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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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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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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年代的年三十

这是一个标准的一九七零年代山西雁北地区的农家小院,六分见方的院子,坐北朝南三间土房,是正房,也叫上房。上房房顶上打抹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方便秋冬季节晒些干菜,水泥面经年累月风吹日晒,已经有点斑斑驳驳。上房东边有一小耳房,比上房低半米左右,是放炭和柴禾的,也叫炭房,炭房里也有一个土坯砌就的大灶,夏天天热的时候在这里做做饭,省得在上房里做饭热得慌。炭房就没那么讲究了,房顶是用杂糅着麦穰的泥抹的,间或生长着一丛一丛的野草,虽然干枯了,但仍倔强地在寒风中摇曳。院子里是一垄一垄大大小小的菜畦子,院子南头有一口水井,一块条石立在井的西边,一根木杠一头横搭在石条上,一头架在井口的木架子上,有一个辘轳,上边盘着绳,挂着个小铁筒,这就是所谓的辘轳井。井沿有一块大石槽子,种菜的季节,水从井里提上来,通过和石槽子连接的垄道,进入畦子里浇各种各样的菜。冬天畦子就荒了,有雪有冰。但大多数时候,井水是供人们吃用的。院子东南角背风的地方的一个露天的茅厕。院子中心有两棵杏树,边角的地方种了几颗杨树,光秃秃的树枝懒懒散散地叉于晴朗的天空中。

今天是大年三十,六点多钟父母就起床安顿过年的事情,大约太阳升起的时候,父亲就站在院里大声嚷嚷,让我们兄弟三人早点起来。母亲把我们从里到外的新衣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屋内的柜顶上,又把昨天穿得旧衣服扔到炕头褥子下面捂着,省得我们起床后衣服太凉,然后就是随着父亲出来进去催促着让我们快点起来,不要睡懒觉。

年根了,家家户户过年的营生安顿的差不多了,昨天父亲在堂前炕桌上写了一下午对联,有自己家的,也有给亲戚家写的,过年讲究大年三十上午贴对联,如果遇上没有腊月三十的年份,一般是腊月二十八就把对联贴好了,一般情况下腊月二十九人们不讲究贴对联。

我们哥仨慢吞吞穿上已经捂得热乎乎的衣服,各自戴上一付脏兮兮白线手套。我负责端着浆糊,老二负责出来进去拿对联,父亲往墙上刷浆糊贴对子,老大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不时指挥着高了低了歪了正了的。院子比较大,窗户上,大门上,空白的墙上,井沿上,茅厕,炭房,地窨子盖上,各个房间里的木柜和瓮等家什面上都要贴上对子,进屋“抬头见喜”,大瓮小缸、木柜上“米面满柜”,炭房里是“炭积如山”,其他都是从报刊杂志上抄来的即时即兴和祝福祈愿的好词好句。

贴对联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贴好对子,洗脸吃早晨饭。年三十的早饭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就是油水比往日大了些,小米稀饭、花馍馍和烂腌菜,这是必备的,一般也会烩点大烩菜,白菜、豆腐、土豆和粉条一锅炖,最后加点熬猪肉、鸡肉或羊肉的肉汤。当然了,毕竟是过年,与往日还是有点不同,老的讲究是一日三餐前先放炮,听听响,痛快痛快,有人也说是迎财神、接喜神。

吃完早饭,我们都脱下旧衣服,穿上新棉裤、新袄子,新棉袄,在棉袄棉裤外边再罩上蓝布或绿布做得裤子褂子,穿上新袜子新棉鞋。老大老二放下饭碗就被人叫走了,我则在兜里装一挂浏阳小鞭,再装2把瓜子几块糖,举一柱香或点一根高梁桔,磕着瓜子溜溜达达地走出去,边走边时不时放一、两个从小鞭挂上拆下来的小炮,听听响,和在马路上遇到的小伙伴们相互逗逗,或吓唬一下路人。

