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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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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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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卫平


这村里站着最后一座房子,荒凉得像世界最后一家。

——海德格尔

我是一个考古工作者。在我还是羊村的一个小屁孩时,我不知道,在某些文化人眼里,喜欢将照相说成摄影,将挖坟墓说成是考古。在羊村父老乡亲的眼里,我端了个了不起的饭碗。我父亲却不以为然,从肥大的鼻子里哼出一声,牛气冲天,不屑一顾地说,不就是个挖坟墓的,吃死人饭?跟老子在羊村干的事差不多。与其这样,当初还不如不供你上大学,跟老子学做道士,早出师了。

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亲。仿佛鬼神的安排,我和一个叫杏儿的女孩的童年,就生长在羊村那一片山野坟地里。那儿是羊村的祖坟山以及非命死亡者的墓地,汇集了死神和鬼怪的故事,成为若干年后,羊村人对后人讲的聊斋故事。

我家靠近乱坟岗的地方,原本是一个小湾子。公社时期划分大队,十几户人家的小湾子,不到一个月,便拆去根基,合并到大湾去了。

可小湾坟地还在,祖先的阴魂还在。据说,小湾搬迁那一年,门口塘的水突然干涸,塘边一棵三人合抱的百年古槐,遭雷劈,枝毁根枯。

我那个阴阳先生的爷爷,却说是小湾的老祖宗显灵了。

爷爷是个老道士,做灵屋,唱道事,技艺传去十里八乡。我的道士爷爷天生一副唱道事的好嗓子,羊村人都说那是去阴间赴会,请鬼魂的“烟酒嗓子”,只有鬼魂听得懂。小湾搬迁后不久,爷爷为他家族一个去逝的老哥“做七”,却把自己的命也送进了阴间。人们都惊叹我爷爷“舍命陪君子”。好像祖宗的灵魂附身了,借着爷爷的口,唱着唱着,就骂了我的父辈们,说那棵古槐就是老祖宗立在阳世的灵位牌,骂他们是一群败家子,连祖先的阴魂也守不住,不得好死。爷爷“做七”做了快三天三夜,就气绝身亡,好像真的是祖宗的阴魂缠身,致他于死命,得到了应验。

父亲为死去的爷爷许了愿,要把他的灵位牌送往祖宗祠堂。可是连湾子都搬离了,哪有什么祠堂?这不是哄鬼是什么?我的“阴阳”父亲不仅会“请鬼”、“哄鬼”,还会“祛鬼”、“捉鬼”,因此羊村的一些与鬼有关的事都由他来主宰。他的名气远远超过了会唱“烟酒嗓子”的爷爷。不久,羊村一连非命死了好几个年轻女子,还没出嫁,就葬在了乱坟岗。羊村宗族请父亲超度她们灵魂升天或去投胎。父亲说要在乱坟岗设下一个鬼门关,把人镇守,才能阻止非命鬼还阳找替身。后来,羊村人出馊主意,说我父亲是道士,自然不怕鬼,是镇守鬼门关的最佳人选。父亲凭这套鬼把戏,骗过了大湾人,就在小湾靠近乱坟岗及池塘边,我家老屋基的位置,盖了一间带篱笆墙院的茅草屋。

春天,荒山野岭,野生着荆棘和花草,还野生着猪兔鸡等野物。羊村的祖宗们就与这些野生的动植物们为伍。我甚至相信,坟山上有了野物活动,才不会闹鬼。正如湾里有狗叫,才像是有人气的村庄。

不知何时,坟岗上郁郁葱葱,长出了繁茂的竹林、树林。羊村人都说,这片风景是老祖宗们地下的骨架伸长出来,变成了森林,更显得阴森可怕。

我想,他们的灵魂是不是以植物芳香的气味在山地飘荡?因为,我是闻着这种灵魂的气味长大的。

后来,乱坟岗上又长出了大片果树。青翠欲滴的果子,味道有点像李子,青青涩涩,酸酸溜溜。

我母亲的名字叫李子。母亲告诉我,那是杏子,不叫李子。

奶奶说母亲怀上我的那年初夏,吃了好多好多酸杏子。酸男辣女,是奶奶的经验之谈。

见生下我果然是男孩,每年羊村怀孕的妇女,都到坟地里摘酸杏子吃,都想生男孩哩!

我从没见过母亲吃酸杏子,她只喜欢在头发上簪一簇杏花,小姑娘似的,或嗅着杏花瓣,轻轻的品尝。

这些杏树是怎么生长出来的呢?我问奶奶。

奶奶尝试一颗青涩、酸溜的果子,瘪瘪嘴,咧咧唇,呲呲牙,笑着说,从土坟墩里冒出来的,就像你这个鬼伢,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呗!

对了,我的乳名就叫“鬼伢”,我奶奶起的。

据说,这种果树跟母亲来到我家有关。有人曾说,母亲嫁给父亲的那一年,乱坟岗上便长满了杏树。在羊村,往往大人之间的秘密,是先从孩子口中漏出了一丝风儿。捕风捉影,羊村的孩子都说我母亲是一个狐狸精。

父亲当年回到小湾,只想把祖宗留下的地脉和根基守住。据我奶奶说,祖宗们抖狠、好斗,常常把“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句话,当作生存经典,挂在嘴边,激励后人。当年大湾人多势众,为一点点鸡毛蒜皮,欺侮小湾是常有的事。祖宗们都是“叫鸡公”,以好胜好斗和不要命的精神,为后人保住了小湾地盘。可惜,公社一纸命令,小湾与大湾合并,胳膊扭不过大腿。若不是爷爷临终前借祖宗之口留下的遗愿,我父亲也未必想到“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的家训。那时,二十岁的父亲,血气方刚,血脉里遗传了祖宗抖狠,好胜的秉性。

“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蚂蚁子咬鸡巴。”这句口头禅是父亲住在荒丘坟地亲身体验感悟出来的。

夏季来临,父亲在乱坟地开垦,种瓜果,品种多样。茅草屋,茅草顶,芦苇墙,稻草铺,竹篱门。父亲说,更像一个狗窝。

夏夜,茅屋又闷又热,而且蚊子特多特大,父亲叫它牛蚊子,一抓一大把,一抓一手的血。

父亲说,都是自己身上的血,不能浪费掉哩!然后把血涂在一把剑上,光着上身,卷起芦席,带上血剑,来到白路的鬼石头上。

乱坟岗与祖坟山之间有一条路,叫“白路”,顾名思义是“白喜事”送葬者走的路。白路之上是祖坟山,白路之下是乱坟岗。在白路中间,躺着一块巨石,平平坦坦,至少有百吨重。羊村人叫它“鬼石头”,是“镇鬼石”。

父亲头顶星光,看见月亮像是一轮圆圆的天窗,从云层里推开来。坡地上萤火闪闪烁烁,墓地磷火串串升起。父亲认为带血的剑避邪,手握着剑,剑光由紫蓝变得青幽,然后藏在身下的芦席里。

坟地里睡的都是大湾小湾的祖先,还有孤魂怨鬼。父亲在心里对老祖宗讲,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的,我守着咱们的地脉哩。这样想着,父亲就做了一个有关狐狸精的美梦。

父亲梦见,月光地里,一个披头散发的狐狸精,袭一身素装,像仙女下凡,纤手合十,对着月亮跪拜,一下,二下,三下……忽然,缥缥缈缈,像嫦娥奔月,瞬间不见踪影。

好像有一张皎洁的脸,俯视着父亲。父亲依稀觉得,那张脸和山岗上的月亮融为一体,就妩媚在眼前,激发着父亲昂首挺胸,踮起脚,似乎伸手可触。

这时,父亲觉得下身痒痒的,像针撩拨,猛然,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奇痒难挨。父亲突然醒了,以为心里痒,伸手搔痒的地方,却是裤裆里。原来,是一群蚂蚁寻着剑上的血腥气,钻进父亲裤叉里捣蛋。

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蚂蚁子咬鸡巴。父亲摁死一只只蚂蚁,就在心里念了这句话。唉,可惜,那么漂亮的女人不见了!你们这些该死的蚂蚁,要是早点将我咬醒多好!

