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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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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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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小院

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东南方时,春就把温润的阳光雨露交给了夏。夏对于春的继承和超越,让人一时适应不过来,会烦躁不安,或倦怠懒散,万物则不然,趁机繁荣茂盛,如同早起的太阳一般显得勤快。总之,立夏后的凌晨,不再暗黑与清寂。

时间过得飞快,仿佛俯仰之间,云朵就奔50岁了。过了贪睡的年龄段,她一般是凌晨六点左右醒来、起床,最近又提前了一个小时。不是跟着万物赶时节,而是遇到了一点烦心事:婆婆生病了。

80岁的婆婆,一直活蹦乱跳的,在自家2000平米不到的小院里,本色出演闲不住的乡村老太太角色。比如霸占厨房煮饭炒菜,比如包揽两条护院狗狗的一日两餐,比如垃圾的清扫和入桶。吃完午饭呢,就到村邻家里玩玩纸牌;吃完晚饭呢,就四处溜达顺手捡些瓶子、废纸板。她发出声响最大的时候,多半是在数落老伴,不耐烦的老头往往会回怼,乡村小院里就充斥分贝较高的吵闹。

云朵家的乡村小院,坐北朝南,大门正对乡村马路,东侧五间小楼房住人,西侧两排小平房开了个小作坊。小作坊里养家糊口的小生意,有云朵和老公悉心打理,婆婆有时也想参与进来管管闲事,但很多事务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所以婆婆的乱打听乃至瞎指挥,都是细声细气的,她深知,惹怒老头子没啥大碍,惹烦儿子儿媳就无趣了。

就是这么个倔强的老太太,大大咧咧跑去村里参加老年人年度体检,过几天得出了癌胚抗原超标的结果。村医悄悄藏起了体检报告单,偷偷打电话喊去云朵老公,神秘而严肃地嘱咐务必去大医院作深度检查。周边最大的医院就是县人民医院了,距离云朵家的乡村小院起码有30多公里远,关键一南一北要穿越整个县城,去一趟实属不易。于是云朵和老公决定凌晨五点起床,六点前务必带着会晕车的婆婆出发。

婆婆乘车去到几公里外的镇上都会晕车呕吐,所以平时基本拒绝享受小轿车。这次也是推脱了老半天,实在拗不过儿子儿媳,才有些不情愿地钻进了小轿车后座。因体检需要,啥都没吃,空腹的老太太还是对着事先准备的塑料袋子干呕出一些东东来。吐完,似乎怨气还没消,嘴里开始不停数落,“好端端的去啥医院?活到80岁还从没进过医院呢!”

云朵心平气和驾车,尽量让老旧的小本田跑得平静一些。按理,云朵是个心直口快的急性子,当得知婆婆有恙后,良善的心似乎又柔弱了几分。副驾驶上的老公,扭过头耐心开导着他的老母亲。云朵和老公心里是有些底的,毕竟事先托熟人咨询了医生,微信原图传递体检报告单做分析,回馈的初步结论,不乐观。癌胚抗原>1000,仅凭体检单上这一行数据,就有些吓人。

幸亏早起早出行,预案做的较充分,车流滚滚和红绿灯密布的30多公里路,云朵开了1个多小时。到县人民医院已经7点多了。此时,到处只见排队的人。

医生诊断后建议住院详细检查。云朵婆婆竭力反对,“住院?我没病也要住出毛病来的呀!”嚷嚷半天还得默默就范。一直胖墩墩的婆婆短期内减重十几斤,身躯干瘪了不少,坐在高高的病床上,双脚悬空无助晃悠,满脸不甘心又无精打采的模样,仿若一个做错了事低头不语的小孩子。云朵默默注视了一会,偷偷托起镜框抹了抹眼角。

婆婆要住院,云朵觉得有些挑战。30多公里外的乡村小院里那个小作坊,七个村邻老大妈在干一些分拣整理的手工活,每天需要云朵和老公封包后归类码放,隔三差五还要装装卸卸买进卖出。经商议,云朵负责留守打理,云朵老公每天早晚公交车来往医院,晚上幸好有住在城郊的小姑子助力,由她下了班到医院陪伴老母亲。

云朵就有了凌晨五点醒来、起床的新习惯。做早饭、洗衣服,接手婆婆原先揽着的所有杂活,维系小作坊的日常运营。云朵实在闲不下来。运营好小作坊一直是云朵的心头大事,那是养家糊口的倚仗。数十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实属不易,近些年生意不景气,各种管理细节也繁复起来,艰辛加忧心,云朵老是有那种走在薄冰上的感觉。现在,婆婆又出现了病症,怎能安闲。

昨晚,读大一的儿子发微信申领生活费。云朵忽然认为,儿子这几个月花钱厉害了不少,就发语音说,“奶奶生病了,看病可能要花不少钱,你得尽量节约些。”儿子乖巧地回复了一个“哦”的表情。云朵忽然又认为,莫非是自己苛刻了,其实儿子花钱并不大手大脚,让没有乱花钱的孩子节衣缩食,是不是太过于心狠了。但云朵居然就这样对着儿子发语音了,她真有些后悔,但愿儿子理解她那种压力产生的自然反应。

云朵对基本戒了烟酒的老公还算满意。不再酒糊涂的老公,精进了和客户的沟通水平,尽力把小生意做到利益最大化,并坚持在库房里和她一道干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业余还有读书写作的雅好。靠着小作坊一年能挣十来万的辛苦钱,如果两个只有农村医疗保险的老人不生什么病,那就还好,只需拼力帮儿子城里买个房,再买个车,再娶个媳妇,再抱上孙子或孙女,一个家庭一代人的基本任务就圆满了。

