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雪花飘。躲在室内端着玻璃茶杯啜饮,情不自禁就想起了锡明。
人生如茶。解开心头的千回百转,便释然用玻璃杯喝茶,不老土,也不俗气。透明的玻璃杯,能看得清被迫卷曲的茶叶一点点缓过来,舒展、翻滚、浮沉,袅袅婷婷的身姿和袅袅升腾的香气,意蕴深妙的样子。加之家乡宜兴的红茶,茶香醇厚,茶色温润,畅饮后热乎全身;再加之我与锡明的友情,恰有玻璃杯那般的晶莹剔透。
玻璃杯跟着我的年头久了。初时共买了八个,配套在堂前的八仙桌上,多半的用途是做酒杯,三天两头因公或因私宴客,太多的白酒、黄酒、啤酒都靠它们送达舌尖满足贪婪。年少轻狂的秉性也借杯中酒发挥,最终竟破碎了安逸梦想,用一纸辞呈把自己打发到了“体制”以外,虽说身心解脱了,却回归一事无成,沦落穷困潦倒。
人生恰似茶中味,苦涩香甘品自明。我决定振作起来创办家庭小工厂,然而对于负债累累的我而言,启动资金就是一道坎。于是,我想起了那些端起玻璃酒杯不惜伤胃伤肝的朋友。但当我找到他们借钱时,一个个都摇头推脱,避我唯恐不及。当过代课老师的父亲文绉绉安慰我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靠酒杯碰出来的激情,点化不出真正的朋友,但你也不要泄气。”
果然,锡明出现了。锡明是同村“发小”,常年在清淤挖泥的船上做活,幕天席地的营生,炼就了他敦实的体格,描摹了他黝黑的肌肤。先前我当小干部的时候,忽视了他的存在。他也从没找过我,以求一包烟、一顿酒或一丝小利的帮助。他只是常年漂泊在水面上,默默无闻劳作。
锡明那年农忙季节回家,听闻了我的处境,主动来找我。这天他不仅给我带来了两包茶农自制的茶叶,更带来了关于茶叶来路的故事。他自己真实的经历,很快引导我穿越夕阳下随风摇曳的芦苇丛,进入到场景——
一艘泊在太湖湖面上的铁驳大船,船舷漆着“宜兴疏浚1号”几个醒目大字。宜兴人对太湖的清淤保洁,一直没有停顿过,年轻的锡明是那艘“宜兴疏浚1号”船上的老船工了。船工们不分白昼黑夜枕着太湖的波涛,架起长龙般的吸管,清理着被溪流裹挟下来的泥沙与杂质。
“宜兴疏浚1号”的绞龙管道延绵数百、上千米,由一艘艘小船托起,在湖面上漂浮,宛如一条大游龙。龙的头部扎进湖底吸入污泥,伸展到湖岸的尾部再吐出污泥,很快就将低洼处填平了,风干后又是一方方丰产丰收的夜潮地。想当年高度机械化的大型绞吸式清淤船很罕见,在靠近村落的河口作业,经常会招来围观。乡村里那些拙朴的身影,抽着烟斗的,捧着茶壶的,端着饭碗的,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的,围拢在岸边,和浅水芦苇上的水鸟一道,叽叽喳喳的。
这一天是在乌溪港作业,岸上又来了好几拨人,仔仔细细打量着清淤船与船上的那些船工。习以为常的船工们不以为意,自顾埋头干活。傍晚,清淤船停机收工时,岸上传来召唤的声音:“喂,请上来一下,有人找你们!”挖泥清淤,有时会无意间损毁沿岸的瓜果蔬菜农作物,农户找到船上要求赔偿见怪不怪。锡明带着赔偿的思想准备循声上了岸。一个年近半百的精壮汉子迎上来,问:“前年,你们的船在太湖北渎口挖泥清淤时,是不是送给人家一桶柴油?”锡明的脑子里,瞬间闪现那个女船家下跪叩谢的一幕。