街面巷子里很热闹,但大多数是10来岁孩子们,大人们在家里忙着,像我们老大老二那样的半大小子们已经不屑于和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们玩,他们大多时候是聚在同学家里打打牌、交流交流养鸽子或玩物的心得,或者三五成群在街面十字街上聊天打闹着玩,间或欺负欺负我们小孩子。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一般情况的年份下,年根的时候都会前赶后凑地下场雪,两三天的时间,地上的大路倒是干了,但背阴的地方总是积了很多雪,还有人们常倒水的地方冻成了冰,一些小孩在光溜溜的冰面打侧滑儿,还有的小孩在冰面上用小鞭子抽冰猴。大多数小孩像我一样,一边看着他们玩,一边放着小炮,大家都换上了新衣服,怕摔倒脏了新衣服,大过年的回家挨骂, 一年不吉不顺。

我家、我爷爷奶奶和我姥爷姥姥家住在一个巷子里,一大早我就过去拜了年。其实小县城并不大,东西南北大约走个几分钟的样子就到头了,各家的亲戚们大多都住得不远,住的也都是平房大院,出入都很方便。年三十早晨,小孩子们就挨门上户拜大年要拜年钱,然后大家在一起比谁要的拜年钱多。一般的拜年钱也就一毛两毛,谁要有个新五毛那就了不得了。在这一天,家家户户新过门的新媳妇,从早晨一起床就在老人陪同下,挨门挨户上亲戚家拜年,按例各家也要给拜年钱,一般是5毛或一块的,也有的长辈是工人或双职工的,会给个两块钱,一来讨个喜庆,二来也是个礼节,有给有还的。

十字街这个时候也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大部分商店关了门放了假,只有当街的两家小卖铺还开着门,围着一些闲人和小孩,闲人大多数是光棍或老大爷等家里没什么事的人,蹲在那儿闲聊天,小孩子是因为过年有钱了,爬在商铺的柜子边上挑选点小食品,年三十冰天雪地的吃个冻柿子还是挺过瘾的,小商铺一般中午就关门放假了。

说实在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可能是没有工业化的缘故,也可能是我们年少无虑,天好像永远都是蓝的,艳阳高照,白云飘飘,即使人们在腊月里不断地放炮,家家烟囱一日三餐吞吞地冒烟,也架不住一阵轻风天晴气朗。虽然天寒地冻,但谁的心里都是暖和和的,脸上喜滋滋的。

傍晌午的时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还是那个讲究,放鞭炮,开饭。大年三十的中午饭是比较丰盛的,大烩菜是必备的,拌凉丝菜,就是把土豆丝和胡萝卜丝过水后呛点胡麻油,凉拌豆芽,豆芽都是母亲自己生的绿豆芽和黑豆芽,熬肉,还有些干菜和各种小吃,也能摆了一大炕桌,然后大家都围坐在炕上吃。中午一般家家户户都要蒸黄糕,黄糕是黄米面(黍子去壳即为黄米)做的,蒸熟趁热用手反复地揉揣,直到糕面揉成光滑的面团,再涂层胡麻油,就可以蘸着大烩菜吃了。由于是过年,父母亲中午会炸点油糕,即把揉好光滑的糕面,分成一记一记,象包包子一样,里边包上豆沙馅或土豆胡萝卜韭菜馅,用胡麻油炸一下,出来就和天津的耳朵眼炸糕一样。这是一年里一般人家有数的吃肉烩菜沾黄糕,平时都是用羊油或猪油烩点菜沾黑乎乎的不去壳的黍子糕,要不就是谁家有红白事业的时候,给人跑跑腿,能趷蹭个油糕吃。

午饭后,大人们要歇晌,小休息一会儿。老大老二他们大了,不怎么受家里管制了,我还小,就得陪着大人们歇晌,说是好晚上有精力熬年。大概下午2、3点钟的时候,父亲起来开始垒旺火。旺火是我们雁北一带特有的过年风俗,无论自己一家住一个院子,还是外来寻房住院的,家家都要垒一个或大或小的旺火。有那条件好的找个铁架子,一般人家是用砖垒一个台子,然后在架子上或台子上用炭块一层一层地垒,垒旺火的炭块都是比较好的炭,一般年前父亲就准备好了,炭块用斧子削成薄块,一层一层地垒上去,像一个黑塔一样,顶尖立一块炭,贴个红对子, 上书“旺气通天”。旺火中间是空的,放着木柴,下边留一个类似灶孔的孔,方便放柴禾引燃。一般是垒完旺火,父母亲才换新衣服,出去串串亲朋好友,拉一会闲话,互相拜拜年。