就在父亲为刚才那个美梦遗憾时,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从坟地里传来。父亲心惊肉跳,麻着胆子,操起血剑,屏住呼吸,摸索着穿过树林,悄悄地靠近目标。只见坟地的一棵树上,吊着一块白布衫,飘来荡去,挣扎着,像吊死鬼,苍白无力。

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蚂蚁子咬鸡巴。父亲又念起了这句话壮胆。父亲走上前,对着吊死鬼说,你这个冤死鬼,真大胆,还不逃命去,我手上有血剑哩!

那白布衫手舞足蹈,发出哼哼声。父亲借着月光,看清是一个穿白衣衫,寻死上吊的女人。父亲跳起来,手起剑落,咔嚓一声,女人随着断树枝,滚落在坟地边。女人从死神手里逃脱,吐出一口气,长叹一声,像个婴儿,嘤嘤的哭。

父亲救下的这个寻死的女人,后来便成了我母亲。

在羊村,青少年不称青少年,叫“半钵子”,是正吃饭,长身体的意思。这些“半钵子”吃饱了没事干,好生是非。

有钱、石钱哥俩是大湾队长的儿子,两个馋猫,带着六岁的妹妹杏儿,狗仗人势,是这些“半钵子”的头。他们明目张胆,大张旗鼓,践踏父亲栽种的瓜果,抢摘树上的杏子。

“半钵子”们只熟悉李子,就像熟悉我母亲的名字。他们宁可叫它李子,也不叫杏子。他们叫着李子时,我总以为他们唤我母亲是个李子,心里像吃多了杏子,酸酸溜溜的。

有钱、石钱哥俩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知道我顾忌“半钵子”们喊我母亲是李子。他们赶到我家门前,取笑我是个“小阴阳”,然后抢走我兜里的杏子,丢进嘴里,酸溜溜的对着我说,李子李子,吃你的妈妈李子。

我不甘心,指着傍边的杏儿回应,杏子杏子,吃你的妹妹杏子。

杏儿不像她哥哥那么刁泼,圆睁着一双杏眼,静静的看我们对骂,偷偷的笑,好像此事与她无关。有钱、石钱就骂杏儿傻,不晓得帮忙,还挑拨杏儿说,鬼伢要吃掉你了,你还笑,笑得起劲。

父亲在坟岗附近的梯田犁地,看不过眼,他牛嚷马叫,狮吼狼嗥,跑过来咆哮那些“半钵子”们。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将他们激怒了。他们变本加厉,没大没小,骂了我父亲母亲。其中最经典的一句是“钵子跌了,李子吃了。”

我父亲的名字就叫博子。羊村人都叫他吃饭的“钵子”,家常味,俗。谁也不会将他说成博士的“博”。一个臭道士,说他是博士,听起来不就更俗了。一个“博”字,折磨着父亲想脱胎换骨,成为羊村一代“阴阳博士”。

我父亲撵到“半钵子”们身边,他们竟敢做出跌破钵子,吃掉李子的动作,怄父亲。

父亲才不会怄气呢!他被这句经典之骂弄笑了,打着哈哈说,不读书是个猪,我才不怕你们摔,我是博士的博,不是瓦片,跌不破,摔不烂的。

父亲趾高气扬,替自己解了围,慢悠悠走进供有我爷爷灵牌的祠堂。

“半钵子”们泄了气,纷纷拾起石块,一二三,轰隆隆,一齐砸在我家祠堂屋脊的瓦片上。

这一下可砸到我父亲的痛处了。

当初,父亲带回了爷爷的灵位牌供奉,茅草屋就成了父亲心中的祠堂。后来,便有了母亲和我,奶奶也从大湾搬过来了。父亲顺着小屋又建起了四间瓦房。从此,我们家又回到了原地,成为我们这个小湾最后一户人家。从茅草屋到造砖瓦房和祠堂,父亲割肉掉皮,流血流汗,耗尽了几年心血。

石块透过祠堂的瓦片,咔嚓一声,偏偏砸中了我爷爷的灵牌。

父亲从地上捧起缺胳膊断腿的灵牌,气歪了鼻子,杀气从他肥大的牛鼻子里吼出来。父亲挥舞着剑,从祠堂里冲出来,跑过去要砍他们的脑壳。

母亲从厨房跑出来,拦住父亲,冷冷地说,一群魂不附体的“半钵子”,你跟他们一般见识,还博士的博?父亲握着剑的手僵住了,像受了遥控似的。

父亲就服了母亲的冷。有钱、石钱两兄弟,也服了我母亲的冷。

有一次,我看见他们又翻过我家后院墙,进了坟地。杏儿也跟在后面。我母亲着戏装,扮成青衣鬼魂的样子,目光冷冷地跟踪追击,随后就唱起了楚戏悲腔,像哭丧似的,阴森森,可怕极了。偏偏坟地刮起了一阵阴森森的风,鬼怪似的叫,又起了大雾,树影绰绰,鬼鬼祟祟。父亲种出的东瓜,看上去长成了歪脖子,好像喘不过气的怪老头;黄瓜长成了吊死鬼,在风中打着摆子;南瓜圆溜溜,骷髅似的,从坟地里滚出来。他们以为那是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了,吓得魂飞魄散,撒腿跑出了坟地。

杏儿倒是不害怕,站在院墙与坟地之间,睁着圆圆的双眼,盯着我母亲冷酷的神情,听她唱戏,痴痴呆呆,浅浅的,微微的笑。我母亲无意中发现了杏儿的笑,惊诧起来,像发现了一瓣杏花,要把她收藏起来,呵护起来。

后来,母亲就没由来地喜欢上了杏儿。

也许是我家没有女孩的缘故吧,母亲特想有个像杏儿一样的女儿。杏儿头上的蝴蝶结,花花绿绿的发卡,都是母亲一手配制的。我奶奶也喜欢杏儿,花生、糖果之类,便成了奶奶喜欢杏儿的直接见证。

奶奶还说,杏儿比她两个哥哥乖,见人一脸笑,甜甜的,逗人爱。有时,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看着杏儿出神,恍恍惚惚,念念叨叨,太像了,真是太像了!我听不懂奶奶的话,心想,杏儿像谁呀?

背靠坟岗脚下这座房子,羊村人都说,远看,像一座庙,近看像道观。父亲自嘲地说,更像是收留孤魂野鬼的阎王殿。

杏儿母亲找不着杏儿,就骂有钱、石钱把杏儿丢在野坟地,丢在我家的阎王殿,成了鬼丫头。

杏儿母亲骂完后,默许杏儿到我家来玩。因为大人要忙生产,争工分,杏儿没有奶奶照管,两个哥哥上学了。她让杏儿到我家是为了图省心。

杏儿好像是被我家招了魂儿似的。母亲唱楚剧悲腔的后面,也会拖出杏儿软软脆脆的童音,忧伤极了。父亲念亡经,练唱功时,杏儿还能配合父亲敲打的节奏,表演一段舞蹈,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我父亲母亲都说杏儿神了,杏儿从没唱过歌、练过舞蹈,怎么会唱得这么好,跳得那么俏皮?

我母亲出工时听社员传言,杏儿好不学,恐怕将来被那个狐狸精给带坏,变成小狐狸精。杏儿母亲和我母亲碰面时,拿这句话开玩笑。言下之意,是给予我母亲以警告。

杏花飘香时节,我家成了杏花村,只是没有杏花酒。我父亲只喝烧谷酒,喝着喝着,杏花香味钻进屋来。烧谷酒,也便成了杏花酒。而我和杏儿就是两个小牧童,骑着牛在坟岗上休闲散步。

雨季,母亲总是挽着竹篮子,空头走在杏花雨中,去坟地拾飘落的花瓣,好像怕这些花瓣钻进坟墓,变成了鬼魂。那次,母亲捡杏花瓣时,杏儿戴着小斗笠,跟在母亲身后说,为什么非要等花被雨打落了才去捡呢?趁开花摘下来不更好,更香?

