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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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进门时起我就感觉到女儿有点闷闷不乐。现在小家伙刚洗完澡，小脸红嘟嘟的，穿着小熊睡衣躺在床上，撅着嘴巴还是不肯理我。
“怎么了，鑫鑫？到底是谁欺负你了，快告诉妈妈。”
她把屁股一拧，背对着我吐出一个字：“你！”
“我？可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呀。”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我今天给你打了三次手机你都没回！”
让我想想，第一次应该是在早上八点二十左右，当时我正在科室参加交班会，感觉手机震动了一下，没接。散会后，紧接着开始查房、下医嘱、写病历，就忘了看手机了。第二次嘛，大概是在上午十点多，我正在重症监护室里查看我的“芭比娃娃”王雨萌，她突然出现心率不稳的症状，可把我紧张坏了。我们新生儿科的医生喜欢把各自主管的小病人称为“你的娃娃”“我的娃娃”。我的这个娃娃只在妈妈肚子里待了二十五周就跑出来了，体重只有五百多克，个头和女儿的芭比娃娃差不多，哪儿都是小小的，皮肤红红的是半透明的，皮下的血管都能看得见，所以我就叫她“芭比娃娃”。她是我们病区里目前收治过的胎龄最小、体重最轻的新生儿，由于身体各个系统发育极不成熟，很多正常新生儿具有的生理功能在她这里是看不到的。她不仅连最基本的吸吮奶头的动作都不会，呼吸也是个大问题。可怜的小家伙一直躺在保温箱里，小小的身体连接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和仪器设备。她的到来让我既紧张又兴奋。毫无疑问，能否将她救治成功，对我的医术是严峻的考验，同时通过对她的观察和治疗，也会为救治其他极低体重早产儿积累宝贵的经验。我每天都要去看她好几回，有时也会摸摸她，抱抱她。她娇小的脸庞，尖细的哭声，柔柔的呼吸声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奶香味，对我来说是那样熟悉，经常让我想起自己的女儿小时候的模样。入院十几天来，我的“芭比娃娃”一直是病区里最受关注的小病人，每天早上一上班，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问我：你的芭比怎么样了？只要听到我说：挺好的。大家的脸上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尽管我们十分清楚她随时都会面临很多危险，但是每当和孩子一起迎来新的日出，我们都会在心里为这个顽强的小生命默默点赞，同时也为自己的不懈努力得到回报感到欣慰。然而，就在我们经过了一番紧张的忙碌后终于让她的病情再次趋于稳定，还没有来得及平复激动的心情，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王雨萌的父母经过反复商量后决定放弃对女儿的治疗。这对年轻的夫妻只有二十几岁，男的是公务员，女的在移动公司上班，王雨萌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像所有的父母一样，在宝宝未出生前，他们也曾经对自己的孩子怀有很高的期望，但是无情的现实却给了他们迎头一击。孩子的父亲是一个体型微胖，皮肤白皙，穿着整洁，性格有些内向的小伙子，自从孩子住院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坐在楼道里，手里攥着病危通知单，焦虑地等待病区里传来的消息。他经常详细地向我询问孩子的病情发展变化以及可能留下的后遗症，看上去心理负担很重。短短的十几天光景，他瘦多了，头发和胡子也变长了。前天，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同意他穿着消毒过的隔离服隔着保温箱探视过一次孩子。看到女儿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明显地透出一丝失望，只站了一小会就出去了，然后躲在走廊的角落里捂着嘴小声的哭泣。等他的情绪平静下来以后，我专门跟他谈了一次话，告诉他雨萌是多么坚强，多么勇敢，这段时间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哪些难关，还要面临哪些挑战，以及我为此所做的准备，希望他能增强战胜疾病的信心。在我说话的过程中，他垂着眼皮，一只手的掌心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今天，他还是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低着头，两只手的手指相互绞在一起，沉默了好半晌，才用异常低沉的声音告诉我，由于孩子胎龄太小，出生时伴有多种并发症，他担心将来会留下脑瘫、智力发育不全等严重的后遗症，与妻子经过反复权衡之后，终于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作为一名医生，我虽然很理解家长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也尊重他们的选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难过。我很想大声告诉他，我不想放弃这个孩子，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有能力挽救她。可我毕竟不是她的亲人，没有权利决定她的去留，也无法预测她未来的健康状况，更不能为他们全家的幸福做出保证。拔掉雨萌身上所有的管子，从保温箱里抱出她柔弱的小身体亲手交到她父亲手里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走了似的，怎么也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中午下班后，坐在值班室里连饭都不想吃。科室里很多人都红着眼圈，大家静静的谁也不愿意说话。我倒是看到手机上未接来电的号码了，想起女儿该吃中饭了，我回不去，就给邻居阿姨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忙照顾一下鑫鑫。平常值班的时候，家里剩下鑫鑫一个人，我就会把家门上的钥匙留给隔壁的刘阿姨。刘阿姨是一名家庭主妇，四十多岁，心眼很实在，待人特别热情，和我们当了几年邻居一直相处得很好。她就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给鑫鑫做饭，陪她聊天、玩游戏。鑫鑫也很喜欢她。挂完电话心里终于踏实了，就到病房去查看其他娃娃。我的另一个娃娃跟我女儿名字一样，也叫田鑫，是个男孩，前天下午才住进来的，跟王雨萌一样也是早产儿，患有肺透明膜病、呼吸窘迫综合症等疾病，目前是我主管的病人中病情最重的。我怕他发生意外，这两天白天晚上都守在病房里，丝毫不敢大意。大约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我没理。工作时不接打手机，这是我的职业习惯，五岁的鑫鑫很懂事，很少在上班的时候烦我。不过这次是特殊情况，学校放暑假了，她爸爸又出差去了，一连几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觉得她应该没什么大事，如果真的有事，刘阿姨一定会给我来电话的。忙完工作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说实话，早上孩子有没有吃东西，中午和下午吃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家里常备有面包、牛奶之类的零食，估计她不会饿着。