凌晨的云朵,在乡村小院不孤独。85岁的公公此刻也已经起床活动了。公公这些年在村里的主干道和广场上从事保洁,虽然一年只有一万多块钱工资,但他很珍惜,很认真。只是,两个月前刚失去了这份行当。村干部解释说,毕竟是85岁高龄的老头了,别说是村里打杂的,人家大干部65岁也都退休了,能干到85岁真算很特别了。可老头还是歇不住,每天一早踩着三轮车出门捡拾垃圾,“战利品”已经卖到两百多块钱了,积极性很高。

马路对门乡村超市的灯光分外明亮。开超市的是一对湖北夫妇,云朵非常佩服他俩起早贪黑勤勤恳恳。超市是村里最大的超市,有五间门面,还有三间仓储和生活用房。原先是浙江人在经营,据说没有钱赚,就转给了湖北夫妇。湖北夫妇做生意比较灵活,买了轿车和电动三轮车,到远的地方进货开轿车,大多时候是开了电动三轮车进货。相较以前,出售商品的品种明显多了。有时顾客去买哪种货,超市里暂时没有,夫妇俩马上就会开车出去淘,或者在网上下单淘回来,下次去就有了,其他相同需求的人去也就有了。哪怕是一块钱、两块钱的小东西,便民就行,便民了就有生意。云朵记得,湖北夫妇在马路对门的超市坚守了六年,春节从没回过老家,单凭这一点就比自己强多了。

六点左右,阿祥6.8米长的小货车开进了小院。阿祥是苏北盐城人,每个月帮云朵家的小作坊从苏北带几车原材料过来。跑长途的货车司机一般都是走夜路,半夜里就到了目的地,早晨催着货主卸车,因为中午或下午,要跑到下一个目的地赶着装货,挣又一趟的运费。匆匆忙忙,很累人的样子。云朵拿起手机想要呼叫隔夜约好的小工老陈他们,恰好小工们赶到了。老陈他们是安徽人,在离云朵家小院不远处的小镇上租住着,专门从事装卸搬运苦力活,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随叫随到,哪家有需要奔赴哪家,一年倒也能挣十几万块辛苦钱。

累并充实着。像云朵这样的平凡妇女,最是善于比较,环顾四周只要觉得自己不是过的最苦、最差的,就不会泄气,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简单与拙朴决定了小资心态,何况从一无所有奋斗过来,纵向成就感还是蛮高的。

大上海的初夏,凌晨五点居然凉意颇浓,云朵老公穿着长袖衬衣还抖抖瑟瑟的。

婆婆在县人民医院住院体检的结果很槽糕,竟然是胃癌晚期加扩散转移,抱有不敢相信的疑虑,云朵命老公带他老母亲赶到上海中山医院看专家,专家偷偷告诉云朵老公:县人民医院的诊断基本准确。

收到汇报的云朵,立即提醒老公执行设计好的第二方案:找中医。所以她老公一个人留下来,住在了大上海的里弄,等待第二天的中医门诊。那是靠近黄浦江边的老弄堂,马路两边能见到不少正在修缮的石库门房子。小弄堂里不起眼的小旅馆,172元住一晚,住宿费堪比乡下城镇的中档酒店价格了。云朵数落老公,“你就不能住好一点的呀,可别把虱子带回来哦。”好一点的,她老公何尝不想住,有一家进去看了牌价700起步,灰溜溜退了出来,还有一家如家连锁,也要400来块,想想实在舍不得。晚饭吃一份河南人开的小店的骨头汤菜饭,加了一碗蒸茄子,才22块钱,邻桌姐妹俩两人吃一份,只花18块钱,对比起来,不仅奢侈了,而且显摆了。老公微信云朵感喟道,“这住宿费省得值,唯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真的。”

汤足饭饱的时候,云朵回来了微信,叮嘱老公吃好晚饭就休息,明天天亮早点去排队,晚了或许来不及赶回家的。所以第二天凌晨五点,云朵老公就穿着长袖衬衣出现在了上海街头。他在退房前烧了一杯开水,走到隔夜瞄好了的小吃摊买了两个麻团,边吃边走去往相距几百米的草药堂。

虽然天还没亮透,草药堂门口却有十几个人在排队了。云朵老公心想,到底是听了老婆的没错,若不早点来排队就吃亏了。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凑过来,递给云朵老公一张卡片,上面是草药堂所有专家的详细介绍,重点是附有代为挂号、取药、寄药的联系电话。原来是黄牛。黄牛老崔很热情,云朵老公很防备。老崔主动传授经验,“65岁以上老人看病排在大门东边,65岁以下的看病排在大门西边,东边的受敬老优待,等会能先放进大门。”老崔还借给云朵老公一个大号的纸皮快递信封,让他垫在包包底下,这样包包就不用费力地搭在肩上了。在没有摸清黄牛老崔底细前,云朵老公不想欠对方人情,掏出五十块钱请老崔买早餐吃,老崔坚决拒绝了;云朵老公又掏出一包细支黄金叶,老崔也没要。听口音,老崔是外地人,就住在附近,每天凌晨五点前他和搭档骑着自行车赶到草药堂前,挣着并不违心更不违法的钱,他们的目标其实不是能在大上海买个房、安个家,而是有了钱回老家能买好一点的房,过好一点的日子。

草药堂不愧是百年底蕴的老店,即便周四这天只开上午半天的诊疗,到早上6、7点钟时,门口排队的人也已超百数了。

在黄牛老崔的无私提点下,云朵老公顺利买到了两个星期用量的中草药,并刷医疗卡打出了草药清单。临别时,老崔又塞给他两张卡片,强调说,“下次有需要记得找我,别人有需要记得帮忙介绍。”“一定!一定!”与老崔握手道别时,云朵老公斜睨了电子屏上的时间,上午9点没到,落地窗外阳光好灿烂。乘高铁和公交赶回家应该不成问题,他终于舒了口气。