随着零零散散的鞭炮声,夜幕慢慢降临,该吃晚饭了。年夜饭,一般是吃两顿,第一顿在傍晚6、7点钟的时候,放几个大麻炮和一、两挂浏阳小鞭,正常吃晚饭;第二顿是在晚上12点左右发完旺火后吃“接神饭”。这个习惯,即使我离开老家快40年了,无论在那里过年,我都一直保持着。

第一顿年夜饭,和中午差不多,大人们可以喝点烧酒,快成人的半大小伙子也可以陪家大人喝几口,我们小孩子一般就是用筷子头添一添,过过稳,沾沾福。

那个年代,也没有电视机,广播匣子在晚上7、8点钟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后”就不响了,所以吃完晚饭以后,一般是一家人或隔壁邻右的大人们、小孩子在一起玩扑克牌,一般是玩亮2(即升级),有点水平的男人们玩玩攻猪,不会玩亮2的小孩或女人们玩捉红A(和现在的斗地主差不多,可以要朋友,也可以单打独斗)。

大约过了晚上11点的时候,县城里就可以听到叮叮当当的鞭炮声了,有那心急的人就把旺火点着发起来了,有人说是早发早抢财神。不过大多数人是在晚上11点半左右发旺火。我们家一般是和隔壁本家大叔一起发,每次都是大叔爬在墙头上喊一声“才哥,发吧!”,父亲回应一名“好,一起发”,相互讨个彩头,然后就开始发旺火,放鞭炮,接财神。

发旺火的时候,父亲和我们哥仨都会脱下新衣服,换上旧的羊皮袄,戴上白线手套,以防发旺火和放鞭炮时把新衣服弄脏或烧个洞伍的。旺火用引柴点着后,父亲和大哥二哥轮流拿拍子用劲煽火,拍子一般是用高粱桔杆最上边那一截最光溜杆杆缝连编制成的,也叫盖帘。有时候为了增加旺气,还在旺火上浇点柴油或加点焟,以助火势。我则是在一边围着旺火放花炮,母亲在屋子里忙着张罗“接神饭”。旺火着起来以后,我跟着大哥二哥继续放鞭炮,父亲则把花馍馍用筷子扎上,举在旺火前烤,待会吃饭的时候吃,叫接财气和喜气。如果家里有年龄倍数“逢九”或本命年的人,这时候都要穿上红衣服在旺火前烤烤,消灾去邪。在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如此,一时间,小县城的天空中火光、烟气和鞭炮声交接在一起,火光耀天,烟气熏天,鞭炮声震天,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瘟病疫情,都化做烟云和尘土,随风而逝,人世间随疫逝而安,一片喜气洋洋。

大约半个小时四十分钟以后,鞭炮声逐渐地弱了下来,父亲把家里有灶孔的屋门打开,棉门帘卷起来,然后,用铁锨从旺火上铲几锨旺火上的炭火,分别放在各屋的灶孔里,意味着把旺气带进家,一年日子红红火火。母亲则是站在门口给我们递上湿水拧干的湿手巾,让我们擦擦脸和头发,然后把我们引到水脸盆前边,把手伸到水里,洗净后母亲用湿手巾擦干,防止带出水珠掉到地下,谁要是不小心把水珠掉地上了,就是漏财,也就是说年三十到初一交更接神的时候,是不允许洒水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可以洗头洗脸洗手洗鼻子。

擦干净手和脸上的烟尘后,母亲就开始煮饺子,全家围在一起吃“接神饭”,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年夜饭。

年三十到初一这个夜里,家里院里的灯是不关的,叫熬年,也叫守岁。大人们或已经成人的半大小子们会接着三五邀约着玩扑克牌,像我这样的小小子也熬不动,大约2、3点的时候,实在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年也就在迷迷糊糊中过去了。

第二天睁开眼,西北黄土高原上的寒风一吹,烟消云散,又是一个艳阳天,只有院子里那个还剩半截的旺火还着着火冒着烟,旺气直通云霄。

2022年1月29日写于北京

2022年12月2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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