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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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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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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线装书

有些乡村人眼里的乡村,一定是泥土气息夹杂文化气息的。做了有心人,每天都可以翻阅那本并不泛黄的线装书――从古到今、由远及近的乡村人与事,勾画出一个个页面,厚重地叠加起来,被光阴之箭打了孔,某一条河流则充当了装订册页的丝线。村后的漕桥河,就似系在滆湖和太湖之间的丝线。

漕桥河流过我们村,我们村有个不错的名字:马庄村。村名是有些来历的,马庄人世代栖息于漕桥河两岸,受水的滋润,繁衍生命的同时,秉持似水柔情的德善品质,演绎水美马庄的淳朴风尚。

于我而言,漕桥河已经流淌在心田,那是因为河上的三座桥,我亲手触摸过桥的灵魂。有缘成为挖掘和提炼村庄历史文化的直接参与者,站在桥上看风景,我感受到了“以德养身、从善如流”的乡愁村韵,可概括为感恩、大义和忠勇。感恩源自马庄桥的传说,一代君王朱元璋含泪葬马,感念死去坐骑的悲悯情怀激励后人;大义源自轩庄桥的存在,村民集资修建的百年古桥惠及两岸百姓,自古马庄多义举,义以生利利于民的村风延续至今,轩庄桥已被视作文物保护起来了;忠勇源自八烈士桥的纪念,那是新四军太滆地区武工队八位烈士甘洒热血写春秋的生动墓铭志。

村庄的历史文化,融合新时代文明新实践的春风化雨,一旦细腻到一个小小书屋的传承与弘扬,更能成就一种积极态度,放大马庄人对“德善”孜孜以求的解读。2020年11月26日,对于马庄村来说,那是一个好日子。《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权威媒体公布了一则权威消息:由中宣部牵头表彰的第八届全国服务农民、服务基层文化建设先进集体名单正式公布,江苏省宜兴市万石镇马庄村农家书屋榜上有名。马庄村的农家书屋,又叫“德善书屋”。用德善主题打造农家书屋,既有对村庄历史文化的观照,又体现新时代村庄精神的追求。有了鲜明的主线,乡村阅读本身就是一部线装书精彩的章节。我可算是离“德善书屋”最近的马庄人之一,听到得奖喜讯,不禁滋生自己和荣誉离得那样近的得意。

乡村的阅读和书写,属于泥土地里长出来的奢侈。感谢父亲遗传给我些许的书卷气。父亲常说:耕,稼穑养家立命;读,知书达礼修德。是啊,农家除了五谷瓜果香,还可以有书香,耕读风气荡漾,如溪水清冽,如山野苍翠,如大地芬芳。我家的读书风气,从我父亲开启。父亲文化虽然不高,但他当过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和村(大队)团支部书记。他是我们家里最早发表作品的人,那是一副带有时代特色的对联: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发表的地方不是报纸杂志,而是乡村里专门为这副对联扎的竹木牌楼,矗立在人来人往的桥堍,最大限度扩大阅读率和影响力。这也成了父亲循循善诱灌输“惟有读书高”理论的生动教材。

我上学读书成绩一般,拔尖的是语文,最擅长写作文,高中时就有小文章在《新华日报》上印成铅字。一开始踏上社会,又幸遇了一份靠耍笔杆子吃饭的行当,读书码字的喜好习与性成。对于我的继承和超越,父亲是喜不自胜的。

命运之舟没能带我一帆风顺驶离乡间的小桥流水。在窘迫时,肩负生活重担的我,无奈合上了书,搁了下笔,只是始终没有忘记寄希望于下一代,千方百计教育子女“好学向善”。女儿读小学时,在《宜兴日报》上发表的第一篇习作,题目是《父爱深深》,孩子的感恩,回应了父爱如山的期盼。女儿通过自己的努力,目前成了一名警察。工作后,她还是爱读爱写,写的小小说曾获得警营文学一等奖。读中学的儿子学习也很自觉,每学期都能拿到奖状,还被学校授予“善美少年”称号。最有意思的是,前年暑假,他参加“德善书屋”组织的读书班,写了一篇《书屋听蝉鸣》的作文,参加江苏省新闻出版局举办的“我的书屋▪我的梦”读书征文,居然斩获了中学组一等奖。

