父,外婆的娘出门改嫁到塘陂湾,外婆只得由叔叔抚养长大,15岁就嫁到了这深山中,第二年生下媛姨,不久又生下一女儿,可不幸夭折,1945年生下母亲。母亲的命运与外婆很相似,她不到四岁,爹也英年早逝,不久外婆也改嫁到塘陂湾,与她娘改嫁的人家相隔不过300米距离,但母亲和媛姨被奶奶留下,由叔叔抚养。很有意思的是,后来外婆又将自己的女儿媛姨托人介绍也嫁到了塘陂湾,彼此相隔也不过500米远。
母亲的这个爹什么样,未留下任何相片,母亲对他也无任何印象,我们也从未见过其有何遗物,更没查看过他的任何蛛丝马迹,这个外公在我们脑海中只是一个概念。但可以肯定的是,外公身材不高,甚至与我会有些相似,因为我像母亲,而母亲娘家族人个子都偏矮。小时候,我们兄弟经常跟着母亲去叔外公家,年幼的我们只知道这里是比较近的亲戚,但从不知道还有个年轻的外公静静地长眠在这片深山中。
同在高山脚下还有一户邱姓人家,他家儿子长期在外,女儿英(就是英姨)与媛姨同岁同学,后来也在外念书,长大后嫁给了兵哥哥,并随军长居在外,与父母聚少离多。母亲因童年缺失父爱,娘又改嫁,她就经常去邻居邱夫妇家玩,孤零的邱夫妇也很喜欢小孩,经常有好吃的、好玩的拿出来给母亲,对母亲视若己出、疼怜有加,他们就认母亲为干女儿,母亲也从此称呼他们为爹娘,格外亲切,不是一家人,胜过一家人。但母亲的叔叔认为喊别人为爹娘不太合适,母亲只好改口称邱夫妇为干爹干娘。直到七八十年代,我们兄弟出生长大后,经常跟着母亲去崇阁冲,我们经常去与叔外公家相隔只有几十米远的母亲的干爹干娘家中,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亲缘,只感觉非常亲近,邱外公外婆对我俩兄弟也很疼爱,他们有个孙子团正念高中,擅长美术,我们兄弟一到他家,就喜欢看他画画,翻他的作品,对他膜拜有加。印象中,邱外公比较高、瘦,长长的脸;邱外婆身材不高,话也不多,是一名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天天除了打理家务,基本上是闭户不出,九十年代初,邱外婆因病去世。母亲自成家后,与干爹常有来往,并且每年母亲过生日,虽相隔近20里远的路程,干爹肯定都会来。直到1994年某一天的深夜,漆黑的屋内扶椅突然响了几下,母亲很是诧异,第二天崇阁冲来人报丧:干爹因车祸不幸辞世!冥冥中,难道干爹先一天来过女儿家作临终告别?干爹的逝去让母亲很伤悲,因为干爹弥补了自己童年那份缺失的父爱,陪着她度过了自己曾经那段最苦难的日子。葬礼上,因有所顾忌,母亲强忍着悲痛和泪水,送了干爹最后一程。我们兄弟因为一直在外求学,在他去世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去过崇阁冲了,对这个外公的印象也只能停留在我们儿时的记忆中了。
1960年,母亲的奶奶也离开了人世,寄居在叔叔家的她更是孤苦可怜,这时已出门的外婆心疼女儿,把母亲接回到塘陂湾自己身边,母亲从此有了第三个爹。这个外公只有一个儿子,母亲来到这里,外公可对她呵护有加、胜过亲生,母亲也从此跟继父姓。印象中这个外公单瘦、黝黑,常戴着一顶雪帽,脸上挂满皱纹,经常一手拿着烟斗、一手用木柴点着火、“咕噜咕噜”抽起他的生烟,虽只刚年届花甲,可看起来象现在的七八十岁的老人。外公的主要职业是“烫薯粉皮”,一到红薯收获季节,他定会忙不停,到家家户户去把红薯熬成浆,再通过方形铝盆定形并切成粉皮或粉丝,晒干后可长久储存,通常与鸡肉做成当地一道家喻户晓的招牌菜——粉皮煮鸡。