肩扛手提的,云朵老公决定打的前往虹桥站。刚交的黄牛朋友老崔真的帮他心疼,大声道:“乘地铁,也快,还便宜,打的很贵的!”打的花费82块钱,的确有些贵了,高铁从虹桥站到几百里外的县城才120块钱。

午后,坐上了虹桥出发直达县城的高铁,云朵老公彻底安心了,天黑前赶到家确定不成问题。这时,云朵又发来微信,村里工作人员刚才来问询,咱们小作坊有没有排污证、排水证。咱们没有呀,全手工的家庭小作坊无须环评,历年环保检查是通过的,毕竟不用水、不用电、不用气,没有任何机械设备,且排水管也通到了指定窨井里,可惜没有白纸黑字的环评本本,人家不给办排污证、排水证,按部就班的程序是无法变通的。不知下一步是不是要整改?又是一桩心事。眼前晴朗的天空,瞬间出现了阴霾,似乎一刻也不想让云朵老公轻松。脑子里干脆就想起来很多的人和事,那个住在村头老桥堍的项爷,一百岁了,自己的老母亲才80岁呢……幸而,车窗外的风景很繁华,邻座的美女很养眼,所以世界还是美好的。当然,贪婪偷看美女,云朵知道了是会批评的。

亲朋好友闻讯挤进乡村小院探望云朵婆婆,水果补品盒头盒脑的堆了半屋子。老太太对儿子儿媳说,“实在吃不完呢,抽空带点去给项爷吧。”

云朵和老公觉得此言有理。

朝霞初露,天高云淡。仰望,只见银亮亮的下弦月还悬挂在遥远的穹顶。村头那座100多年历史的老桥,任由晶莹剔透的夏露沾满全身,似乎在朝阳下闪烁返老还童的光影。

活了100岁的项爷是村上公认的文化人,他曾说过:乡村的露水是俏皮的、年轻的。云朵和老公很以为然。想那芦荻叶上、树竹叶上、庄稼叶上的露水,曾滚落他们的头发、脸颊、脖子、胸脯、后背,凉丝丝地捉迷藏;青草上、蔬菜上、落叶上的露水,曾濡湿过他们的鞋袜和裤管,多半带些羞涩的温润;在屋外的门板上,露水打湿过他们的全身,那是炎热的夏夜,清晨起来寻觅,露水狡黠地躲到高挂的蜘蛛网上了,忽闪着晶亮亮的眼珠子与你对望,若无其事在晨风中荡秋千,玩累了,就攀着渐渐升高的太阳光线,回家睡觉去了。

项爷住在老桥桥堍下。年届五旬的云朵夫妇,在项爷面前恭恭敬敬,在老桥面前更不敢言老,毕竟老桥已被政府列为文物了。登上老桥,他们就是孩童。一切是那样的亲切,又是那样的悠远。桥下的小河看似静默,分明在悄悄流淌。不然,流光何以把人抛,沿河闪过那么多时过境迁的景象。

小河岸的树,高大了很多。还是那几棵比他俩年长的枫杨树和苦楝树,先前各自摇曳在小河两岸,召唤着,相望着,现在已经枝叶交错遮盖了整个河面,割据河面上的空气、阳光、雨露,让河面变得灰蒙蒙,恰巧掩饰河水在清澈与浑浊之间挣扎的尴尬。云朵也有儿时记忆,枫杨树的籽似一串一串下垂的小馄饨,采下来玩煮点心的游戏,那时候可怜,只有在夏至和除夕,才能吃到真正的馄饨;苦楝树的籽果然苦,采下来裹在弹弓上射麻雀,后来街上的药铺花钱收购,身价就大大超越了枫杨树上的假馄饨了。

目光投的远一些,就瞥见小河在那几棵树木的尽处闪了一下腰。折腰拐弯处,听说曾经栖息了旺盛的生命。弯弯的水洼里,是一丛芦苇。芦苇稀疏,微风里摇曳,少见芦花飘散水上如飞雪,毕竟季节没到,即使有飘洒,小河水面上也流淌不出延绵的气势。倒是芦根很嫩、很甜,经常挖来解馋;苇膜薄如蝉翼,恰到好处削开芦苇管壁,就能呜咽呜咽吹响,如笛似箫。

还有那个小竹园,里面的瘦竹笋,嫩黄的、嫩绿的,切成细丝,加进几个鸡蛋炒一炒,鲜香无比。用草绳在几棵较壮实的竹子之间来回缠绕成一个网,人躺在上面悠哉悠哉,听风吻竹梢婆娑的絮语,看鸟巡竹林穿梭的身姿,寻阳光刺开竹叶忽闪忽闪的光柱和光斑,品“无竹令人俗”的涵义。无竹,土篾匠们就无法照着编织槿树条篮子的方式,编那些不是很好看的竹篮;孩子们就无法挑两根细长的扛到河滩上,像竹筷一样夹拽水草,栏里的猪就少了美食;兜鱼网就缺了粗细一握的杆子,小河里的鰟鮍鱼、痴虎鱼就到不了碗里;家里就见不到节节高、长竹竿,见不到竹床、竹椅、竹席了;年少时的云朵老公呢,就不能采那些细嫩的竹叶充当茶叶,供熬夜踩缝纫机的父亲提神了。眼下,小河里的芦苇不见了,老桥堍项爷家屋后那片瘦竹林不见了。不过,项爷的三间平房还岿然屹立,项爷始终还在等待。