母亲抚着杏儿的小脸说,不哩,不能哩,开的是花,香了祖人,落的是魂,把这些花魂收拾起来,焙干了泡茶才香,香了客人,不枉它投胎一场。

那天,杏儿摘下斗笠当篮子,陪母亲捡拾杏花瓣,淋了雨,感冒发烧了。杏儿的小脸蛋像小火球,母亲用一只手轻轻试探,纤白的手快烫红了;杏儿的小嘴唇乌紫乌紫的,母亲俯下身子去亲吻,感觉火烧火燎的,烙起了泡泡。

奶奶急急的走过来。辣椒似的双脚,分明是挪,三寸并着一寸地挪。

像,像极了!奶奶又没头没脑地念叨着。

母亲焦急上火,将湿毛巾拧干,敷在杏儿的额头上,又把双手伸进冷水盆里浸泡,用湿漉漉的双手捧着杏儿粉嫩的脸儿降温,像捧着一枚珠宝儿似的,比亲骨肉还要亲。

杏儿喃喃地说糊话,捡香魂!开——花,落——魂。

看着娇小的杏儿快烧糊涂了,我奶奶断定杏儿是丢了魂魄,要母亲去乱坟岗和杏树林里喊杏儿的魂。

母亲从大队卫生室为杏儿抓药回,喂了杏儿退烧药。母亲只信医药,从不迷信鬼魂,也不反对奶奶迷信。

那天傍晚,不迷信鬼魂的母亲,却去了乱坟岗,从杏树林里,一路喊回家——

杏儿喂,杏花儿喂,你快去回呀,你快去回!

羊村人说回去叫“去回”。人们看到母亲喊魂不是喊,是用楚剧悲腔,悲伤婉转地喊成了哭腔——杏儿喂,你在哪儿喂?去回啊!

奶奶烧完纸钱,祭完鬼魂,然后站在我家祠堂门槛上,踮起细小的脚尖,一只手朝门外,召唤着应答——

在杏树下吓了的杏儿回啦!在乱坟岗吓了的杏儿回啦!在雨里丢了魂的杏儿回啦!

上灯时分,奶奶用发卡将油灯的灯芯拨亮,说是好让杏儿在外面迷路了的魂,淋了雨的魂,听从母亲的召唤,回到杏儿的身上来。

母亲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哭喊着杏儿的魂。

杏儿的魂回啦!回啦!奶奶边应答,边从门槛下来,给母亲让路。

母亲脸色煞白,单薄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从棺材里拉出来似的,跨门槛时,一个趔趄,想扶门框没扶住,竟倒在了地上。

晚饭前,杏儿母亲把杏儿带回了家。杏儿母亲听说,杏儿是我母亲带到坟岗里捡花瓣,惹鬼上身的。临走前,她骂我母亲说,你这个骚狐狸精,带坏了杏儿这个小狐狸精。

那一夜,母亲做着乱七八糟的梦,先是梦见自己像个青衣鬼魂,甩动着白绫水袖。后来又梦见月光下一个女婴在坟岗上哭,她寻着哭声追呀追呀,怎么也追不上。突然,那哭声被野物叼走了,变成了一堆白骨。

母亲吓醒了。醒来后的母亲,用楚剧悲腔,唤杏儿的魂,哭喊了一夜。

暴雨过后,阳光充沛。坟山上,树林草丛里散发着蘑菇的菌香。红菌、绿豆菌、麻草菌都是上等的野味。羊村人靠它卖到菜市场,换回油盐酱醋。

我母亲欢天喜地,孩子似的,挽着篾篮,操把镰刀,带着我和杏儿去采蘑菇。羊村人都说,进坟山带把铁器,鬼魂就不会附身。我母亲不信鬼魂,带镰刀防野猪袭击,又可以将柴禾砍出一条路,好采蘑菇。

母亲走在前面,挥着镰刀,教我们分辨哪是食用菌,哪是鬼伞菌。有一种鬼伞菌,漂亮却剧毒,是菌类的美女蛇、蝎子精。它们这里一群,那儿一伙,挺立在坟头,招摇撞骗。母亲告诉我们,就在乱坟地,至今还埋葬着误食了鬼伞菌毒死的冤魂。这种鬼伞菌,让人误以为就是这座坟的鬼魂,投胎转世的标识。杏儿咒骂这座坟不得好死,你好不转,转根嫩竹笋也好,转棵刺也罢,偏偏打着鬼伞,专门害人。于是,杏儿一镰刀下去,连根铲除了。

树林里,常常有野猪跟我们抢食蘑菇。野猪打架争食,狂野吼叫,阴森可怕,让人寒毛倒立。杏儿躲在母亲身后,吓得哎呀哎呀的叫。母亲一把搂过杏儿,眼里分明流露出舔犊之情,那种亲毫无道理可言,就是亲骨肉的也不过如此。直到走出树林坟岗,回到我家后院,杏儿还在母亲怀里。这一刻,我甚至有点嫉妒杏儿占据了我在母亲心中的位置。

奶奶坐在后院槐树下剥蚕豆,远远看见母亲搂着杏儿下山来,像是说梦话一样,念念叨叨,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起初,我还以为奶奶说杏儿像母亲呢!我仔细对比母亲跟杏儿,杏儿长得有点像母亲。

晚上,我搂着母亲问,奶奶常说杏儿像谁呀?

母亲说,像你姑姑秀儿。

我平生第一次听说,我还有个姑姑。

我追问,那我姑姑呢?

母亲说,你奶奶说你姑姑秀儿投胎转世,变成了杏儿。

我奶奶是讲鬼怪故事的高手。我和杏儿坐在我家院墙上,奶奶在院子里做针线活,指着坟岗的一角,说那里就埋着一个月母子。

月母子跟我母亲同时怀孕落月。母亲刚生下我,接生婆从我家赶到月母子家,结果月母子难产大出血,接生婆慌了手脚。月母子家想保大人,没想到母子性命都不保。月母子死后,我父亲唱道作法,送她去了阴间。第二天,父亲邀几个帮工,捣打过年糍粑。糍粑切成方块,凉在方桌上。忽然,一只红猫,跑过方桌,顺着一架木梯,蹿上了阁楼,串串血滴,粘在糍粑、方桌、梯档上。大家惊呆了!奶奶反应快,说是月母子鬼到我家恶燥害人。意思是怪我家抢先请去了接生婆,导致她大出血送了命。父亲手持菜刀,顺着血迹,从木梯爬上阁楼,什么也没发现。那一年的过年糍粑,奶奶一块也没留,白白的送到月母子的坟头,化一堆纸钱,供了月母子鬼。

听了这个故事,杏儿一点也不害怕,一溜烟往坟岗跑去,一对小羊角辫,看上去就像温顺的小绵羊。我把自己当成一只狼,就想捉住杏儿这只小羊。

坟岗上的月季花开出一片彩霞。杏儿躲进花丛抓彩蝶。我脱下衣服,蒙住头学狼叫,慢慢靠近花丛,有点像掩耳盗铃。杏儿一声不响,用一双机灵的眼睛瞄我,远远看去,更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我走近花丛,掀开衣服想吓唬她。冷不防,一簇蔷薇刺从杏儿手中弹出,险些划了我的脸。我假装受伤,握着脸呜呜的哭。

透过指缝间,我偷偷看见,杏儿红红的小脸蛋吓得煞白,双眼蓄满汪汪的泪水。真是一只温顺可怜的小绵羊!

