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山孤月忆

今年中秋夜，照例没有吃月饼，回到工作之地，忽然想出去看月。出了家门，踱到学校停车场赏月，无论如何都没有今人犹见古时月的感觉。只见街灯上空有一轮昏月升起，看不见桂花也看不见吴刚，百无聊赖，照一张图片回家，跟妻说了一句：“好想看看毛家沟的月亮”。妻只说了一句：“那你为什么出来工作呢，窝在毛家沟多好”。我只当她说了句气话，便没有理她，真的有了“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感觉！这个世界过于热闹，闹得我的孤独无处躲藏，于是便执念于故乡的月，回到清净的世界里去,让黑夜比白天更美好，依然相吊于我那岁月静好中的孤月。

故乡只有高山，天只有簸箕大的天，连直升飞机都飞不进去。小时的感觉，每个月都有中秋的。故乡偏远，古今文明照不进去，没有中秋节的概念，也没有物质上的月饼，只有苍茫岁月里月光满山的心境。那月很清，桂花吴刚像瓷器上的写意清晰可见；那月很冷，树影蝉翼像宣纸上的水墨朦胧可感。一明一暗，一忙一闲，山月年年望相似。四周是山，故乡的山圈起来像一个印着花纹的木桶，月光从山头一泻而下，清澈透明。月光如水，把故乡泡在木桶里。悠悠飘荡的云朵，飘逸洒脱的树叶，如玉兔捣药，捣得云朵里有仙，树叶里有灵。这样的迷人的月色真是远离人间之外。我身在其中，肌肤如脂，嗅着月光，独享这一轮清清的冷月。

山中无灯，煤油很贵，只待餐后煤油灯熄灭，我便出门读诗葬魂。幼时志向远大，不想早睡，观天上星点，就是一种独特的享受，何况有时还能看到月呢？独坐一隅，四野黑暗，边听虫声，边享天光，倦了，在月下眠到天亮，心中便有了诗，由于我与月亮都陷入了孤独，也就没有了远方。秋季收获，腹中犹饱，身体好像起神一般，神游于月亮之上，一年四季，秋月让我有了追求。偌大的山，小小的我。秋叶遍地，山口边的月亮挪到边缘，使我的身体渐渐缩小，我似乎像枯叶一样算不了什么，但你只要坐在秋月下，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先是四周仍是黑夜，没有现代文明的灯。坐在如水的夜里，浑身凉透，一种亘古的沧桑透进你的心里，比庄子的羽化还明澈。幼时的我，羽化成那一轮净化心灵的干净的月。

一块干净的月，层层桂叶中，点缀着淡淡的素雅的暗淡的芬芳的小花，体态轻柔，可爱喜人。如果你不信，可以上山顶望一望，会让你感到彻骨的清澈，心境澄静，不会想那繁华浓艳一般的世俗。心如止水，小时的我竟对宇宙毫无顾念，倒是现在的我，多了几分俗念。现在累了想回家，可是回家了也累。以前的我，喜欢一首歌，名叫《山沟沟》，歌云：“啊，走过了山沟沟，别说你心里太难受。啊，我为你唱首歌，唱得大江奔流”。故乡的月下就是山沟沟，沟里没有江水小溪，靠天吃饭，沟里的人在月下做了许多梦，用月光滋润自己。白天太阳脾气大，焖得人出不了气，憋死了好多人。我饿了过些什么，他们不知道。我饿过红薯、玉米、洋芋、辣椒。饿过的就是想吃的，似乎与贵人想的一致。其实，他们不了解什么叫饿，你叫他们用辣椒充饥试试，恐怕他们连嘴巴肠子都辣没有了。人们不知道，月光曾经医治过一个名叫毛于贵的患者，让这个人蒙上了月光，所有的饥饿在月光里黯然失色，人会成为一种虚空，正如佛教所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人间最美是清秋，诗韵悠悠，岁月温柔，我在时间长河的岁月里，看见了一轮善良的月亮。

秋月如银，来自于天，天运行于我，色满大地，地厚载于我。

故乡的月是山月，不是海月，不可能海天一色。故乡的月是那么的高，但伸手可即；地是那么厚，不用触及便进心里。月是理想，地是信念。儿时的家乡好几年干旱，我想到的不是太阳，太阳它过于真实，过于残酷，我的希望全都枯萎了。但月呢，总在夜里安慰我。白天没有的虫鸣，在夜里陪伴我，让我重新找到诗和远方。海子说从明天起，我说从今夜起。不能总说等太阳出来就有希望。殊不知，贵州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但凡有希望，也都因月而起。欠收时，月与你同哭，收获时，月与你拥抱。月有阴晴圆缺，短暂一生常多遗憾，能够见到多少次中秋月圆的美景呢。但是，我的心中自有一轮光明的圆月，千古常在，永不独缺，就连我那寂寞的山沟沟都沐浴在它皎洁的光辉之下，这等快乐，不必非要在中秋才有。所以从幼时起，我的心里就驻进了一轮爽月。

儿时故乡的月与什么都无关。后来的月都与自然、哲学、政治有了关联。为什么非要追问：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故乡的月不须问。为什么还说：烟笼寒水月笼沙？故乡的月不须问。为什么要说我：小时不识月。我识月，比别人更懂月。月在心中，景在心中，唯有置身于天地之间，物我两忘者，方会有这大气磅礴之境界。我那亘古的故乡月呀，生有道，运于道。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没有月饼的逍遥月！

2021年中秋夜于官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