老桥上跳水“掼东瓜”,河埠头兜鱼网捕鱼,小河里摸螺蛳、抓螃蟹,小河岸摘桑葚、挖芦根,秆棵岗里捉迷藏,枫杨树上粘知了,苦楝树籽射小鸟……所有的游戏,都不及围着项爷玩精彩。早年的项爷在孩子们眼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据说,项家系项王避仇吴中留落江东的一脉后裔。项爷祖上是晚清秀才,项爷肚皮里有货,脑瓜里有才。项爷会磨剪刀锵菜刀,他一边磨一边顺口溜:“十七推十八拽,一角铜钿拿过来。”一角铜钿抵半天的工分了。项爷会钢笔上雕刻,男孩的雕龙,刻“龙马精神”四字,女孩的画风,刻“丹凤朝阳”四字。项爷善做小买卖,桥头的平房扼居村口,他就挤出半间开小卖部,嘻哈哈的口头禅是:面带三分笑,生意跑不了;柜台站几年,见人能相面。项爷会理发,村上每一个孩子的头,都被他的手推夹剪夹过毛,生疼生疼的,疼的鼻子发酸。孩子们大多不哭,哭了会影响项爷的剃头生意,哭了项爷就不给讲故事了。项爷嘴里的故事,和小河汇流的太湖水一样滔滔不绝,项爷自诩:一辈子也讲不完。好多的人与事,远的有孙悟空、薛仁贵、岳飞、济公;不远不近的有阳羡鹅笼、铜官山义牛;近的有在河对岸黄土寺厢房里住过的苏东坡,东坡红友酒,东坡红烧肉,东坡海棠在村西南不远的老闸口,很多人聚在那棵900多岁的西府海棠树下,琴棋书画诗酒茶,引发“满院红绡、半缕绛雪”的咏叹。项爷脑海里最遥远的故事,当是乌江边的拔剑一刎。项爷藏着不少的老物件,蓑衣、纸捻子、煤油灯,还有一张发黄的虞姬美人图。

太阳渐渐升高,项爷颤巍巍出现在门口树荫下。其实项爷更喜欢在门口晒太阳了,天稍冷就可以晒太阳。老桥上覆了残雪冻了冰渣时,云朵老公曾亲眼瞧见,项爷心爱的丫头项燕放学回家,小心翼翼走下桥拐到家门口,嘴里嚷嚷着,“冻死了,冻死了。”坐在大门口晒太阳的项爷赶紧伸出毛茸茸、热乎乎的大手,将冻得紫姜一样的小手捧住,一会拽在手心里,一会塞到颈脖子里,一会夹进腋窝里,直到暖意从小手传递到小丫头的小脸上,开出红扑扑的花。项爷眼里,丫头脸上的花,和屋旁那株枇杷树上正在盛放的、黄黄白白的、香香甜甜的花相映着。妻子体弱,畏寒易咳嗽,除了陪她晒太阳,项爷还特意到东山岛买回来枇杷树苗,种出了一树的深情。项爷觉得,早逝的妻子已幻作这性苦微寒的枇杷晚翠。

项爷闲躺时,喜欢别人去叨扰,这是项爷默默等待的内容之一。满腹的话题,不说与人听,会在肚里落寞的。走近檐下可以发现,项爷的平房果真是老旧了,好多的石灰已经脱落,裸露灰色的砖。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墙面大多发黄发黑,好在门窗经过了整修,木门板、木窗棂的红漆还算鲜艳。屋后一侧那段老墙固然还在。老墙是用泥土夯筑的,见不到一块砖。泥土与泥土的焊接处,裂出许多的缝隙和小洞,只有蜜蜂会在那里欢快出没。老墙的头顶却不秃,有几棵凤尾草和狗尾草拥挤在墙头,逼仄的空间里,已经没有闲情分尊卑了,能立足存活不易。草籽应该是喜鹊或是白头翁亦或是麻雀拉的粪里的,恰逢其时当春乃发生,慢慢就蓊郁起来,让老墙展现出生命的肌理。本来美化村庄整治河岸时,那堵老墙是要拆的,项爷死活不肯,他说,“老墙和老桥像兄弟,老桥成了文物,老墙为何不能留下来陪陪它?”老桥守望着老墙,太多年轻人踏过麻石板的桥面远走高飞了,老墙不坍塌就能与老桥惺惺相惜。云朵老公尤其赞同项爷留住老墙,那是一个草根作家应有的情愫。

透过木门,能看到项爷那只每天煨汤的罐子端坐在矮桌上。椭圆的罐子是陶瓷的,跟随项爷的年数很长了,紫红釉彩已被烟熏火燎的灰头土脸,酷似一只刚从泥浆里挖出来的大荸荠。罐子上有三个憨厚的耳朵,耳孔穿了粗铁丝,高高地挽成提梁,熏蒸的油腻在上面缠绕出厚厚的年轮。老了,也懒了,又不肯跟丫头项燕一道去城里享清福,煨一罐子杂烩汤,乡村的项爷就足够下一天的酒与饭了。

项爷开始咪酒的时候,日当午了。项爷并不孤单,那条老黄狗始终在他脚边趴着,哪怕少有残羹冷炙扔给它。黄狗真是老了,瘦弱的躯体皮包骨头,如屋外树上秋后风干的苦楝树籽。几口酒下肚,项爷眼里的老黄狗面目就朦胧了,一如老黄狗浑浊的眼看他一样的朦胧。酒有些辣,被嚼不碎的菜堵在喉咙口翻腾着,呼噜呼噜以后就咳嗽。一阵风乘机呼啦啦飘进来,在平房里四处游走,窸窸窣窣的。老黄狗失却了应有的机警,呼应着项爷的咳嗽夸张地喘气,蜷缩在那里微微颤抖。把追风的能量残存下来,它还可以从容望一望门外的苦楝树、枫杨树晃动在正午阳光下的投影,然后静听老桥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渐渐远去,最后迷迷糊糊地像主人那样慵懒进入午睡梦乡。

