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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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高妈妈
一
初春的下午，阳光似乎特别的明媚。我去镇司法所报到。笼罩心头一整个冬天的焦躁不安，随尘埃落定渐渐平静，接下来一年多的社区矫正，是我赎交通肇事之罪要修的最后课程。一时疏忽犯了错，损失钱财、消耗精力都是次要的，那个老大爷失去的宝贵生命再也无法挽回，将心比心常怀愧疚之心，我期待通过矫正获得圆满。
负责社区矫正的是个斯文帅气的小伙子，按规矩喊他“高教”。在一叠入矫材料上签字按手印后，高教语重心长说：“定位手机24小时开机确保畅通，有任何情况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记住，千万千万不能无证驾驶！”分贝不高、语调温润，像极了那种妈妈叮咛孩子的口吻。临走时，我悄悄拿出一张千元购物卡，塞到高教办公桌上。高教忙起身推辞，我一溜烟跑出门，他的声音从身后追来：“不用这样的……千万千万不能无证驾驶啊！”嗓音变得急促尖细。
没过几个钟头，女儿就发我信息说，司法所的高敏把一张千元购物卡给了她，让她带回家给我，并再三解释：不用这样的，遵章守纪认真矫正，有事情可以随时联系沟通。这个高教给我上了很有意思的第一课。后来有好几次高教来家访，请他坐下来喝口茶都推辞，总是那一句：“还有好几个人没走访到呢。”就匆匆开车走了，生怕我再扔腐蚀炸弹的样子。
高教平时主要通过微信群引导矫正对象。比如，每个人每天要在群里汇报一下“正常”；每个星期一都要用定位电话打给他，他会在电话那头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对我反复叮嘱的是“不能无证驾驶”。之后我才知道，按照各人所犯罪行的不同，高教对每个人叮嘱的重点内容各有不同。高教在群里的说教是不厌其烦的。我们中间有些人文化不高、有些人年龄已老，一些要紧的事情，他在群里总是要发上两三遍，还加注好多个感叹号；发现没有互动回复的，还要单独@一下；一些更要紧的事情，就点对点单发，个别交流。总之有些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果然发现一个秘密，有人悄悄喊高教“高妈妈”。抓准一个机会我问他：“有人悄悄喊你高妈妈，你恼吗？”他淡淡一笑，答：“在我们这个特殊的群体，有人如此称呼我，恰好体现了我的价值和意义，我默认的。”细腻又博爱，严厉又温暖，苦口婆心的帅小伙被喊“高妈妈”，没有贬义；埋头干事情，真心待他人，秉持固有的正直与善良，“高妈妈”帅得有个性。
二
老王驾驶未注册的二轮摩托车撞人，致被撞的人死亡。法院以交通肇事罪，判处他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六个月，并赔偿死者家庭30万元人民币。
一个书念得不多的农民，老王是要靠出力流汗养家糊口的命，但他好逸恶劳。曾到工厂做过工，终是吃不得苦就闲在了家里，坐吃山空，居然要靠父母接济度日。他的老婆也是无业在家。儿子在厂里上班，年收入只有6万左右，儿媳妇摆小个摊点，收入不稳定，他两要养育一个6岁的女儿，经济条件一般般。交通肇事需要的30万元经济赔偿，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一座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大山。
老王差钱不差缺点，他平时为人斤斤计较，经常与人发生矛盾纠纷，连老婆也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和集体就更不用说了，他对村委工作一贯来不配合、不支持。所以，大家即便看到老王的生活雪上加了霜，也没有谁愿意提供任何的援助。老王最后的“救命稻草”是高妈妈。