杏儿上当了,我一把将她推倒在坟头,大叫一声,月母子鬼吸你血来了。

我撒腿就跑。杏儿真的吓哭了。

我母亲正好路过坟边,一把抱住浑身颤抖的杏儿,生气地对我吼道,个鬼伢,大白天哪有鬼?母亲那个样子,比生气还难看,好像我是个吸杏儿血的吸血鬼。

一个阴雨天,我和杏儿玩捉迷藏时,在我家祠堂里,又把她吓哭了。

祠堂里有我奶奶的厢房。厢房上面就是奶奶所说的“月母子鬼”藏身的那个阁楼。阁楼上堆满了柴禾和稻草,还有我奶奶百年之后备用的棺材。棺材漆着深黑色,肃穆、阴森。阴雨天里,整个阁楼像是一个悬空的坟墓,阁楼下的祠堂则更像传说中的阎王殿。

轮到杏儿找我了。我想方设法躲藏,大胆推开棺材盖,里面装着白棉花,我翻身钻进去,盖好棺材盖,藏在棉花里。

杏儿找遍祠堂的楼上楼下,角角落落,怎么也找不着我。一直到天黑了,她母亲来喊她回家吃饭。杏儿急得大哭,说什么也不回家。

杏儿哭着对她母亲和我奶奶说,鬼伢在楼上没了影儿,就像那只红猫,肯定遇上了月母子鬼。

那天,也许是玩得太累了,我躲进棺材,闷在棉花里,像鬼掐喉咙,透不过气来,就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杏儿趴在棺材上,泪眼红肿。母亲见我睡了一个好觉,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奶奶骂我翻了天,她说,你个绝代的,跑到我的“老人床”上去睡觉,找死呀!随后对母亲说,你还笑,怪娘生怪种,莫害得杏儿跟秀儿一样丢了魂!

秀儿丢了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天晚上,母亲告诉我,我唯一的姑姑秀儿就埋在乱坟岗里。

乱坟岗埋的都是非命鬼。每一座坟埋着一个脆弱的生命,短暂的一生。譬如我姑姑秀儿,就像春雨中的杏花,早早地凋谢了。每年,父亲栽种的瓜果,坟岗上的杏花,就成了祭奠这些亡魂最好的供果及花圈。

他们的死其实又意外又简单,往往一根绳子,一瓶农药,一口池塘,就剥夺了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我母亲采摘父亲的瓜果时,用了一句比喻,说姑姑短暂的一生,像一根枯藤牵扯着一串鲜活的瓜果。

那瓜果就是奶奶、爷爷痛苦的心。

秀儿不是我奶奶亲生的,是奶奶为我父亲从小抱养的童养媳。乡下人认为女儿迟早都是人家的,趁早不趁晚,自家女儿抱出去,人家女儿抱进来。羊村有一句俗语,叫“挑柴卖,买柴烧”。秀儿生下来两个月,就成了我奶奶抱回来烧的“柴”。

十六岁的秀儿心灵手巧,女红、针织样样出众,她的绣花鞋垫,花样百出,栩栩如生,村里的女孩争相模仿。秀儿特别会配花线,只要听见村头那个年轻货郎的拨浪鼓声,她就会邀女伴去买针线。

鸡毛、头发换针线哪!年轻货郎的拨浪鼓又在村头响起。

忽然有一天,秀儿的一头秀发不见了。在奶奶的追问下,秀儿说是换了花线。

秀儿用秀发换来的花线绣的女红传遍了全村。

有人开我奶奶的玩笑,说,那个拨浪鼓是专门冲着秀儿响的,又骚劲又欢快,一摇一个心眼,一摇一个心思。

我奶奶满不在乎地说,我家秀儿不是那样的人哩!

奶奶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人家不会无缘无故开玩笑。无风不起浪。

后来,只要村里响起拨浪鼓声,奶奶远远瞅着,想看个眉目。

有一天,奶奶透过货郎的玻璃货架,发现一双绣花鞋垫,鸳鸯戏水的那种。奶奶觉得好眼熟,那个手艺特精巧,全湾只有秀儿绣得出来。奶奶拦住年轻货郎的去路,强行抢下鸳鸯鞋垫。

奶奶当着秀儿的面,将鸳鸯鞋垫剪了个支离破碎,骂秀儿是个婊子婆,寡情断义。见秀儿装糊涂,不承认,奶奶一把揪住秀儿的短发,将她拖到门外骂,山上有树,塘里有水,你敢送定情物给那个货郎,私定终身,算我白养了你一场。秀儿有口难辩,倔强而又任性地听凭奶奶打骂。

第二天一早,秀儿像往常一样去门口塘洗衣服,就这么洗进了水里。善良而又倔强的秀儿以洗衣服的方式,造成错失落水的假象,掩盖她的死与奶奶无关。

秀儿或许认为,只有池塘的水才能够洗清她的清白。

秀儿的清白是爷爷追查出来的。那双鸳鸯鞋垫是秀儿的女伴拿去照样子。一传十,十传百,又被其他女伴拿去买花线时,掉在货郎的花线堆里。货郎离开后才发现,摆在玻璃货架上,返回去让失主认领。奶奶听不得那个拨浪鼓声,认定了那鞋垫是秀儿定私情的证据。

许多年以后,秀儿的死像枯藤,悠悠扯痛奶奶这颗苦瓜一样渐渐衰老的心。

奶奶常常站在门口塘边,自言自语,骂水塘,骂水鬼。奶奶甚至也想变成水鬼,去跟别的水鬼拼命,将秀儿的魂夺回来。

有那么一次,奶奶在塘边洗衣服,看见水中映出了秀儿的身影,奶奶伸手要将秀儿拉回来。扑通一声,一头栽进水里,手里还紧握棒槌,不停地拍打,灌了几口水,还唤着秀儿的名字,秀儿,秀儿,回来!

我母亲闻讯,跑出家门,将奶奶拉出了水面。那时,母亲刚好嫁给父亲。

奶奶躺在床上,一连几天,迷迷糊糊,双手乱摸被面,像捉鱼儿。我母亲把双手伸给奶奶,她抓住母亲的手,喊秀儿。

母亲知道奶奶愧对死去的秀儿,就以秀儿的口吻连声答应,我是秀儿,我是秀儿,秀儿回来了!

奶奶紧紧抱住我母亲,呜呜的哭着说,是娘害了你呀!是娘害了你呀!

山野上刮野风,能喂饱山林,树木张大胃口,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卷起枯叶荒草,刮过坟岗荒地,像呜呜叫的鬼魂,半夜敲打着门环及窗棂,像货郎摇响拨浪鼓,人们叫它“拨浪鼓子鬼”。

从小我跟奶奶睡一个床铺。每当有拨浪鼓子鬼敲打的夜晚,奶奶捉鱼儿,唤秀儿回来的老毛病就会发作。

有一段时间,奶奶糊糊涂涂,就把我母亲当作秀儿来唤。母亲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配合答应。

现在,杏儿的出现,常常将奶奶的神志带回到秀儿过去生活的年代。

秀儿的死一直折磨着奶奶。

山野坟岗,花草树木的灵魂气息,在我的体内发酵,不知不觉,我长高了一大截。

我悄悄躲着杏儿,手拿弹弓,到处打野鸡。只听见有咕咕的叫声,却从未发现野鸡。

远远听到杏儿的歌声,像一只黄鹂,引我来到杏树林。

杏儿正骑在一棵杏树上,摘杏花,嗅香儿,陶醉极了。这神情,仿佛在哪里见过。

我记得我母亲有过这种嗜好,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我母亲嗅着杏花瓣的样子,像天真的小姑娘杏儿,可眼下杏儿的神态,倒有几分像我母亲了。

杏儿双脚叉在树丫上自由摇摆,羊角小辫换成了马尾辫,清秀的刘海上罩着网卡,别一簇杏花,脖子上挂着一个用杏花瓣串成的花环,像一串项链。

眼看着杏儿在树上成花仙了!我母亲曾说过,花仙住在花丛里,家在云端雾巅。杏儿好像马上会飘然而去,我假装找野鸡,想伸手捉住她,可望而不及,双手却从心里长到了杏花丛中,我怎么能捉住她呢?