木窗户上蒙了不少的灰尘,过滤射进室内的斑驳日光,但不妨碍依稀看清项爷的卧室。踮起脚,就窥见了室内的蚊帐,本是白色纱布缝制的,因为光线,也因为尘埃,泛了灰黄。项爷恋着那顶沾满尘埃的帐子,帐子上面有他闻着舒坦的气息,在里面睡得肯定踏实。云朵也用过蚊帐,小时候,睡觉前母亲拎一把大蒲扇,探到帐子里挥来挥去,把蚊子赶出来,放平复帐门,用一个小巧的木夹子夹好。细长的木夹子像一只蜻蜓,守护着帐子的大门,人在里面很安逸的感觉。每到下雨天,躲在帐曼里听雨点在瓦片上乒乒乓乓敲击。回想起来云朵就会好奇项爷描述的、老墙上还架着茅草屋顶时的听雨。盖着茅草的老屋,下雨天屋面的雨声是别有韵味的,细细碎碎,淅淅沥沥,很柔和,很舒缓,再大的雨点,也敲击不出瓦片上跳跃叮叮当当的硬朗;雨住以后,茅草又把吸纳的雨水吐出来,顺着屋檐的草须掷向地面,跌撞出滴答滴答的脆响,经久不息,仿佛要滴穿茅屋里的人心。

午后,项爷的平房里出现了红马甲。那是一群小年轻,他们和项爷常回家看看的丫头项燕一样,会不定时的来帮项爷打扫卫生,打理厨餐。今天的节目是帮项爷剃头。只听项爷笑着朗声调侃,过去我帮娃娃们剃头,一地黑头发,现在娃娃们帮我剃头,一地白头发。小年轻们说,我们现在叫义工,听说爷爷以前剃一个头收2角铜钿呢。不再听到项爷吱声,许是在享受,许是在回味。

项爷作为公认的文化人,给女儿取的名却很简约,项燕。项燕承袭了她爸妈的所有优点,身材颀长,瓜子脸,丹凤眼,坚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巴。反正就是十足的美人。云朵老公记得她小时候好像有两个酒窝的,长大了反倒清浅的看不出了。也是,她已经足够的美,那对酒窝有没有,真的无所谓了。村上暗暗艳羡项燕的小伙子必定很多,云朵知道他老公也是其中一个,何况他俩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相互熟络着呢。不过因为家里穷,项燕对云朵老公而言,就和蓝天上的飞燕差不多,能昂首望见,就已经很奢侈了。项燕表现的很正统,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姿色沾沾自喜,她自小佩服自己的父亲,得到父亲的宠爱太多,就少了主见。项燕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交给了父亲做主,这让项爷无法从容不迫,因为他没有超能力预见未来社会进化的速度和程度,所以他做了最实惠的抉择。镇上那个相貌平平的富二代艳福不浅,娶了项燕。这让很多小伙子愤愤不平,不是典型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吗?

能理解项爷苦心的,云朵老公算一个。云朵老公年少的时候还算儒雅,还算清秀,村上人都觉得他和项燕最登对。毕竟只是登对而已。云朵老公至今敢于承认的是,他暗恋过项燕,不能肯定的是,项燕有没有、是不是喜欢过他?

云朵尊重敬佩项爷,除了前些年买地造小院子时受到了项爷的鼓动和资助,还在于公公婆婆经常念叨项爷的好。

公公年轻时在乡村小学当了几年民办教师,生疏了农艺,加上体单力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营生很艰难。巧的是,婆婆作为家道中落的街上人,“下嫁”到乡村,干农活更不在行。两人沦为挣工分的弱势群体,年年是超支户。

婆婆说过,她冲着老头子曾是个裁缝才嫁的。成家前一穷二白,公公那时最大的优点,大抵就是脑子及得上项爷的一半好使了。农闲时,公公央求他的父亲领着,拎了几瓶2.5量装的“小手榴弹”白酒,还有2斤用荷叶包的月饼,去拜会西村的缝纫师傅马老头。胖乎乎的马老头戴上老花眼,哼哼哈哈打量了老半天,宽大的嘴巴里吐出一句话:不算收徒弟,就跟着打打下手吧。公公暗自欣喜,心慕手追缝纫的基本要领。那年冬日,马老头决定置换一台新缝纫机,公公看准时机,又求他的父亲咬咬牙卖掉了圈里那头准备过年宰的猪,再添凑上平时卖兔毛积攒的钱,买下了那台打下手打熟稔了的旧缝纫机。从此,云朵老公和小姑子姐弟俩身上的衣裤,都是公公趴在缝纫机上缝制出来的,清贫年月里,穿得自在温馨。

是见多识广的项爷帮云朵公公找到了贴补家用之道——利用缝纫机做粗布手套。到无锡、常州城里买回废旧布料,按规定尺寸把粗布和衬布铺平,裁剪成方后走线18行,缝制成布片;再就着硬纸板做的样板,把布片裁剪出手掌模样,然后用宽不足一寸的布条沿边缝制;最后安上单独制成的大拇指,一副粗布手套就基本成型了。云朵婆婆则带着尚小的儿子女儿,帮忙完成翻手套这道最后的工序。一块四方木头,中间打了一个小孔,竖进一截薄皮小铁管,就有了翻手套的座子;再削一根小手指粗细,一尺多长的竹棒。两样小工具备齐,就把粗布手套的指头,套在小铁管上,用竹棒戳进小铁管的孔里,往上提起,布手指就自然翻了个身。依次展平理直,光鲜的一面悄然呈现,卖相还可以。