恍若俯仰之间,这一幕对于此刻的锡明而言,已成两年前的往事了。那是个瑟瑟秋风扫苇絮的傍晚,一艘载满货的驳船无力地随波逐流,漂到了太湖边的芦苇荡。搁浅后,船上下来一个头发蓬乱、满头汗渍的中年妇女,肌肤和清淤船上的汉子们一般的黝黑,一看就是风吹、日晒、雨淋的行船人。她手里拎着一只长方体的塑料桶,艰难地爬上刚刚停机准备收工的清淤船,满脸堆笑央求说:“诸位师傅行行好,能否卖一桶柴油给我?我家的船断油了,失去动力寸步难行。”载货船在太湖里抛锚,若晚上起了大风浪后果不堪设想。锡明第一个反应过来,随即道:“油是公家的,我们不能私自卖,但在湖上遇见危难就得帮,送给你一小桶油不收钱,相信这样的救急,领导知道了也不会责怪。”提着油桶跨下清淤船之前,女船家忽然停下蹒跚的脚步,她放下手中的油桶,转过身,双膝跪到船沿上,朝目送她的清淤船上众人郑重地磕了个头。
眼下迎住锡明的这位精壮汉子,正是前年那艘驳船的船老大,那天他们的驳船幸亏有了那一小桶柴油的接济,才顺利回到了乌溪港的家中。现在他特意前来,恳请恩人们务必到家中做客。一番推辞终是盛情难却,锡明带着船工们进屋时,当年讨油的女主人已经置好了满满一桌酒菜。赠油之情没齿难忘。白天,夫妇两人看到了那条似曾相识的清淤船,心里好一阵的激动,暗暗观察多次后最终确认,就悄悄地置办了答谢的宴席。酒足饭饱后,夫妇俩还执意塞给船工们些许自制茶叶,说是他们已经不再行船了,承包着十几亩茶园悠然自得。
锡明他们确实是淡忘了相送的一小桶柴油,救急救难的东西,谁也不会想着要别人偿还。属于意外惊喜的酒宴和自制茶叶,寄托了受人恩惠的驳船夫妇的感念……
呷着用玻璃杯冲泡的茶,品着锡明的故事的浓酽滋味,感染以后便是振奋,我随后坦露了创办家庭小工厂的困难,锡明听完挥了挥黝黑粗壮的大手说:“我了解你的为人,这些年我积攒了一点小钱,既然你只缺启动资金,就借你10万。”当时的10万元可不是小钱,至少是锡明多年辛劳的积攒,肯借给多数人都在回避的我,那要何等的魄力?我感动得几近哽咽。
小工厂如愿办起来,我创业打拼的艰辛路途上,多了一份来自浮家泛宅里的挂念;锡明每每有机会返家,还会到小工厂里帮着整整机器、干干杂活。
难忘2008年的那场大雪。那年初冬,我干活时从高处摔下来,左腿尺骨断裂。手术后,卧床静养无法自由行动。隆冬时,来了一场堪称史无前例的降雪。鹅毛大雪下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小工厂一排用彩钢瓦建起来的简易仓库,经受不住厚厚积雪的重压倒塌了。最令人揪心的是,还有一排更大的仓库也是彩钢瓦结构,随时面临着被越积越厚的大雪压塌的危险。我还拄着拐杖、老婆一介女流、父母上了年纪,上房铲雪都没指望,只能干着急。这时,锡明带着跟他一道挖泥的两个外地民工赶来了,他们小心翼翼地爬上岌岌可危的屋面,一铲一铲把厚重的积雪铲落地面。
现在,又见窗外雪花恣意飞舞,我条件反射忧虑起来,不断厚积的雪花就似压迫在了心坎上,令人倍感压抑。向晚时分,手机铃声响起,是锡明从千里外打回来的,他问我大雪下了大概有多少厘米厚?并嘱咐我,如果积雪厚度超过30厘米,小工厂彩钢瓦屋面一定要铲除积雪才能保安全。
“放心,我会注意的,你在外打拼辛苦了,也务必多保重!”对着手机回复锡明时,我郑重地举起了手中的玻璃茶杯,默默遥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