我拿出手机，指着未接来电认真地给女儿解释完后，她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再原谅你一次。”停了停又说：“还有，最最让我生气的是：昨天晚上你居然偷偷地跑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睡觉！”她挥舞着小拳头，声音又气愤又委屈，“半夜里，外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咕咚一声把我吓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黑洞洞的，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喊：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可是没有人答应我。那个可怕的声音还在响着，我很害怕，想哭，又怕坏人听到，就把头蒙在被子里不出声地流眼泪……”女儿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她的话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打心眼里心疼，我侧过脸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假装亲她的额头，歉意地说：“宝贝，对不起！昨天晚上妈妈的科室住着一位病得很重的小宝宝，他和你的名字一样，也叫鑫鑫，妈妈要是不去，小鑫鑫的生命就会有危险。本来我很想给你打声招呼，可是看你睡得那么熟，又不忍心叫醒你，所以……”
“小鑫鑫的病现在好点了没？”
“好点了。”
女儿像大人似的舒了口气，转过身来面朝着我又说：“妈妈，你不知道，我流了很长很长时间的眼泪，睡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她说“很长很长”那四个字的时候尾音拖得特别长。我能够想象出，一个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待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半夜里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是多么害怕，多么无助，可她还是用那颗并不强大的小心脏努力承受。唉，谁让她有个当医生的妈妈，而且还是个儿科医生妈妈呢。鑫鑫自出生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由爷爷奶奶照顾，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回到老家休养，孩子平常上幼儿园主要靠老公接送。我老公常开玩笑说，别的女人回到家里，都是关心老公和孩子有没有吃好睡好，我们家却恰恰相反，常常是他们父女俩反过来问我吃了没，睡了没，好像是他嫁给了我似的。由于特殊的工作关系，在正常的饭点我基本上回不了家。因为不管你上几点的班，病人的治疗工作如果处理不完，你就不可能下班。老公这次出差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临走前，他一直放心不下我们的宝贝，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她。可他心里明白，很多时候，为了工作，我不得不忽略对女儿的关注。不过之前我也考虑过一些应急方案，比如让女儿暂时睡在隔壁的刘阿姨家，可她不同意，说睡惯了自己的小床，在别的地方睡不着。
“妈妈知道，当然知道。宝贝，以后如果你半夜里醒来觉得害怕，就把眼睛闭上，闭得紧紧的，然后在心里说，我是一个勇敢的孩子，我是奥特曼……”我只能这样安慰她。
“我试过了，可是不管用！妈妈，今天晚上你能不能不要去上班，鑫鑫一个人待在家里真的很害怕！”鑫鑫板着小嘴，带着哭音嚷道。那副可怜模样，我相信即使心肠再硬的人见了也不得不向她服软。
“行，妈妈不走，妈妈一直陪着鑫鑫。”为了早点哄女儿睡着，我不得不说了谎。床头的闹钟提醒我，现在是八点钟，再过半个小时我必须赶回医院。虽然科室安排了一名年轻的住院医生值班，可我实在放心不下我的那些娃娃，特别是昨天刚入院的小田鑫。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肩头，看见她终于打起了哈欠，慢慢地闭上眼睛，好半天没动，我把灯刚一拉灭，女儿的身子猛地一震，高声叫道：“别拉，我怕！”显然，昨晚的意外惊吓已经在女儿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别怕，妈妈在你身边呢。”
“妈妈，你说世界上有没有永远都没有黑夜，永远都看得见亮光的地方？”女儿的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之前的睡意仿佛一扫而光，心急火燎的我不禁叫苦不迭。
我想了想说：“有啊，那就是医院呀。无论天多黑，夜多长，医院的走廊里、值班室里，都是一片灯光。那些生病的人，远远地一看见这些亮光，心里就充满了希望。”
“要是停电了呢？”
“那就发电。”
“发电机坏了呢？”
“点蜡烛，用应急灯、手电筒照着给病人看病、做手术。”
“妈妈，晚上上班的时候，万一你累了，打起瞌睡怎么办？”
“傻孩子，大夫护士上班的时候怎么敢打瞌睡！我们要是睡着了，谁来照顾病人？实在困得不行就看看书，看看电视，到病房里走走。”
“当医生太辛苦了，怪不得你老是长不胖。妈妈，以后你下了班回到家里，一定要好好睡觉，多多吃饭。”
孩子天真的话语把我逗乐了：“好，妈妈听你的，以后一定好好睡觉，多多吃饭，做一个健康漂亮的妈妈。宝贝，别说话了，赶紧把眼睛闭上，妈妈唱歌给你听：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眼睛轻轻看着你……”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女儿的呼吸也越来越均匀。几分钟后，她终于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把门关好。穿上外套站在门口仔细地听了一会，感觉她已经睡熟，便走出了家门。
走在被路灯照亮的马路上，望着四周浓重的夜色，我不敢想象反锁在家里的女儿半夜里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又被狠心的妈妈无情地抛下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原谅我，女儿，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但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夜风很凉，脚下的石子路凹凸不平，然而远处熟悉的灯光却是那么明亮，那么温馨。我要把自己融入到那片光明中去，让更多的孩子能够在母亲的怀里幸福地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