从裁剪到成品,云朵公公一丝不苟埋头苦干一天,基本可以完成20副手套。刨去成本,一副手套大约可以挣到1角钱,相当于项爷磨1把剪刀了。已经无从回忆,到底做了多少副手套?只知道,农闲的时候,公公瘦削的身躯就佝偻在缝纫机前忙碌。夏天,别说空调,就连个电风扇也没有,热得汗流浃背,公公穿一条自己缝制的宽大短裤,赤膊上阵。嶙峋的骨头毕露,隆起百折不挠的线条。寒冬,手指冻皴裂,翘起来的硬皮刺啦刺啦响,影响与粗布的和睦相处,就用橡皮膏药缠起来。灰白相间的手指,在缝纫机前舞动,仿佛风琴的键符,抑扬不屈的乐章。做手套的夜晚,40瓦的昏黄小灯泡下,每每全家总动员。更多时候,一觉醒来仍然会听到嗒啦啦、嗒啦啦的缝纫机声响。初见天窗一点明,旋看晓色到檐楹,黎明前万阑俱寂,缝纫机的声音很悦耳,却绝无嘈杂与烦躁,满屋子流淌的是希望。壮年时的公公,也试图一针一线勾勒人给家足的图景。

项爷当时不看好云朵老公是不无道理的。因为掐指算来算去,他的骨头重量不足3两。

云朵老公一路走来果然不太顺,最终遇到云朵,才安安稳稳下来。

那个炎炎夏季,是云朵老公人生中最寒冷的时节——他跌落在见不到阳光的谷底。

乡村相对贫困落后时,云朵老公轻骨头得志,居然当了几年村书记。那时的村书记主要职责是招商引资兴办乡村企业强村富民。血气方刚却又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没几年就被惨淡的“政绩”磨掉了自信,无奈用一张《辞职报告》把自己打发到了体制以外,以求得身心的暂时解脱。那是几近绝望的“走麦城”。改变了生涯轨迹不说,还亏了十几万元的债务;前妻也在“恨铁不成钢”的幽怨中,和他离了婚。

整个夏天,云朵老公蜗居在县城的一个车库里,常常心事重重踯躅街头巷尾,盘算着怎样去掘金?怎样翻身过上好日子?一个囊中羞涩的落魄之人,没有真正的倚靠,没有真正的路数,在争先恐后的致富潮流中,是没有激流勇进的能量、能力的,更多的只是空想、空谈,只是原地瞎打转,然后借酒浇愁,愁更愁。

烦闷的夏季快要熬完时,他在一个饭局上遇到了云朵。小包间顶上吱吱嘎嘎的吊扇有些夸张,撩起了云朵的披肩长发,晃花了云朵的近视镜片,却没纷扰云朵的平静仪态。他想,她的内心肯定和她的外表一样质朴、纯净,油然滋生似曾相识的好感。听说云朵在中介公司上班,他就假装开玩笑说,“我离异了,还带着一个女儿,能不能给我中介一个老婆?”云朵笑笑,未置可否。后来,他把自己的经历、境遇、现状统统对云朵做了坦白,云朵居然没有嫌弃,答应做了他的女朋友。

走到一起,就要携手面对生活困境。那时,个体私营经济方兴未艾,云朵鼓励老公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自己创业。要重新开启还算熟悉脉络的小生意,负债的老公却没有分文的资本,云朵就回家向种地为生的父母、向并不富余的亲戚借钱,终于筹集到三万多元。俩人开始了艰苦的打拼,老公全身心扑在进销上,生产上的事就全交给了云朵。能干的云朵就像一个熟练的工人,装卸、搬运、分拣、包装,样样干。小作坊的女工都是村邻,她们纷纷竖大拇指,夸云朵老公找到了贤内助。随着小作坊渐渐正常运行,云朵老公的心绪也稳定下来了,是前所未有的稳定。

小作坊挣的钱虽然不很多,但是偿还了先前的负债,维持着必要的家庭开支。从穷困潦倒到衣食无忧,拼搏的时间有点长,但这一过程中掘到的那一桶金,成色还是非常足的。

在云朵看来,矍铄、韧劲、身体硬朗的公公,绝对是小院里的一个奇迹。

每天一大早,老头就睡醒起床,那是很多很多年以来的习惯了。

起床后,老头亲手用自己的方式特制早饭。冰箱固定的位置上,放着云朵为他备足的5毛钱一个的老碱白馒头。老头取1.5个,或1个外加若干饼头饼脑,掰开拗碎放进专用的大号瓷盆,然后打进2个鸡蛋,再舀进满满2调羹白糖,悠哉悠哉拌匀,等电热壶里的水开,拎起来冲泡、搅拌,一份早餐就大功告成了。如此特制的早餐,老头几乎经年累月不变。

热乎乎吃饱。清晨微微的凉意里,老头的激情在蒸腾,兴冲冲骑上三轮车出门上岗。三轮车上是他上岗的全部行头:有一大一小两把竹扫帚,有钉了木棍把手的铁皮畚箕,有铁铲子,有铁钳子,还有小铁桶;三轮车龙头上,有他特意插的一面小红旗,轻盈地迎风招展着,仿若这个属龙老汉,活虎生龙般的精气神在抖擞;最显眼的,则是他身上披的黄马甲了,那是老头愿望的承载。