打断那些得意的回忆,我更想说的是,乡村那本线装书上,太多别人的可读故事,比如老吴和明轩的故事。

半夜浜细细长长,从漕桥河分叉向南蜿蜒,一直流淌到那个叫老闸口的地方。

老闸口原名永定,半夜浜原名永定浜。永定是苏东坡好友邵民瞻家族定居的地方,东坡从四川带来亲植的、赠予邵民瞻的那棵西府海棠树,见证一份友谊近千年了。半夜浜的涓涓流水,曾浇灌过的西府海棠树,待明年春天再次披上半缕红绡、半缕绛雪的彩装,就是第938个生日。

半夜浜是有来历的。宋神宗年间,永定邵氏家族进士、举人、解元、会元人材辈出,有“三斗六升芝麻绿豆官”之说。这难免引来妒忌,徒生靠徇私贿赂升迁的嫌疑。朝廷为此派钦差到宜兴核查详情。官船由漕桥河入石溪永定浜,已是黄昏时分,但见烛光点点,能闻书声琅琅。船至邵氏宗祠,将近半夜,钦差触景生情随口沉吟:“此浜长矣,舟行半夜”。钦差回京后,如实上奏神宗皇帝:“臣自入宜兴石溪,舟行半夜,河浜两岸多见秉烛夜读者,如此勤奋潜心学问,当无需徇私。”半夜浜的名字,响亮地流传下来。

半夜浜的掌故,是老吴说给我听的。老吴在半夜浜边生活了七十多年。在老闸口,提起老吴吴淦华,很多人都认识他,都知道他是个执着读读写写的痴心人,是个挖掘地方文化的有心人,也是个联系在外乡贤的热心人。老吴珍藏着好大一笔财富,一位普通乡村人与颇具名望的在外乡贤之间累积的精神财富。老吴用质朴的文字抒发真挚的情感,编织起联系的纽带。

邵品剡是永定邵氏后人,属书香门第。他聪颖好学,1948年赴美国留学,先后获得德州大学硕士、博士学位,后在美国好几所大学里任教。远隔重洋的联系是从书信开始的。在信中,老吴称邵博士为“长辈”,邵品剡呼老吴为“乡弟”。两个人就仿佛站在半夜浜的两岸,相互召唤着,拉家常,诉衷肠。“天远倍思亲,地近更情深;游子难忘本,归老乐余生。”那是邵博士随信写来的一首诗,老吴逐字逐句拜读,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后来,老吴受当时的闸口乡政府委托,给邵品剡和他哥哥邵品刚写信,表达在闸口小学建“刚剡图书室”的愿望,兄弟两人当即汇来6000美元。那一年,邵品剡博士携妻儿回国,参加闸口小学“刚剡图书室”的落成庆典,“乡弟”老吴与“长辈”邵博士执手相望激动不已。再后来,老吴与邵博士的通信、通电话更密切了,因此又促成一桩美事:邵博士一家出资百余万元,在原宜兴中学建成了“六博士楼”。

邵博士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与吴君有同一爱好:关心闸口过去的历史,现在的生活和将来的前景。”邵博士和老吴相通心意,是从老吴帮寻邵博士故居和重修东坡海棠园开始的。邵博士身在海外异国他乡几十年,但一直念念不忘东坡先生“焚契还宅”的故事,他总觉得“焚契还宅”之宅,应该离他的故居不远,尽管那是不容易证实的事,但“不远”已经足够了。老吴收到邵博士的最后一封信是2013年,邵博士为邵氏家谱题词“海棠庆无恙,闸口更辉煌”。可惜,斯人已逝。老吴常常翻看那些信件,还有那本邵博士的签名书《回忆在中美》,那是一本英文的原版书,老吴虽然看不懂,但一样以慰思念。

老吴与邵博士之间的联系,还牵扯到了另一个博士。大气物理学家钱云,出生于闸口,成就于美国,按年纪算,是老吴的“乡侄”了。2001年初,钱云回乡探亲,老吴主动联系他,请他带一些地方文化的书籍资料给邵品剡,钱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一带就是十多年,每次捎带的书籍资料有一二十斤重。万里传送的“义务邮递员”,也让邵博士把钱云引为知己,他们聊的话题里少不了老闸口、分别桥、苏东坡、海棠园、半夜浜……那些都是浓浓乡情的载体。当然,话题里也会有那个热心的乡人老吴。

与邵品剡哥哥邵品刚的联系,则多见书法作品。因为邵品刚是美国中华艺术学会有名的书法家。老吴当年参加龙背山森林公园的征联活动,偶得妙对“文人荟萃文峰塔,英才济济千古颂;龙凤呈祥龙背山,绿叶葱葱万木春”。邵品刚看到妙对后,当即用龙门对的形式挥毫书写在大张的宣纸上,并从大洋彼岸寄回。这幅作品人见人爱,有很多人想收藏,老吴舍不得出手。他说,“若是龙背山森林公园需要,倒是愿意无偿捐献。”老吴平时艰苦朴素,自家种田种菜,口粮和蔬菜都不用花钱买,每个月还有退休工资,钱,他真的看得并不重。