杏树下,两个放牛的小男孩,大呼小叫。原来是两头公牛追着一头母牛赶骚。公牛喘息如雷,嘴里的涏液闪着光泽,线流直淌。两个孩子扯着牛绳,将牛鼻子敌出了血,也拉不回来。忽然两条公牛的下裆都滑出了蛇样的东西,孩子们更是惊愕不已,都天真地以为两条公牛斗架出事了。

不得了!不得了!牛肠子打出了体外。两个男孩直嚷嚷。

树上的杏儿,居高临下,看到了这壮观的一幕,她的歌声嘎然而止,手上的杏花簇掉到地上,双脚像双藤紧紧地缠绕着树枝,颤颤地抖动着身子,双颊憋得通红。树上的杏花纷纷摇落。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长大了,膨胀起来,就像杏儿双脚缠绕着的那棵粗壮的树丫,昂扬向上挺立。我发现杏儿也躲着我,把个软绵绵的身子躲进花丛,像一朵轻飘的杏花,那双惊慌不定的眼睛,像两枚饱满欲滴的杏果。

这一幕,在我的梦中多次重复上演。

我奶奶拐着竹仗,一扭一扭地拄过来,把树上的杏儿喊成了秀儿。

秀儿疯丫头,你再不下来,小心变成吊颈鬼。有一段时间,奶奶喊我母亲秀儿,也把杏儿喊成了秀儿。

我不是秀儿,也不是吊颈鬼,我是杏花儿。杏儿不像我母亲那样晓得配合,非要说自己不是秀儿。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震落了花瓣,坟地上铺了一层银子。

杏花开了一春又一春,这种青涩的杏果从来没等到长成金黄色,就变成了孩子们口里酸涩的口水。

夏天仿佛是吞咽了这种酸涩的口水之后来临的。

我父亲做了个夹野兔的铁夹子,这引起了我和杏儿的好奇。我们一起偷了铁夹,去坟地里夹野兔。

其实,只要将铁夹放在沟道,第二天看是否有猎物就成。我们却犯了守株待兔的错误,只知道傻傻地躲在草丛,等着野兔出洞。

我看见杏儿翘翘的睫毛像草丛,一跳一跳的,双眼又深又黑,好像也藏着两只野兔。

杏儿的神情比一只野兔还紧张。突然,她急急的躲进树林深处,像一株小树苗栽下去,我以为她发现了野兔,想跟过去。

杏儿虎着脸对我说,把脸转过去,不许偷看。我转身的刹那,听到了兹兹的声音。我和杏儿都羞红了脸。

野兔没夹到,我们找到了一个野鸡窝。野鸡窝像一顶破草帽,在荆棘草丛盘着,里面孵出了几只小鸡崽,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小鸡崽捉回我家院子,奶奶抓一把细米粒逗小鸡,乐呵呵地说,巧事,咱家母鸡不在家里下蛋,专找野鸡窝下,让野鸡当鸡婆娘,一群懒鸡。

小鸡啄食米粒,杏儿的头不停地啄着空气,像个啄木鸟。

奶奶说,你是鸡投胎的不成?

杏儿笑笑说,我妈说我属鸡,鸡年生的。

奶奶说,哦,那你就是一只凤,秀儿也是一只凤。奶奶总喜欢拿秀儿跟杏儿对比着说。

奶奶说,凤就是野鸡,飞得高飞得远,叫凤鸟,凤尾又长又好看,说不定这群鸡崽里就有凤。

我们盼着小鸡长大,就能分辨出哪是鸡哪是凤了。夏天过去了,也没等到小鸡变成凤鸟。这天,父亲打了一只野鸡,奶奶将扒下的两簇凤尾扎在杏儿的马尾辫上。

秀儿这只凤鸟真好看!奶奶把杏儿当作秀儿来夸。奶奶也许真把杏儿当作是秀儿的转世了,或许是从杏儿身上找到了弥补秀儿爱的感觉。

杏儿双手捋了捋长长的凤尾毛,像京剧武旦表演,拉着我的手,要我带她去找凤鸟比试,看谁漂亮。

正好父亲要去为人家看阴宅,我和杏儿跟着父亲手里标方位的地灵罗盘,来到了传说中的“鸭子凼”。

说起“鸭子凼”,那是小湾老祖宗当年埋葬的墓地。据说,老祖宗死后,小湾奏不齐抬灵柩的八个青壮年,俗称“八仙抬柩”,就到大湾去请。灵柩抬上山,大湾“八仙”带头挖墓穴。墓穴挖到一定深度时,阴阳先生在一旁嘱咐,挖到青石板出水就不挖了。大湾“八仙”果然挖出了青石板,冒出一股水流。阴阳先生说,好了,好了。大湾“八仙”想看看青石板下面是什么,随手扳开。嘎的一声,飞出一只银野鸭,飞到对面山岗上去了。阴阳先生见势不妙,跳下去把石板盖上。大湾“八仙”说,里面还有一只。阴阳先生不理采他,忙放柩下葬。事后,阴阳先生对小湾族长说,那地方是“鸭子凼”,大湾害了你们,一对银鸭飞了一只,该你们小湾不发人。

“鸭子凼”成了名副其实的水凼子,蓄满一汪清水,只是没有了野鸭。当初,小湾人怕洪水殃及“鸭子凼”,就将太公坟迁往了别处。

父亲趴在“鸭子凼”边,像一头咕噜咕噜喝水的牛。我也想喝水,杏儿却拉住我说,埋过死人的地方,水有毒。

父亲抹了一把嘴角上的水滴,说,你们懂什么,这地方是祖脉,每次来坟山我都要喝上一口,干旱年岁,连水井都干了,这“鸭子凼”就是咱们的救命水。不喝拉倒,看毒不毒得死我?

杏儿忙改口说,牛也经常喝,肯定有牛屎牛尿味。

父亲顿时反了胃,呕吐了,涌出一股肠胃的味道来。

杏儿吓得背过身。忽然,草丛里咕噜一声,一只凤鸟,拖着漂亮的长羽毛,在树林里画了一个风骚的弧线,转眼又立在另一座坟头,翘了翘尾巴,调戏我们的视线。不等杏儿走近,它又画着弧线,放电似的飞跑了。杏儿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去找那只不见踪影的凤鸟。

一个普通的水凼子,我看不出有啥灵气和神奇。透过这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我分明看见扎着凤尾头饰的杏儿,活脱脱,是一只美丽的小凤鸟。

是的,那只凤鸟飞走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另一只凤鸟从此飞进了我的心巢。

深秋的太阳成熟了,阳光染进林地,枫叶林灿若晚霞。秋风吹着口哨,开始耍滑头,把每一棵枫树变成了摇钱树,殷红的叶子潇潇飘落,纸币一样,铺天盖地。

这个秋天金贵而热烈。我奶奶不是诗人,她瞅上了跟金子一样金贵的落叶。

那是最好的柴火。奶奶指着坟山上的落叶对我说。

我和杏儿上了中学。放学路上,我们相约一起去坟地里薅树叶。

当我挑着空箩筐,扛着竹耙子来到白路时,杏儿早就带着工具坐在鬼石头上等着我。

黄昏,盖满落叶的坟地,变得富丽堂煌,像童话世界里奇幻的床被,把暖暖的阳光当金子一样收藏。我妒忌那些铺盖了落叶的野鬼。他们的一生,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最辉煌。我甚至不忍心下手,薅动他们的美梦,真想在落叶里美美里睡上一觉。

杏儿薅落叶,身手矫健,像梅花鹿,弹跳自如,她说不上能干,但神态有几分酷似我母亲,手里干着活,心里装着事。沿白路两边的林地,我们薅了一堆又一堆。干燥的叶子轻飘飘的,我怎么搂也搂不扎实。一搂,一大捧阳光的味道,一搂,一坛美酒溢出的味道。

要是奶奶看见我的样子,准会骂我,没吃饭呀,一点力不下。我平时吃饭吃得多,就是不长个,奶奶总爱骂我不长个,只长心。

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到了长心的年龄。搂着一堆堆叶子时,我猜想,是不是长心的人心事多?杏儿的心事,是不是比林地上的落叶还要多?