云朵不止一次听说过,那时候,老头为了帮云朵老公买播放英语磁带的收录机,进了无锡城。高楼鳞次栉比,街道宽敞整洁,绿化带杂花生树……城市的早晨清新靓丽,这对农家父子为之着迷。忽然,老头指着路旁的环卫工人说,“就是那些扫马路挑大粪的,也比乡下种地的人强。”环卫工人橘黄色的马甲很鲜艳,透过老头眼珠的凝视与折射,传递出迷人的光芒。

眼下,老头真的披上了马甲。马甲正是鲜艳的橘黄色,身份则是村里的环卫保洁人员。体态依然那样的清瘦,性情依然那样的温和,老头身上散发的、与橘黄色马甲一样明艳的,只有时移世易的色彩。

很多人纳闷,年纪一大把了,也不愁吃穿了,何苦呢?老头一鸣惊人,说是权当锻炼身体,做做更健康,无毛无病才是真正的福气,关键是,人能老得有尊严。

老头的工作强度可不小,一个人管半个村庄的环卫保洁。整个白天几乎都在主干道、广场、村落之间转悠,大竹扫帚横扫路面,小竹扫帚加铁皮畚箕清理微尘垃圾,铁铲铲除泥巴,铁钳钳起废纸屑、废塑料,硬纸板、废瓶子、易拉罐之类则捡入小铁桶,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劳累一天,吃了晚饭后,老头还坚持看书,看报纸和电视新闻。劳作和学习,让乡村老头的思维观念始终站在了时代进步的前沿。最主要的是还挺起了柔弱的腰杆,因为他腰包里有存款了。

老头年轻时支撑的这个家太清贫了。身材瘦削,本不是种地的好手,又做了几年乡村民办教师,站了讲台就缺少了田间地头劳作的磨炼。体单力薄、农艺生疏,沦为干农活挣工分的弱者。更糟糕的是,当时按劳动工分折合的分配收益低的离谱,往往一个工只有几分到几毛钱,那可是鸡叫干到狗叫一整天的付出呀。后来靠做布手套,虽改善了生活质量,但也不尽人意。自从小院子里的小作坊较好地生存发展,老头才较轻松地卸下养家糊口的沉重犁铧。

如愿当上村里的环卫保洁员后,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老头是越干越欢了。这些年,每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是他最高光的时刻,他拿给孙女和孙子的压岁包,一次比一次鼓。只见他右手拎着守岁酒,左手有些得意地摇晃着,眼睛盯住孩子们,“快拿着吧,爷爷有钱了!”说完,清癯的脸上荡漾开来自豪的微笑。看得出,兜里有存款,对穷怕了的乡村老头而言,如何不是得偿夙愿呢?可惜,今年春上,85岁的老头被下岗了,为此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云朵和老公则暗自松了口气,再让老头跑到马路上出力流汗,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

云朵真心期待,老头能和项爷那样,活到100岁。

作为项爷的拥趸,云朵的公公婆婆在小院里种有一棵枇杷树。那棵枇杷树现在有10几岁了,郁郁葱葱的,是云朵家小院的别致风景。

庭有枇杷冬著花。一株枇杷,两大枝丫,结金黄果,开什么花?是云朵女儿最先注视到枇杷花。读大二时,女孩放寒假回到乡村小院,风度翩翩的枇杷树寒风中摇曳“哗哗”有声,像在热情地打招呼。这也惹急了树下拴的那两条护院狗狗,赶紧摇头摆尾蹦跶起来,不甘示弱向久违的小主人献殷勤。女孩兴奋地跑到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下,仰望枇杷树的英姿,然后就惊呼:枇杷花好有味,好有型啊!循声望去,身材颀长的女孩正踮起脚尖,伸出鼻子去够一簇枇杷花。躲在花蕊里的一只小胡蜂被惊起,划出一道弧线越过她的头顶,心有不甘地飞走了。枇杷花好魅力,居然让蜂儿忘了冬眠。

云朵也凑过去轻轻嗅。枇杷花的幽香甜津津的,钻入鼻孔微感熏醉。细细端详,才发觉枇杷花别具风姿。粉白色的花瓣,五瓣围成一朵,有的像谛听春音的小耳朵,有的像播报春讯的小喇叭;嫩白的花蕊吐出鹅黄的蕊丝,丝丝缕缕多见妩媚;锈褐色的花萼较厚实,似罩在嫩白嫩黄相间的裙子上的毛绒马甲。三色层叠的枇杷花,花蕾个头很小,小到不愿意独立绽放,几十朵几十朵簇拥成了花团,堆放在枝叶梢头。抱团好取暖,悄然开放在寒冬里的枇杷花,自有它们傲雪凌霜的姿态与活法。

云朵开始在意枇杷花,冬去春来,徘徊在枇杷树下,饶有兴趣观赏花开花落,体察它们如何把冬天活成春夏。

小雪日,冬阳和煦。粉白色的枇杷花花瓣渐次舒展开来,鹅黄的蕊丝在嫩白的花蕊里探头探脑。还没到要为花蕊保暖的时候,锈褐色的花萼褪得很低,花萼上的茸毛也很淡。两只身材瘦长、屁股尖尖的小胡蜂,正在花丛中忙碌着。枇杷树就在厨房的窗前,透过窗玻璃,云朵能瞥见婆婆在灶台、水池、橱柜之间转动的身影。

大雪日。嫩白的花蕊尽情绽放,粉白色、鹅黄色、锈褐色纷呈的小花朵,簇拥成了灿烂的花团。只是天气有些阴冷,小胡蜂被寒风吹跑,不见了踪影。冷天真的来了,公公就会生煤炉烧开水。炊烟袅袅绕花香,来年的枇杷果里,一定是带了些烟火味的。

