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东风,淡淡月光;蒙蒙薄雾,淡淡幽香。粉白的海棠花,温和而美丽,最是寄托思乡游子的离愁别绪。点上烛光,又见那些粉红的海棠花,却像是丽人素裹红妆,更熨帖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胸襟。“东风嫋嫋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深夜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东坡先生的《海棠》绝句,作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那是他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第五个年头。要感谢东坡先生,不久之后就把这种唯美的双色海棠栽植在了宜兴永定里(今闸口),以至于900多年后的春天,人们依然可以兴致勃勃走进海棠园,与梨花白、桃粉红来一次惊艳相遇。
宜兴的相关史料上这样记载:“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别黄州,沿江东下;七月抵金陵,访王安石于钟山;八月中旬,来往于京口、真州间,晤蒋之奇等商议乞常州宜兴居住事;九月中,至常州,随之到宜兴,宜兴永定里(今闸口)邵民瞻为其觅得滆湖塘头村(今南新)一处田地并购之,苏轼为邵民瞻手书“天远堂”匾额,并赠蜀本海棠,手植于园中。”原来是先吟佳句后植嘉木,《海棠》并非为永定里海棠而作,永定里的海棠则是向着《海棠》而生。
近年来各级政府筹资数百万元,打造“东坡海棠园”,移异石种奇草、建亭台引流水作点缀,让海棠树不再孤芳独放。一些关于海棠树的记载也得到不断完善,最显目的要算树身上悬挂的那块“身份证”了。具体内容是这样的:“垂丝海棠,树龄921年,蔷薇科苹果属,等级为古树名木,落款是宜兴市人民政府,日期是2020年。”时间就在大前年,由宜兴市政府背书的古树名木鉴定,想必具有较强科学性、可靠性。如是,原先的一些记载就有了再回味的意义,首先是这株海棠确切的栽种年份。拿相关史料记载的1084年做减法,2020减1084,等于936年,“身份证”上测定的树龄则少了15年。莫非可以揣测,几经沧桑、几度重生,新枝勃发前的休眠,既短暂又漫长,既惊心又惊喜,所有的涅槃都需要时间等待。近千年的生命之旅,15年只是一次次弹指一挥间整装又发的累加。
再就是这株海棠是否出自蜀中?明朝史夏隆写道:“东坡乞居阳羡,移其花至,宜邑始有西府海棠,永定传为佳话。”但从当年东坡先生的行程记载看,他并没有回四川老家,最好的理解只能是带了花树种子,或者是在黄州期间栽种的、《海棠》里写到的那种双色海棠树再移植,可是关山迢递、水长路远,依照那时的交通条件,树苗在数月的跋涉旅途中恐难成活。2020年垂丝海棠的品种认定,也从科学的角度显示“蜀本西府海棠”一说并不成立。唯有清朝陈维崧写的:“满院红绡,半楼绛雪,几丛艳冶成围。倚栏无力,嫩柳斗腰肢。粉壁银墙淡雅,明妆坐、人是琼枝。东风动,花光映肉,桃晕入冰肌……”生动形象符合了东坡海棠始终的神韵。
其实树龄有921年就足够了,921年前的1099年,64岁的东坡先生在海南儋州,他有充分的可能牵挂着第二故乡宜兴,牵挂着宜兴的亲朋挚友,牵挂着宜兴的这株海棠树。不然,先前就不会有“臣素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了饘粥,欲望圣慈,许于居住。”这样接二连三的上书乞求了。
最有必要弄清楚的是,这样一株有风姿、有情义、有寓意的海棠树,东坡先生为何偏偏赠予了闸口永定里的邵民瞻。
22岁风华正茂时,东坡先生高中进士,在琼林苑宴上遇到了同榜进士、宜兴人蒋之奇和单锡,订下邀东坡来阳羡宜兴的“鸡黍之约”。东坡先生和蒋之奇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终老。想那俊逸挥洒、热情奔放的蒋之奇,在阳羡宜兴滆湖边的养鹅墩长大。二十二而寡的史太夫人,白天揭竿养鹅,夜晚青灯黄卷,寠居课子。史太夫人养育的儿孙,基本个个成才,有十多位高中进士,蒋之奇就是其中的一位。史太夫人在养鹅墩上创造了教书育人的奇迹,励志的身影高高在望。蒋之奇作《滆湖养鹅墩》诗词来咏叹:“凌风泛浪白于云,野放湖中晓至昏。一举招旗毕来集,至今人号养鹅墩。”边养鹅边读书,穷人家的孩子心志高。若是在养鹅墩栽一棵双色海棠树,也合情理吧,也配成为佳话吧?