放学路上,杏儿告诉我,以后,恐怕不能去你家玩了。

谁得罪你了?我不解杏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陌生。

谁也没得罪!杏儿轻描淡写地说。

去薅叶子又不是去我家。我心里明明痛了,却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装了满满的两箩筐落叶,又去帮杏儿,真想将整个林地上的落叶都装进我们的箩筐里,就是不想惊动坟墓里的鬼魂。可是箩筐太小,更何况,那箩筐更像是我们彼此的心,里面塞满了心事。我知道杏儿一定隐瞒着我什么。

我们装好叶子,坐在鬼石头上歇息。

我奶奶骂你了?我试探着问杏儿。

没有。

我妈对你不好?

好!杏儿支支吾吾,不是你们家不好,是我妈。

你妈怎么了你?

我妈骂我小狐狸精。

竹林里,风吹竹叶沙沙的响,林里显得更加寂静。我看见夕阳躲在竹林缝隙外,跟个黄脸婆盯梢似的,往山尖下沉,连一点光彩也挂不住,就像是杏儿母亲剁着脸,骂杏儿的神情。

人家还骂我妈狐狸精哩!你看我妈像不像狐狸精?

还有,我现在才知道我是我妈的“柴”。

什么柴?

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哦,就像我姑姑秀儿是我奶奶抱养的“柴”一样?我跟杏儿讲过秀儿的故事。

我不是抱的,是捡的。

捡的?你亲生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敢去你们家。

为啥?

我妈骂我难听死了,骂我,捡只猫捡只狗也晓得回家,捡了你个小狐狸精不归家,贱!

不爱你,为啥要捡你?

捡我当他们家的“柴”。

我明白了,“柴”就是童养媳。说不定在不久的某一天,杏儿将成为有钱或者石钱的媳妇。

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奶奶因之冤死了当童养媳的姑姑秀儿。

你奶奶说我是秀儿投胎转世的,人死后真能投胎转世?

可能吧,或许只有死人才知道。

可我妈骂我是狐狸精转世,还说你妈也是。

我一把抓住杏儿的手,说,不,你不是狐狸精,不是“柴”,不是!

杏儿也抓住了我的手,抓住了我的身子,颤颤地说,是狐狸精,是“柴”。

不是狐狸精,不是“柴”。我搂住了杏儿的身子,像搂一抱落叶,软绵绵的,全是阳光糅合体香奇异的味道。

杏儿软藤似的,手脚并用,缠着我,双唇盖在我嘴上。她轻轻地唤我的名字,鬼伢,我不是狐狸精,不是“柴”又是什么?

我双手在她的胸脯上,摸出一片柔软的光亮,眼前重现了杏儿骑在杏树上的那一幕:她不住地颤抖,双脚缠绕着粗壮的树丫。此时,我就是她身上的那棵树。

我说,你是凤,是杏花,是仙女……

杏儿傻傻的说,如果人真能投胎转世,我想变成一棵杏树,或是一瓣杏花,我就可以成花仙了。

杏儿颤颤地哭,轻轻呻吟,鬼伢,鬼伢,我只做你的狐狸精,你把我当柴烧了吧!

树深林密,曾隐藏过男女私情。在大人的口里,说成了偷鸡摸狗。鬼石头就是偷鸡摸狗最好的地方,这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它凭借着竹林的保护与清静,真是一处野爱胜地。

父亲救下母亲的那个月夜,母亲从地狱回到人间,看见了血气方刚的父亲,握着一柄血剑,母亲冷冰冰的身体复活了,拿死灰复燃的生命,飞蛾扑火似的,回报我父亲。在父亲眼里,母亲就像父亲梦中的狐狸精,借着月夜来报恩。在鬼石头这块天然的石床上,我的父亲母亲上演了一幕传说中的人鬼之恋。

也许,我的生命受孕于这块鬼石头。或许更多生命的际遇,跟我一样,与鬼石头有关。

这样的情景,偏偏让我和杏儿赶上了。我们从鬼石头上一起滚落到铺满落叶的坟地,鬼魂似的钻进了像金子铺成落叶的棉被里。

我们在美酒与阳光的味道里燃烧、涅槃。

轰——隆——

祖坟山上,一场开天辟地的炸山、伐木运动开始了。

建造村级大礼堂,是一个雄伟的工程,也是那个年代的一项政绩工程。那时连公路都不通,外面的砖石进不来。大湾队长当上了大队支书,他号召全体社员,发挥战天斗地的精神,就地取材,选择祖坟山的一角,开掘片石场。

有几丘坟碍在片石场范围之内。支书一声令下,坟主岂敢吭气,不得不将祖坟迁移了。

社员劳力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不到两个月,硬是将一座高高耸立的片石场,变成了一个天坑。搬下山的碎石,像一堆堆坚硬的白骨,堆满了基脚。山上的参天大树,鬼石头周边的竹林纷纷伐倒,祖坟山突然变矮了许多。那年夏天,坟山转眼成了光秃秃的和尚。从山脚看上去,一丘丘的坟像是秃子头上明摆着的虱子。

我家房子在炮声中颤抖,屋顶常常被小飞石砸成大窟小洞,像开了天眼。队里找人修修补补,往往旧伤补好,又添新疮。我们全家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眼看石块用完了,砌匠们估计说,还差百吨石块,大礼堂就可以封顶!

支书带人沿坟山转了一圈,没找到一处开掘石头的地方。支书转到白路,一屁股坐在鬼石头上,掏出一根烟。

新任队长抢着划了一根火柴,替支书点着,指着支书屁股下的鬼石头说,支书,鬼石头正好百把吨,炸了就可以封顶了。

鬼石头炸得?支书惬意地抽着烟问。

炸得!新任队长点点头。

它可是镇鬼石,古石哩!太可惜!支书吞云吐雾。

支书,不炸,哪去搞石块?整个坟山找遍了,搞建设还在乎这些?新任队长热脸贴冷屁股似的劝支书。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坐在鬼石头上,我以卵击石呀?支书狠狠摁灭烟屁股。

第二天,有钱领了他支书父亲的命令,带领青年突击队,扛铁锤钢钎,来到鬼石头,打眼放炮。

叮当,叮当,叮当……锤钎的声音传遍山谷,喷出一串串的火星。

父亲利用回家吃饭时间,唱道经,敲打叮当哐,突然听到这个声音。起先他以为是自己敲打出了回音,停下手脚,细听,那声音像来自他灵魂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叮当,叮当,叮当,钢钎一下又一下,锤击他的心脏,疼痛难忍。

父亲赶到鬼石头,阻拦突击队员说,你们好大的狗胆,拿这块祖业开刀,也不怕得罪祖先,死无葬身之地。

有钱拿我父亲的话当玩笑,说,死无葬身之地的是你父,跟我们无关。

有钱看似玩笑的口吻,像剑一样见血封喉,它让我父亲感到难堪。父亲不该提起“死无葬身之地”。

想当年,爷爷的死的确如此。起先,大湾与小湾之间的坟墓有着明显的界线,后来,界线越来越模糊。爷爷活着的时候,为自己将来的墓地,赶过一回“阴阳”,俗称“看风水”。爷爷看好一处阴宅,被那时的生产队长,也就是现任的村支书选中了。队长说,他父亲百年之后,要住进这处宝地。爷爷便与队长发生争执,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吧,骂队长坏了规矩,以权谋私,欺压人。爷爷看好的阴宅地,离传说中的“鸭子凼”不远。爷爷“老来犟”,想起“鸭子凼”的来历,就觉得大湾欺人太甚。爷爷白了队长一眼,说,从古到今,你们大湾欺负我们小湾,霸占了几多好风水,你还耀武扬威,跟我抢死人地盘。队长年轻气盛,说不过爷爷,就紧握拳头想打人。爷爷懒得动手,将身子送到队长的拳头边,说,你敢打我试一铬铁,我这把老骨头发烧,发痒,正好想葬在这里享享清福。爷爷说完,顺势仰倒,僵尸一样挺在那个地方。队长吓得缩了手脚。爷爷美美地对蓝天白云说,你看好了,我现在葬下了,将来就得葬在这儿。要不,也叫你父亲来葬一葬,看谁最合适。队长哭笑不得,泄了气说,你要是葬下去,永远不起来,算你狠。爷爷用他的“烟酒嗓子”回应,好,看谁死得早!怕鬼,我早几百年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他还不听我的?爷爷的话应验了,还真比快要死还死不了的队长父亲先走了一步。队长是“八仙”之一,挖好墓穴时,眼睁睁看着爷爷的棺材葬在他曾看好的地方,无可奈何地拿起铁锹,朝棺材上撒土说,风水轮流转,就是做皇帝也不会轮到你家!爷爷埋进墓地五年后,一场破天荒的山洪,在夏夜袭击了坟岗,爷爷的棺材被洪水冲毁,露出了光脚杆,一点也没腐烂。人们私下里议论,说爷爷睡的是个“养尸地”,想成为精怪,害人哩!队长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带着报复的口吻说,跟我抢风水,算来算去,人算不如天算,还真应验了那句“死无葬身之地”。