冬至日。粉白色的花瓣凋落了少许,花蕊里吐出的蕊丝纷纷弯下了头,锈褐色的花萼正急匆匆地包裹上来。花团簇拥得有些拘谨。远看有点像蜷缩着的小黄猫,小时候家里那只小黄猫最怕冷了,一到冬天就蜷缩在灶膛门口。然后若有所思想要拿出手机拨电话,提醒自己的妈妈加衣保暖,老人心脏不好,冻不得的。如今,已经不需要了,心脏不好的妈妈永远离开了云朵。

一场不小的冬雨,把枇杷叶滋润得油绿油绿的,枇杷花泊在水汪汪的宽大枇杷叶中间,顽强地随波浮动着,不肯飘零。熬到小寒日,又落了小雪,降了温,锈褐色的花萼由马甲变成了大衣。在花萼呵护下,还有零星的花瓣、蕊丝不屈不挠吻着雪花。几块积雪很不友善地压迫在花团上,云朵很想用竹棒去敲掉,但又怕伤了花朵,只能选择相信枇杷花的忍受能力。过几天再去看,粉白色的花瓣几乎不见了,锈褐色的花萼已长齐,开始慢慢合拢。卷曲收缩的蕊丝,从鹅黄熟透成金黄。整个花团变换着新的姿色,其貌不扬却柔韧有余。

年底那场雪,很大。褐与黄成为主色调的枇杷花,抱团抱得更紧了,如无数的小松鼠,趴在枝丫和绿叶构起的防护里。满树披覆的皑皑白雪,窸窸窣窣掉落,时不时打得“小松鼠”摇头晃尾。踏着时日的节拍,树下厨房里开始飘出迎年的种种香味,“小松鼠”和人一样,保持着兴奋。

过了春节。紧紧包裹住花蕊的锈褐色花萼,褪了茸毛,淡了肤色,黄亮起来。惊蛰日。枇杷花长出了枇杷果的雏形,锈褐色花萼摇身变成黄澄澄的枇杷果表皮。雏果顶端伸出的蕊丝,从金黄苍老成焦黄,还依依不舍地牵扯在那里,不萎缩,不脱落。怪不得,摘下枇杷果享用的时候,枇杷果肚脐眼上还依稀见到蕊丝黑乎乎的痕迹。

枇杷花的花期大致就是一个冬季,从萧瑟初冬到春寒料峭,是风霜雨雪环境下的日月精华滋润了它们。《本草纲目》里说,冬花春实,阳中之阴,枇杷利肺气。枇杷花开得不卑微,开得很恬静,却俏也不争春,才让梅花、桃花、梨花夺了眼球。枇杷花甚至也不抢枇杷叶的风头,枇杷树好看,好看在叶上。云朵还听老公嘚瑟说,“齐白石为了表现枇杷叶,用浓墨,暮鼓咚咚在纸面上敲打,脱了俗;沈周笔下的枇杷叶干净纯粹,不声不响,有静气。”纳闷的是,不曾有人赋予枇杷花半分脱俗或一丝静气。

枇杷花默默无闻度过寒冬,那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孕育过程,它们心怀五月天的满树金黄。杨柳枝枝弱时枇杷对对香,便见枇杷花的大美。春末夏初,枇杷黄似桔。小院里这棵蓊郁的枇杷树,每季能收获不少枇杷。枇杷果粒虽不是很大,口感却很甜。

老人们在小院里栽下枇杷树,是小院子落成后的来年春天。那天很闷热,地面砖和墙壁瓷砖上渗着水珠,楼下卫生间的大玻璃上蒙了厚厚的水汽。云朵幼小的儿子触景生情,摇晃着圆乎乎的小脑袋嚷嚷刚学会的成语:“础润而雨,础润而雨。”老人们说:“今天是种树的好日子,树苗种下去包活,这棵枇杷树很好的。项爷家那棵枇杷树就是榜样。”

枇杷树苗没负众望,很快茁壮成长,渐渐葳蕤起来,没用两年,个头就大大超越种下去那天嚷嚷“础润而雨”的小哥哥了。再一年后,黄澄澄的枇杷就挂上了树,任和风与暖阳晃动它们诱人的身躯。“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饿空向林间飞”,吴昌硕画枇杷时题的这句诗,果然笨拙而做作。当闻讯而来的小鸟,栖息枇杷树枝头贪婪啄食熟透的枇杷时,云朵婆婆便心急地操起长竹竿去驱赶,嘴里喋喋不休数落着。她骂的只是那些不知趣的小鸟,她哪知道大画家也有误导,不然以乡村老太太的粗鲁与执拗,难免骂桑又骂槐呢。在小院里,类似驱鸟这种小事、杂事,老太太是包揽的。

小院里,枇杷树下,有鸟鸣、狗吠,有孩子的欢笑声、老人的唠叨声,其乐融融始终温暖如春。云朵感到很满意,云朵老公却还要对着枇杷树添油加醋发挥:枇杷花,为叶配角,为果守望,像老人们吗?能用来形容老婆云朵吗?

又一个凌晨,云朵照例五点多就醒来、起床。今天要去菜场剁肉,然后请菜场边的馒头铺子加工全肉馒头,还要买一点小馄饨皮子回家包小馄饨。婆婆吃中药后多有忌口,瘦猪肉成了为数不多的荤菜选择,得帮她翻着花样吃。

云朵赶回小院时,村邻大妈们已经上班在做手工活了,交代老公煎的中草药正飘出甘苦味。一天,忙忙碌碌而又平平淡淡的一天,就这样开启了,云朵的确没啥沮丧和纠结的。

现实最能改变人。无须等待尘埃落定,云朵早已融入了村落,融入周围的人群,就像村里的那些河流、小桥、羊肠路一样,显出随遇而安的自然和谐。而小院正是她的港湾与堡垒,云朵老公为此取名“云朵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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