外公平时还挑着干鱼、茶叶等去赶集,做点小买卖以补贴家用。外公对我们兄弟俩也是无比疼爱,跟着他,在那饥荒年代,烫薯粉皮后剩下的“粉渣”成了我们的美食。外公家可能是真的太穷吧,上厕所只能用两根打结的稻草擦屁股,奢侈一点还可以用上事先做好的竹片刮,所以外婆一到我家,最迫切得到的是父亲从学校拿回来的学生试卷;吃饭也够寒酸的,我们小兄弟俩也曾跟着吃过白开水泡饭,甚至有时候外公用一铝勺、放几滴油,煎几颗白辣椒给我们做下饭菜,可把年幼的我们辣得够呛。外公喜欢做一些小竹耙之类的玩艺,让我们兄弟俩拿着帮他在背上抓痒,他也经常架起二郎腿、让我们跨坐在他脚上不断上下翘起来,把我们逗乐。我们也经常跟外公睡,在床上,他喜欢用脚指来夹我们,让我们不得安宁……
不幸的是,一九八二年,我十岁,外公因哮喘去世,时年六十五。亲人们的哀伤哭泣、外公弥留之际对生命的眷恋,都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当时外公躺在扶椅上,亲邻们挤了满满一屋,大家都知道他不行了,抽泣声在小屋内不时响起。尤其外婆,她的父亲英年早逝,第一任丈夫也过早辞别人间,而现在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第二任丈夫又要走了,她那悲痛的心情更是难以言表。外公不时从扶椅上坐起来,倾下身子、伸出右手在地上摸来摸云,似乎要捡什么,嘴里总喃喃自语 “这里有好多钱、这里有好多钱”。虽然我对生死离别没有什么感觉,虽然我不明白外公这样的诡异动作是有意识而为还是人踏入阴间时的一种无意识的幻觉,我只知道自己确实很不舍,我也哭了。旁边有几个合作社的阿姨(外公家就在大队合作社旁边)都在旁边称赞我“这么小年纪挺懂事的”时,我哭得更伤心了。不久,外公断气了,哀嚎声响彻一片,母亲更是伤悲,她与这个继父感情深厚,她幼年丧父、娘改嫁、奶奶也离逝,成了孤儿,若干年后离开了干爹干娘,有了这个对自己视如己出的继父,可没想到相处也仅仅二十余年,继父也走了。后来据老家奶奶称,就在外公去世的当晚深夜,狗从外面一直狂吠过来,奶奶起床,对着窗外喊“亲家,他们都去了你家了”后,狗才越吠越远。我们宁可信其真,相信外公依然眷恋着他深爱的这个女儿,最后时刻,他仍然光顾了一趟女儿家作最后的辞行,才带着无限遗憾离开人间。
岁月如流水,生命若云烟。亲爹英年早逝,继父八二年代作古,干爹干娘于九十年代离世,亲娘也于2009年驾鹤仙飞,母亲的两娘三爹都陆陆续续谢幕,我们长大了,母亲也老了。母亲是不幸的,她从小就失去亲爹别了亲娘成了孤儿;母亲也是幸运的,她遇到了生命中胜似亲爹的干爹干娘、继父,让她从来不缺少爱而幸福。
历历往事,随着时光的更迭、岁月的尘染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唯有好好整理历史,细细翻阅亲情,常常缅怀逝者,这才是对那些给了我们生命、抚养我们成长的亲人们最好的慰藉,这才是对那些给予我们帮助、重然我们生活希望的先人们最好的感恩。
两个娘、三个爹、五座墟坟;两种相思、三地相望、五份情怀。远去的是无奈和伤悲,留下的是不舍和眷恋;远去的是先人和岁月,留下的是记忆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