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宗室。
他是南昌宁献王后。
他的谱名为朱耷,其实,至今没有任何可靠的文献可以证明他曾经使用过这一名字。
真正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甲申后,他落发为僧,法名传綮,号刃庵,曾为一曹洞僧院的住持,大约在1682年前后出佛,之后便易名为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不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八大”之“山人”,而是“八大山”中“人”——永远环绕在佛周围的弟子。
一种挣扎,一种自我安慰。不在于是否身在佛门,却是一种心中的坚守。
这样的人生,才是解读八大心路历程的钥匙;
这样的人生,才为认知山人一直在世界莲花里的动因;
这样的人生,才得以使我们发现八大山人的书画屡屡充满“涉事”哲学的关键;
这样的人生,才让我们幡然醒悟:他为什么在诗中总是渴望湖水静卧于群山之中,如镜子一般,天光云影在其中徘徊,山林烟树在其中浮荡;因为他知道,只有在空明澄澈的心湖中,才会有无边的晚霞。
他的一幅《鱼乐图》,一直定格了我的记忆:
画面的下方,空空荡荡,只见一条巨大的鱼儿横卧在画的中上部,特别醒目,醒目,特别,别是一番滋味。
好像在飞,仔细一看,却又似正卧,那眼神分明透出一种怪异,一种怪异的神情。仿佛死气沉沉,一直僵硬地横在那儿。
乍看,齐白石远在其上,甚至有荧光亮于皓月之下的失望。
但反复琢磨,竟透露出意外的端倪:
画面下部一片空空,仿佛突出的是鱼的腾空感,那鱼的背侧有着淡墨擦出的些许物影,仔细一看,那就是绵延的群山,那就是大地。
原来,他在整个画面上画一条怪鱼腾空于浩瀚的大海与莽莽大地之上,不是飞跃,不是逃遁,是超出,对世界的超出。
这里,暗含的是八大念兹在兹的“何为真实世界”的思想线索;
这里,牵出的是山人对“实相”世界的冷静思考;
这里,端出的是八大山人的一个重要概念——“涉事”。
其“涉事”,或以“涉事”为款,或在书画作品中钤上“涉事”白文小印,或特指书画之作,或代指作诗绘画,或特指独立的作品。
其“涉事”,在以涉事为方便。于“有”中体“空”,于“虚”中证“实”。1960年后,八大山人已经由一位“愤怒的八大”渐转为“幽淡的八大”。从对故国的思念,转化为对人类命运的思考。
我们从他单脚独立、冷眼向人的鸟中,看到了独守清真、不慕浮华的精神;在他的莲房小鸟中,领悟了对不沾不滞的智慧宣扬,于其一枝菡萏跃然而出中,发现了一个清丽的灵魂。
他手中的这支笔,于“苦难的历程”中体会出智慧的微光,在污泥浊水中出落精神的清洁,在世俗的屈辱中证验个体生命的永恒价值。
其“涉事”,在涉事而无事。绘画是造型艺术,需有表现一定的空间形态,需有呈现出“东西”,但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必须超越东西,应“不是东西”,应“不东不西”。他的“涉事”,在放弃有与无的执着,排除来自情感、欲望、知识的束缚,以一颗平常的心,看待世界。没有追逐的欲望,质朴自然,从容淡定,像夏日的南风,和煦吹拂。
其“涉事”,在由涉事而取真。他在大地上行走,却脚下无尘;他在大海中浮沉,却其身不显。于涉事中铸就金刚不坏之真身。
在他的“涉事涉尘”中,其实,深藏着欲安顿心灵的生命智慧。也许,你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每方小印,我却从中有了意外的发现。
他的晚年,有一枚“拾得”印,有时亦刻作“十得”。深入探讨,逸趣横生。
禅门传说,拾得与寒山为莫逆,同为唐代著名禅僧,拾得无家,被人拾取,在寺院长大。而八大山人的身世正与之惊人相似。