成为矫正对象后，高妈妈开始帮助老王。高妈妈了解到，虽然死者家属已经同意老王分6年支付30万元赔偿款，但老王的确没有钱，三天两头吵吵闹闹于事无补。解决问题的根本在哪里呢？就是要确保老王有收入来源。高妈妈这次是费了心思。他专门做了详细的预案，包括家庭损害角色修复、社会损害角色修复、精神文明损耗角色修复，等等。最终着手解决就业问题。老王失业时间太久，且无一技之长，人缘不好，口碑不好，年龄又50多了，寻找工作半个月下来，处处碰壁。高妈妈只好亲自出动，找到一家爱心企业，向老板说清老王的现实困境，老板勉强同意给老王一个试用机会。老王进厂后，高妈妈当然还不放心，隔三差五找老王了解做工情况，耐心督促他刻苦上进。好在老王没有辜负高妈妈的期望，终于克服自身的惰性，慢慢修补了自身形象。
有了收入就要拿出还钱的行动。高妈妈通过情景再现，还原事故现场，让老王一次次感受当时支离破碎的血腥场面，老王的悔改之心、责任之心渐渐增强。上班打工一年多的工资收入，还款给死者家庭2.5万元。虽然金额不大，但是体现老王的诚恳态度，得到了死者家庭的认可。目前老王的家庭角色稳固、社会关系重塑，悔罪意识、法治观念、道德素质明显提升，真应了那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三
小陈喝了酒居然敢袭警。后来被送到高妈妈这里矫正。高妈妈对他强调：不论是教育学习、公益活动、情况汇报，还是生活、工作、家庭，遇到任何问题与困难，都要第一时间沟通，不得瞒报、漏报。作为法律专业的本科毕业生，被授予“社区矫正人才”称号，高妈妈的因人施教是有些道理的。
酒后袭警的小陈完全是个法律意识淡薄的粗人，不懂好好掂量饮酒带来的违法成本。高妈妈为他制定一对一课程：《过度饮酒对身体的危害》《饮酒毁家庭真实案例分析》《危险驾驶毁一生》，一个系列的警示教育，同时学习《社区矫正法》、《民法典》等法律法规。几个月后，高妈妈读小陈写的情况汇报，欣喜地看到小陈写道：“饮酒，不仅给我的家庭、工作带来负面影响，更让我失去了自由。我要严肃改正自己的饮酒行为。”
严肃改正自己的饮酒行为，高妈妈决定在背后再助推小陈一把。他找到小陈老婆，了解她对小陈袭警罪的看法。小陈老婆说：“不能出差，收入下降了30%；去年因为疫情没有回广东老家，今年因为矫正期又不方便回去了。”听到懊悔之音，高妈妈趁热打铁，向小陈妻子分析司法所、监护人如何相互合作，如何帮助小陈纠正不良酒品的可能性。随后，还带着小陈老婆一起找小陈的酒友们，让他们从侧面劝导小陈饮酒适量。
纠正了不良恶习，才能减少犯罪以及重新犯罪，小陈必须清醒地回归社会。
四
小李是第二次进行强制隔离戒毒了。高妈妈决心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小李远离毒品，重获新生。
小李第一次来高妈妈到那里报到时，很迷茫，她说“一次吸毒，终生戒毒”。高妈妈为了叫停她这个惯性思维，及时展开了心理疏导、个别谈话、戒毒影视等教育攻势。一部《戒毒路上的签约姐妹》，里面诸多成功戒毒的典型，最是让小李心灵震撼。
高妈妈找到小李的父母，让他们一起用情亲温暖小李。可怜天下父母心，高妈妈的劝说击中心坎，产生了共鸣。当小李怯怯回到父母身边时，父母不但不责骂，而是更加无微不至给予关怀。待稳定心绪后，父母一起帮小李盘算点点滴滴，诸如眼前打算、工作打算、结婚打算、未来打算。
细腻的高妈妈特意记下了一些时间点。2019年8月15日17点左右。这个时间点，小李给高妈妈发信息，“以后真不会玩了，不能再给父母丢脸了”“现在我想通了，家人才是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人，再玩真对不起他们了。我准备有合适的人就结婚”。