众多在外乡贤联络的藏品中,有一张明信片较为雅致。绯红的边框,金黄的背景,中间缝了一棵绿色的圣诞树,树丛间缀有十颗米粒大小的灯珠,红光闪闪的。在老吴眼里,像极了他熟谙的半夜浜的烛光点点。寄给他明信片的是一位居住在美国的作家,宜兴知名乡贤吴崇兰(画坛大师吴大羽侄女)。作为资深的记者和专栏作家,吴崇兰从1953年开始写作、出书,共有32部著作问世。“往来多白丁,书信有鸿儒”,那是吴崇兰这位高产作家对自己与老吴互通书信的总结之词,倒也可以作为老吴醉心乡村文化的总结之词。

明轩也是马庄村人。虽算不得乡村文化人,却算得上乡村企业家。由于他的企业充满了文化因子,他浑身便氤氲文化味。明轩经营的是一家印刷企业,一家有四十多年历史的老牌印刷企业,一家江苏省定点印刷教科书刊的绿色环保认证企业。每年最热的两个月和最冷的两个月,是厂里的生产旺季。明轩说,寒暑交加,工人们真的很辛苦,旺季时每天印刷各种教辅书籍和试卷要用掉近20吨纸头,几乎赶上七十年代办厂初期一年的用纸量了。

那天去明轩的印刷车间转悠,流水线上的《特别文摘》正在剪切包装。进口的四色胶印设备,配套了先进的装订、剪切设备,基本可以一步成型,效率很高。但他刻意带我们看的是另外一个小车间。小车间里工人不多,全手工操作,很安静,人一走进去整个身心就慢了下来。折纸的阿姨默默坐在那里,右手捏着一截竹尺,对折合拢一张纸,顺势用竹尺一刮,折痕就平直了。尽管折纸阿姨动作娴熟,但是跟隔壁车间那台隆隆响的、一次能折叠16个页码的折纸机相比,还是形成了较大的落差。还有几个阿姨在手工上浆粘贴,一板一眼的,慢条斯理。装订是用老式装订机打了孔,针屁股眼里穿了线,就着那些孔一针一线缝制的。翻开那些手工线装书,原来是宣纸上印了繁体字的家谱、族谱。近年来明轩在做着这么一件传承印刷工艺和宗谱文化的大事。家谱、族谱的印制很繁琐,经济效益很小,社会效益却很大。8年前明轩牵头成立了“宜兴市姓氏家谱文化研究会”,现在有120多个会员分布全市各地。人们安康乐业,催生了修谱热,只是由于历史原因,湮灭在岁月长河里的史料太多了,好多的家族修谱只能追溯六代、七代。为了帮助那些寻根问祖的人得偿心愿,“宜兴市姓氏家谱文化研究会”专门研制了流程表,指导资料的搜集,有时还专程派人协助到上海、常州的图书馆、史料馆查找资料。

在明轩办公室的一侧,就是他的“宝库”。经他印制的各种家谱、族谱都收藏在书架上,那些标标准准的线装书,置于小巧的木箱之中,庄重而虔诚。明轩笑哈哈地说,已经前后印制了300多个家谱、族谱,其中规模最大的是归径蒲墅周小川家族的族谱,共计有57套,印了12000册。临别时,明轩还赠送我一本他与别人合著的书《姓氏与修谱》。这让我打心眼里认定明轩是个乡村文化人了。

于是又想起,“宜兴市姓氏家谱文化研究会”的刘老师讲的一件事。刘老师受邀帮助万石镇余境村修编村志,期间发现有一个叫“南村”的地名,是余境村一带曾为“新民乡”时的一个村落名的记载。他又翻看明轩厂里印制的闸口邵氏族谱,查询到上面记载的苏东坡“焚契还宅”之处就发生在“南村”。再加上,现实中的余境村与老闸口是地域相连的。邵品剡博士的感应:“焚契还宅”之宅,应该离他的故居不远。如此是不是有了印证呢?遗憾的是,老吴无法再将这些新的发现写信告知邵博士作探讨了,不过我确信,老吴一定能与刘老师一样,去做进一步的考证。

乡村大地上生出文脉,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乡村文化爱好者,想必为了记忆的延续,都留有耕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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