突击队员不理会我父亲,继续挥舞铁锤,喊着激昂的号子,在鬼石头中间打炮眼。

父亲听爷爷讲过鬼石头的来历。若干年前,老祖宗来到这里立足,曾以鬼石头为床,以树木为架,搭建草棚,繁衍生息,后来,才有了小村庄。老祖宗死之前选择“鸭子凼”作为自己的墓地。从此,这个山便成了祖坟山,这块石头被称为“镇鬼石”,有保佑后人兴旺发达之意。鬼石头是老祖宗的生命石、生命床,是我们湾子的摇篮,也是我父亲母亲的姻缘石、鸳鸯床。

父亲想起了这些,从他肥大的牛鼻子里吼出怒骂,你们再不住手,将来都不得好死。

有钱见我父亲还不罢休,指着父亲的鼻子,拉下脸责问,你敢咒骂我们,就是违抗命令,破坏搞建设。

父亲耐着性子劝告有钱说,抬头三尺有神灵,你还年轻,这是祖宗石,是灵石,我保护它,就是保护你们免受灾难。

有钱哪听得进我父亲的劝告,抡起铁锤冲到父亲面前说,你讲迷信,也不看看这是干什么的,建造社会主义铜墙铁壁,必须扫清一切牛鬼蛇神!再敢扇阴风点鬼火,我的铁锤可不是吃素的。

有钱从“半钵子”时起,就胆敢跟我父亲对抗,何况现在他是青年突击队队长,年轻气盛,又有他支书老子撑腰,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父亲懒得跟有钱费口舌,跃上鬼石头,像当年我爷爷抢占墓地一样,躺下去对着天空说,你们把我一起凿穿了,一起炸飞了,算你们狠!

突击队员束手无策,放下武器。有钱气得脸跟牛卵子一样,又胀又红,他指挥队员们一涌而上,像抬一块大石块,将我父亲抬进了队部,关押起来。父亲为此遭到批斗。

惊天地,泣鬼神的炮炸声,从祖坟山上传来,一颗小飞石呼啸着,再次击中了我家祠堂的天瓦,“哗——啦——”,小飞石穿过天瓦,砸在我爷爷的骨灰盒上。我奶奶吓得抱着骨灰盒连滚带爬,在门口摔了一跤,骨灰盒扔在门槛上。

爷爷的墓地被暴雨冲毁之后,奶奶听说马仙姑灵验,请来马仙姑“过阴”,折替爷爷的魂魄说话,声音、动作、神态,活灵活现。爷爷生前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边”不让他清静,天要灭小湾,他死也要坚持,还说“那边”太冷了,他要回家烤烤火。父亲要重新为爷爷选择墓地。奶奶就把马仙姑“过阴”的事说给父亲听了。父亲听出了的弦外之音。那时还没推广火葬,父亲就地放了一把火,将爷爷的尸体连同棺材一起淋上汽油焚烧,然后用小木盒装了骨灰,带回我家祠堂,跟爷爷的灵牌摆放在一起。

奶奶摔得不轻,脚骨折了,躺在地上,自言自语,小免崽子,不得好死,祖宗莫怪!老不死的莫怪!

那晚,奶奶又梦见爷爷在“那边”喊冷,醒来,像森林里的一匹饿狼,蒙在被子里干嚎。奶奶的哭声嘶哑而浑浊,拖着长长的,亮亮的鼻涕,像调不准弦位,快要断裂的二胡发出的声音,偶尔还能起伏回环。从此,奶奶舍弃不了我爷爷的骨灰盒,连睡觉都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枕头。

我父亲拾起小石子,像握着祖宗的魂魄一样,他想像着鬼石头心脏开花,尸魂遍野,连尸骨都运到了大礼堂做了封顶,一块也不剩。父亲决定留下手中的这一块,供在祠堂香案上,就等于留下了一个传说,一个纪念。父亲再也没找生产队理论修补天瓦之事,他决意留着那个天窗,每晚透过夜空,看星星月亮,等着祖宗从天窗来到我家做客。

三天后,大礼堂架梁封顶时,有钱站得高望得远,发现一个女孩在没有顶棚的茅厕里解手,他趴在梁顶上偷窥,踩塌了石墙一角,摔了下来。

有钱的死,在羊村引起了震动。社员们私下里议论,还说人家扇阴风点鬼火,不信还真不行!

乱坟岗上,又多了一座新坟。那天黄昏,父亲在我家后院,看见支书立在有钱的坟前训人,生产队长跪在有钱坟前禁香叩拜,忏悔说,大不该炸鬼石头,有钱侄子,都是我害了你,你是因工光荣的呀!

父亲为有钱的死,敲打了一晚上的叮当哐,唱的全是我听不懂的词。大概是送有钱的灵魂到得罪过的老祖宗那里去忏悔,替他支书父亲陪罪吧。

支书因祸得福,提拔当上了公社副书记。有钱的死被追认为青年模范团员。那天,乱坟岗上围满了干部和羊村社员,为有钱补开了追悼会。公社书记佩戴白花、袖章,将一枚亮闪闪的奖章,摆在有钱的墓碑前。

在沉痛的唉叹声中,社员们一片唏嘘,有钱成了模范英雄,值呀!

自从我与杏儿有了那次暗恋,我发现杏儿总是悄悄躲着我。放学上学路上,我偶尔等到了杏儿,她装着没看见我的样子,一溜小跑。在某一个转角,杏儿又偷偷地回眸。每天晚上,我做着同一个梦,梦见我与杏儿钻进坟地金黄色的落叶里,糅合鬼魅气息,仿佛我们也变成一对野鬼。

我母亲见我行动诡秘,一针见血地对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应该把杏儿当姐姐,离她远点。母亲泼了我一瓢冷水,语重心长地劝我,杏儿马上就是石钱的“柴”了,别人灶里的柴,咱们是不能抢来烧的。

杏儿母亲早就放出话来,说杏儿是她捡回来的“柴”。不是有钱的,就是石钱的。尽管我家跟大湾隔两里地,毕竟是一个村子,我母亲出工劳动时,早就听说了此事。现在有钱死了,杏儿自然是石钱的“柴”了。

我答应母亲,离杏儿远点,可是,杏儿的影子还在我脑子里活动,我体内依然燃烧着她奇异的体香,温柔的气息。

那年秋天,母亲将我转学到离家十多里外的一个中学,那是我外婆所在的乡。那时公社改为乡了,我住进了外婆家。

我转学之后,杏儿退学了。第二年,杏花飘雪的雨天,在乱坟岗杏树林,穿戴整齐的杏儿用一根红腰带,结束了自己十八岁的生命。

杏儿的死是我父亲发现的。父亲含泪解下杏儿,不相信杏儿真的死去了,他发疯似的摇着杏儿,想把她摇醒。

我母亲疯狂地摇着那棵吊死杏儿的杏树,也发疯似的唤着杏儿的魂。尽管我母亲不相信鬼魂。杏花在雨雾中纷纷坠落,像成千上万的白蝴蝶,仿佛飞舞的都是杏儿的魂。

杏儿呀,杏儿,你怎么像我当年一样傻?母亲为杏儿流下了悲痛的泪,也是为了当初她自己而悲伤!