小李前后强制戒毒六年，在现如今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封闭六年后，就明显跟不上时尚生活的节奏了。“看到年轻人买东西都用手机付款，我还在用现金，感觉挺不好意思的”。觉察小李的自卑，高妈妈立刻着手帮教。教她如何自助出行、线上学习、线上应聘、线上支付、线上娱乐；教她如何制作与生活、学习、工作密切相关的APP；教她如何网络购票、如何防范网络诈骗。俨然就是一个网络技术老师兼生活、工作顾问。教育帮扶没多久，小李通过自己的努力，线上找到一家本地企业，工作顺利落实了。
之后，高妈妈又记下了一些时间点。2019年9月7日22:08。小李发信息，“我有男朋友了，关键他还不在意我的过去。”“我们准备过几天去上海玩。”收到这些信息时，高妈妈的睡意一下子被驱散了，这可是小李人生的巨大转折呀。为了帮助小李把握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高妈妈和小李父母保持沟通，一起小心翼翼地关注她。
2019年10月18日13:45。小李发信息，“我2020年1月19日结婚，结婚要买的东西太多了；对比现在的生活，以前真是乌烟瘴气；身边人也给我动力，他们越来越好，我也要越来越好”。
2020年1月21日。小李给高妈妈他们送来了喜糖。
2021年6月1日05:41。小李发信息，“我昨天生了，龙凤胎。”随后是一段新生命“哇哇落地”的视频。
短短两年，小李就拥抱了幸福。爱情与新生命，一切都充满希望。
五
高妈妈真情矫正的故事还有很多。老蒋挪用公款罪被判处缓刑三年。因偿还公款，造成拖欠银行19万元。高妈妈了解情况后，带着老蒋到银行沟通，并联合检察院进行现实情况把控，最终法院作出暂停债务偿还执行的决定。现在，老蒋已经顺利回归社会。小周凌晨时分突然打电话给高妈妈，说自己被工友暴揍了2拳。“你不要动，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高妈妈边通电话边立即起身，迅速赶到场后，详细询问得知小周并非过错方，且没有还手，这才松了口气。处置完一切，东方已见晨曦。送小周回工地的路上，小周真切地说：“每次警示教育你都说会24小时在线为我们提供帮助，我凌晨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了你的电话，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实在太感谢你了！”高妈妈也颇有感慨，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小周，去年刚加入社区矫正时，说话蛮横，做事冲动，查他定位轨迹了解情况，也经常遮遮掩掩。现在遇事能克制，能第一时间汇报，简直判若两人了……
当所有的忏悔在内心深处不断得到谅解，就不再刻意躲避四周射来的焦灼目光。高妈妈帮教的这群人，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回忆常在他脑海里浮现：国家宪法日，他们上门向群众介绍《民法典》中和普通老百姓生活密切联系的法律知识，如“被高空抛物坠物砸伤，应该找谁索赔？”“交通工具上，可以抢座霸座吗？”等等；初春时节，他们踊跃参加“赏梅网红地”文明卫生创建活动，劝导游客不乱扔垃圾；学雷锋日，他们给镇养老院送去新鲜的瓜果蔬菜，重阳节，又为老人们准备月饼、牛奶；还有无偿献血、抗洪抢险、帮助困难群众，协力抗击疫情。最热闹的一次是抗疫捐款了。高妈妈倡议一发出，23人的群里有19个人捐款，你100，我200，他500，非常踊跃。做石材生意的徐老板捐了2000元；背着50万债务的老钱也捐了200元。
这一幕令高妈妈倍感欣慰，他感慨自己的“24小时全时段真情矫正”，收到了效果。再回想在5年多时间里，有145人在自己手里解矫，整个过程中零训诫、零警告、零撤缓。最死板的数据成了最生动的诠释。所有的一切，让高妈妈感到值得，感到自己身上的正直与善良正在和风细雨中裂变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