原来,八大山人这枚小印,正在以此表达自己的身世命运,更深层的暗喻着自己推崇的情怀——超然物表,不为物拘。
而“十得”,妙得一音之谐,却有意暗含“十全十美”之意。那是一种圆满,一朵卑微的小花,就是一个圆满的世界。
其实,“涉事”,就是“拾得”,就是“俯拾即是”,就是随意而往,触物即成。
如果我们翻开他的《莲房小鸟图》,如果我们静下心来仔细观察,那构图极其简单,只是在图画中央画一只小鸟,一脚独立于一枝莲蕊之上,似落非落,翅膀在扇动着,还睁着微茫的眼睛。
然而,这却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作品。
这里,表达的是一种思想,一种“俯拾即是,无念无相”的思想。
一朵莲蕊托出几颗饱满的莲子。我们从他的《呵护上花图》中所录《河上花歌》:“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之语,从他的咏荷诗:“一见莲子心,莲花有根柢。若耶擘莲蓬。画里郎君子”,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读出了他的“真空幻有”的思想。
而那一脚独立的小鸟,似落非落,闪烁着欲动想止的翅膀,睁着幽微难测的眼,独脚似立于似有若无的莲蕊之上,正暗示着无相、空观的思想。
他的作品中有一枚“藞苴”小印,至今未解。
“藞苴”,本来的意思是穿戴邋遢,大概源于四川一位僧人的穿戴,甚至指及行走的蹒跚,时至今日,已演化为放荡不羁,磊落不群。
八大以此为印,当煞费苦心。邋遢,行走蹒跚,磊落不羁,细究起来,当是他处境与个性的自谑写照。
他离开佛门,定居南昌时,“独身猖佯”“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
我们从他这一小印中正窥见其心迹:虽处污浊泥水,却做着清洁的梦;虽蹒跚而行,却坚守走向真实的路。他,就像清净的莲花,在污泥浊水中绽放,实相世界的清影每天于天涯孤行路中瞥见,外界的困苦,并不能压垮他磊落不羁的情怀。
在他的存世作品中,大量出现与“驴”相关的字眼。当他以“驴屋”为号时,他正癫疾复发,漂南昌,过着连驴都不如的生活,没有一席容身之地,完全是一个流浪于世界中的无“屋”者,“驴屋”打上了他耻辱生活的印记。
在他的名号与款印中,经历着“驴屋”、“人屋”和“佛屋”的交替变化,这里寄寓着他对佛门的无限深情,反映出他身离佛门,心仍然不离佛之左右的思想脉络。
他的取舍与安顿,就在不分别,不取舍处,就在随意而往,不忮不求,无喜无怨。在他看来,一个透脱自在的人,不是躲在别人的屋檐下苟且栖身,是纵意所如。
他在一团漆黑中追求光明,在尘境的非明和根性的明澈之中寻求一种表达的张力。
我们仿佛看到他生活的悠然:
“静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行迹,烹苦茗,赏奇文,久之,霞光凌乱,月在高梧,而客至前溪矣。随呼童闭户,收蒲团,静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
我们仿佛听出他对不语禅的禅机:
他笔下的猫,几乎都作睡状,或是眯着眼,甚至在高高的山上,那只猫也还是睡着的。
猫为什么都作睡状?好像源于曹洞宗的学说,好像源于良价的“牡丹花下睡猫儿”,好像代表着一种妙语禅机,好像就是不立文字,无心无念,如牡丹花下的睡猫,大是懵懂。
博山元来在《无异元来禅师广录》中一语道破:“识得个中何所似,牡丹花下睡猫儿。”
原来,人生就像一只牡丹花下的睡猫,不挂一丝,瞑瞑没没,不起思量,心中自起光明。
在他心中,人生,或许就是:湖水静卧于群山之中,天光云影在那儿徘徊,山林烟树在那儿浮荡。只有在空明澄澈的心湖中,才会有无边的晚霞。
那天光,“天骏腾空”;那云影,“白云出岫”。
2021.12.16于抱朴行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