我奶奶拄着竹杖,一扭一拐的挪过来,哭杏儿时,慢慢变成了哭秀儿的腔调,然后将杏儿、秀儿混淆在一起哭,分不清到底是哭杏儿,还是哭秀儿。

据知情者透露,要不是因为我与杏儿的恋情,杏儿也不至于被逼上绝路。

杏儿养母逼杏儿退学,要她与石钱成亲、圆房。杏儿倔强,坚决不从。杏儿养母就打她,骂她是个小狐狸精,说捡个猪捡个狗也晓得报恩,捡你一条性命,养你十八年,图你这个好报答。十多年来,杏儿厌烦养母像唱山歌,天天在耳边溜这句话。杏儿觉得自己一个弃儿,本来就是一个悲哀,如今跟个没血没肉的物件,任凭养母以索取回报的名义支配,感到悲愤和绝望。她咬牙切齿,以牙还牙,是的,我就是鬼伢的小狐狸精,在鬼石头,我已经成为鬼伢的“柴”了。杏儿接着赌咒说,我这辈子就是鬼伢的“柴”,别人莫想烧,除非我死了,你去烧我的死尸。

如同晴天霹雳!杏儿养母哪受得了这番刺激,像母狮子一样狂吼,将杏儿绑在床上,让石钱生米做了熟饭。不久,杏儿怀上了,杏儿养母以为杏儿诚服了,要为他们举行结婚大礼。就在杏儿与石钱花烛洞房之夜,也就是杏儿临死前一天的夜晚,石钱的命根子被杏儿剪掉了。

听说杏儿上吊自杀,杏儿的养父母赶到了现场,羊村人纷纷围到了杏树林。

杏儿养母捶胸顿足的哭,然后拉扯着杏儿的尸体,捶胸顿足的骂,杏儿,你个傻X,你起来,你还没做我家儿媳就死去,太便宜你了。你剪了我儿的命根子,害了我儿一辈子,还带走了没出世的孙子,你心狠手辣。捡个猪捡个狗也晓得报恩,捡你一条性命,养了你十八年,图你这个好报答,你狼心狗肺,还不如当初不捡你回来,让野兽叼去。

杏儿养母骂完,从怀里掏出一件小红衣,向围观的人群示意,证明她捡杏儿养大的不易和苦心,你们看看,这是我捡杏儿那年,她穿的衣服,在祖坟山上捡到的,这么一点,亏我喂养大,如今丢下我娘儿俩不管啦!

围观者叹息落泪,是呀,好死不如赖活,也用不着走绝路呀!

杏儿养母呜呜的哭着说,你个小狐狸精,没什么给你带去,还是将你这件衣服带走吧,这上面绣着你的名字,大概是你生母绣的吧,算我没养你。说完,将小红衣塞进杏儿的怀里。

杏儿养母对杏儿的死耿耿于怀,她像匹疯狼,歇斯底里地暴跳,当作杏儿养父、副书记的面,提出令人发指的要求。她说,杏儿活着的时候本应该与有钱成亲的,后来有钱因工了,才让杏儿与石钱成亲。现在杏儿也死了,干脆成全两个阴魂,将她与有钱合葬,也算配个阴婚,了却一桩心愿。

副书记没过心地说,是呀,有钱在那边是英雄!

杏儿养母脱口而出,英雄配美人,般配!

说完这句话,副书记觉得不妥,批评老婆说,你胡说什么,埋在一起,表明是一家人嘛,配什么婚?

杏儿养母又说,想起杏儿赌过的咒:“除非我死了,你去烧我的死尸。”我还真想成全她,将她火化。

副书记说,按非命死亡习俗,是不能拿出去的,还是入土为安吧。

杏儿掩埋时,我没能看到杏儿最后一眼。这是我平生最大的遗憾。杏儿养母说到做到,将杏儿合埋进有钱的坟墓里。这是对死去的杏儿极大的侮辱。

那天晚上,我取来一把铁锹,借着月光,想要考证这个事实。也许,这是我后来从事考古工作的真正起因罢。我正要掘开杏儿和有钱合葬的坟墓时,我父亲敲打着玉连环走过来,将铁锹接了过去,不让我这么干。

没了铁锹,我用双手使劲扒开泥土,要将杏儿从有钱的坟墓里扒出来,将她从这种耻辱的地狱里拉回来,还杏儿以死抗争的尊严。想起我们曾经钻进坟地铺满落叶似的棉被里,我哭了,真想拥抱孤零零的杏儿,用体温温暖冷冰冰的杏儿。

父亲擦干我脸上的泪水,要我跟着他一起唱道事,一起超度杏儿的灵魂。

一天深夜,在睡梦中,我忽然听见嘤嘤的哭泣声。起先,我以为是杏儿的魂哭着回来了,惊醒时,发觉哭声里拖着楚戏悲腔。

我寻着哭腔,悄悄来到我家后院的乱坟岗。朦胧的月光下,一袭鬼影立在杏树下的一座新坟前。新坟紧挨着我姑姑秀儿的墓边。我仔细辨认,好像是母亲着戏装,扮成青衣鬼魂在那里哭。母亲手捧一件小布衫,扑向那座新坟,双手紧抓着泥土,她拖着悲痛欲绝的悲腔号啕:乖杏儿,我就是你亲生的娘呀!你是娘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的心肝!真是孽障呀!杏儿呀,你在天有灵,原谅我这个狠心抛弃了你的娘啊!

原来杏儿是母亲的私生女,杏儿和我是同母异父姐弟。

直到我考上大学那一年,母亲才告诉我杏儿的身世。

母亲是外公那个乡的一名楚剧演员,她扮演窦娥的青衣鬼魂形象,令公社书记神魂颠倒。书记与其说是一个戏迷,不如说是看上了我母亲。一来二去,母亲便怀了杏儿。外婆全家都劝母亲打胎。因为书记将外公安排到供销社当会计,又安排舅舅当了小学教师,只要母亲不逼他离婚,将来能为她作好安排。外公劝不住母亲,逼她写保证书,不许找书记麻烦。母亲含泪写了保证书,生下了杏儿,亲手在那件小红衣上绣了“杏儿”两个字。外婆瞒着母亲,将一个月大的杏儿丢在我们湾祖坟山上。杏儿是被石钱母亲砍柴时发现捡回去的。我母亲连夜找到坟山,以为杏儿被野物叼走,痛哭流涕,近乎崩溃,于是,便有了月夜上吊,被我父亲解救的故事。母亲嫁给父亲之后,为纪念杏儿,在乱坟岗种下了这片杏树林。从此,母亲跟外婆家断了往来,直到我十岁生日那年,外婆跟我家才有了走动。其实,母亲只是怀疑杏儿是她的私生女,却没有直接的证据。后来听说杏儿是从祖坟山上捡的,母亲才坚信杏儿和我是同母异父姐弟,她反对我跟杏儿好,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不是杏儿自杀,这件绣着杏儿名字的小红衣出现,母亲也许会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

那天晚上,母亲哭了好久,擦干脸上的泪水说,杏儿呀,你活着,娘没好好的爱护你,你死了,却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娘不甘心啊,以后,在这棵杏树下,你就可以成花仙了!

这片杏树林曾是杏儿童年的乐园。也许只有这片杏树林才是她灵魂最后的归宿。杏儿曾经说过,死后投胎转世,变成一棵杏树,或是一瓣杏花,她就可以成花仙了。

这年春天,乱坟岗上的杏树林全伐光了,连枝丫、花瓣都不剩。那座新坟上,插着一件小红衣,我看见那上面绣着两个青色的字:杏儿。

突然,一股青杏果酸涩的味道在我的口中回荡——没有了这片杏树林,杏儿还能成花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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