还有那个单锡,东坡先生把外甥女嫁给他,对他的弟弟单鄂更是高眼相看。单鄂中了进士却不愿做官。东坡先生后来不再劝说单鄂做官,是他发现单鄂的志向比入仕更高洁。单鄂满眼洪灾的磨难,满怀整治太湖流域水患的壮志。一个行囊,一包干粮,一叶扁舟,一影孤身,绕茫茫三万六千顷太湖辗转了30多年;一沟一渠,一涧一壑,一河一浜,一堤一坝,均究其详,了然于心。他把西自长江五堰,东至吴江入海比作人的身躯,五堰是首,荆溪是咽喉,湖边百渎是心脏,震泽(太湖古称)是腹部,吴江是足。众发之水自头顶下来,沃其口,吴江筑岸缚其足,则咽塞腹满而气绝。一本呕心沥血的《吴中水利书》,东坡先生推崇备至,写了《进单锷吴中水利书》,具疏代奏,伏候敕旨。虽无下文,但已倾心。所以,在“荆溪水开始的地方”湖㳇单家巷栽一棵双色海棠树,也合情理、也配成为佳话吧?
这个邵民瞻何许人也,竟然受到东坡先生的青睐有加。厌倦仕途的邵民瞻,出身阳羡宜兴望族,是个潇洒倜傥的士子,最关键的他是东坡先生的正宗铁杆粉丝。他对东坡先生的仰慕和钦佩,真挚的程度非常非常高。他东奔西走为东坡先生在滆湖塘头村买得田庄;他为了东坡先生免遭文字案,毅然改邵氏宗祠为“天远堂”;东坡先生被贬后北归到宜兴,因为“禁锢党人”,一般的人都疏远东坡,只有邵民瞻不稍畏避,晨夕陪伴左右,十足的患难见真情。也许,东坡先生内心中早已无数次的赐予了邵民瞻一个称号:君子。后来就用一树海棠花传递惺惺相惜的情感。
憨厚质朴而又聪慧崇文的宜兴人,一直津津乐道的只是那句经典的“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佳绝之词,从不敢沾沾自喜的是,东坡先生还说了另一句:“眷此帮之多君子。”让东坡先生感佩的读书果真能将一个蛮汉变成君子。这说的是周处。“临风慨想斩蛟人,长桥千载犹横跨。”东坡先生不仅借诗寄情,还在宋元丰年间欣然题“晋周孝侯斩蛟之桥”,刻石后立在长桥旁的碑亭内。后来还有很多的宜兴人与事,虽然与东坡先生没有直接的交集,却使“读书让人变成人”的道理圆满。文脉厚重,民风敦良,造就了一代又一代阳羡宜兴人。知书知礼知君子,轻轻翻开历史文化的包浆,里面的骨子和血肉是鲜活相连的,有些传承,诚然是生生不息的。
心有灵犀的相互抵达,那是一种至高境界。从邵民瞻到海棠树,从海棠树到东坡先生,之间产生了一种由偶然到必然的因果联系。这种因果联系,假若要用普世的概念来定义,那就是“君子之交”。徐风先生在《江南繁荒录》里,有过精辟入里的分析。天目余脉,太湖源头,阳羡宜兴的溪山景色甲江南,的的确确是那么的好,但也并非好到甲天下的境界,东坡先生旷达八方,什么好地方没到过,哪些好风景没见过,他为什么特别喜欢阳羡溪山呢?肯定是这里有他可以托付生死的情谊之人……此地人厚道,不趋炎附势,无论东坡先生宦海沉浮,这里的山水都向他展开温柔的怀抱。被诚意感染的东坡先生,在阳羡宜兴买田置地,后来又两次写信给皇帝,乞求终老于常州府宜兴县。“像苏东坡那样真心深爱江南,甚至把身家性命赋予阳羡宜兴的传世文豪,千古唯此一人。”
东坡先生在阳羡宜兴的待遇当然是很高的,那些看似相互成全的精神财富,其实是阳羡宜兴人对他的热爱与追捧。阳羡宜兴人对东坡,简直是好到顶礼膜拜,他说蠡河边上的独山,与他家乡的山很像,不过随口一句“此山似蜀”,当地人立马就把独山改成蜀山;早年东坡留下的草堂,其实就是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阳羡人连一根稻草都保留着,后来将其改建为白墙黑瓦、器宇轩昂的东坡书院;还有那把有灵感没造诣的提梁壶,被冠以“东坡提梁”,独成款式……除了物质的,还有意识形态的动人掌故。比如,东坡先生在祝陵村解所佩玉带作造桥费用,桥落成后,村民为感怀东坡捐带造桥的义举,题名为“玉带桥”。再比如,东坡先生用尽身上五百贯钱买下一所宅子,那晚月下散步经过一个村子,听到有个老妇人伤心哭泣,东坡上前问她哭泣的原因,老妇人说:“我有一处房子,祖祖辈辈传了几百年,被我的不肖儿子卖给了别人,世代居住的旧房子在我手里没了,怎能不心酸?”说来也巧,那正是东坡先生用五百贯钱买的房子。东坡先生随即叫人拿来买房的契书,当着老妇人的面烧了,却没有索要花出去的五百贯钱。
很多难以考证的掌故传说,都有一个指向:东坡先生是好人,是君子。如此用心良苦的编撰,出发点是光明磊落的,所以人们愿意选择相信,愿意口口相传。东坡先生对阳羡宜兴来说,就是矗立在溪山之间的一个制高点。他在宜兴留下的诗词、墨宝、足迹、掌故以及房舍、田地、花草树木,丝丝缕缕的牵扯,在宜兴人心里编织的宽慰情结放大开来,绝不逊于“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