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饥饿

贵州省沿河第三中学     毛于贵

  我这个没有长高的矮人，之所以没有长高，完全是拜饥饿所赐。但老天爷既然派我娘生下我，又没有让我饿死，也算是“苦其先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类的人罢，谢天谢地！

有人说：“中国人是世界上善吃的民族”，又说：“不但活着要吃，死了仍要吃”，“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也要吃，甚至连没嘴巴的山川也要吃”。我想，这也是人饿怕了的缘故罢。

听祖父说，我在一岁时差点夭折了，那时候母亲只顾争工分，把我背在背上，忘了给吃的，差点饿死了。后来，我问母亲，母亲只是摇头。但我分明看见她滚动着内疚的眼泪。

我敢肯定我的童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童年的事什么都记不住了，惟有一些与饥饿有关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八岁才开始读书，我们家离学校有七八里地，学校固然办得寒酸，片瓦全无；我家也是过着有上顿无下顿的日子。那年月不说家里不时兴午饭，就是有饭吃，也要跑很远的路。由于起得早，早饭顾不上吃。母亲是个经济行家，很会计算，夜间便煮好了红薯，我和二哥每人两个，就当早饭吃。你挨过饥饿的味道吗？那滋味，就像无数把刀在肚里剔油，无数条虫子在肚里涌动，胃里有很多摇桨驾撸的好手，翻江倒海，难受极了。我哥俩很少运动，常常是在桌上就睡着了。下午便等着老师来摇醒。

十岁那年，我家的光景很是惨淡，临近过年，还没有看见一点肉。那时节，盼过年就好似一场美梦。一年能吃上三五顿肉，就算是死也瞑目了。腊月二十八早晨，我发现我家的小猪在猪圈里光荣去世了。我怀着万分欣喜的心情告诉母亲，母亲的脸顿时惨白，她告诉我们，那头小猪是喂来给大哥完婚的。父亲也叹息了一阵，最后说，反正要过年了，就趁热把猪放点血，用血花过年吧，肉还能卖点钱。我和二哥听后，向我们的小猪扑去，抱着那死去的小猪放声大笑，很想给小猪亲上几十个吻，感谢它赐给了我们美味佳肴。我发现母亲笑了，但在她的酒窝里，更多的是泪水！

虽然饥饿，但我的成绩总是班里第一的。我的老师有时看不过去，常叫我到他家吃饭。我是不去的，母亲常说，一个人穷要穷得新鲜，富要富得干净。但是，我饿啊，满口的口水往肚里咽。记得有一次，我的祖父从外地回来。天晚了，当时是外婆在我家，父母给有钱的人家背水泥去了。外婆给祖父煮了面条，祖父吃了一碗，锅里剩下的，自然给我和二哥吃。我的口水和胃液在喉咙里上下跑动，我是多么想把剩下的全部吃完啊。由于一时冲动，忍不住往挑好面条的两个碗里吐了口水，外婆便把两碗都给了我吃了。我凭着我的小聪明估计在碗里吐口水，二哥便不吃了，这办法果然行得通（也许是二哥对我另有关爱才不吃罢）。但那时，我觉得是吃到了人世间最好的美餐。

天底下许多人有不少的奇思妙想，惟独饥饿的人想法非同一般。饿到无食可饱的时候，竟然想自己大病一场，能够得到母亲的特殊照顾，吃点好的，有时竟幻想自己能够飞檐走壁，到哪里都能吃到东西。小学升学那年，要赶到二十多里的山路到公社考试，临行时，母亲给我和二哥炒了一包胡豆，说是给我们当夜饭吃，晚上到亲戚家找住宿。我和二哥从没有到过公社，哪里找得到亲戚？为了找亲戚，反把肚子跑饿了，当我哥俩拿出胡豆吃时，被几个地痞抢去了。当夜没有饭吃，又没有睡处，身上没有钱，只好在考场后面的钢管上睡，哪里睡得着？心想，我要是武林高手，可以把胡豆当着暗器打伤那几个地痞，还要他们送上好酒好菜来。尽管肚子饿得眼冒金星，昏天黑地，我还是凭着自己的功底考了全区第一。

读初中时，家里承包了责任地，粮食虽然有一些，但还是不太够吃，我和二哥吃的红薯和包谷面。菜就是一碗辣椒，因为家里没有油炒菜，只好如此。再加上你煮了菜，同住的读书人每人一口就吃完了。所以，那时的我们基本上都是吝啬的。有菜时，也是等人家吃了之后才煮，煮菜时，用筷子蘸一下油，在锅里滴一滴，就急忙倒入米汤煮起来。惟恐汤倒迟，油挥发了。在学校看见同学买油饼吃，马上掉过头来不看，生怕自己犯了红眼病。我那时就对着天发誓，要是有一天我发了财，一定要把场上的油饼包了，也暗暗下定决心，我决不辜负父母的厚望，一定要考上大学，奔出我那可怜的山沟。

后来在大学里读了《史记》，才知苦难是一笔财富，人受阻塞方能发愤所作。看来，我还要感谢上苍让我挨饿。“一个人不要只贪爱温暖的太阳，更应该去热爱风雨——它纯洁了你的灵魂；不要只接受光明，更应该享受黑夜——它让你看到了星辰；不要只迎接欢乐，更应该去忍受悲伤——它升华了你的灵魂。”

之所以写这篇文章，是用来劝戒我那挑食的儿子，以及至今还不太用功的弟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