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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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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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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户人家

唉,真的是老了,儿子的T恤衫穿在身上简直就像一件宽袍子。李师傅看着脚下的影子自嘲地笑了笑。时间过得真快,彷佛昨天他还牵着晨晨热乎乎的小手在这条大街上走过似的,如今那个稚声嫩气的毛娃娃已经长成比他爸还高的大小伙子。天阴沉沉的,空气异常闷热,路上行人很少,出乎寻常的安静。那令人局促不安的寂静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他的直觉很快便得到印证。

“马上就两点了,电视上说所有的车辆和警报都要准时鸣笛。”一个声音轻轻飘入了耳畔。

“为什么?”另一个声音问道。

“你不知道吗?今天是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死难者的‘头七’。”

一听到“头七”两个字,李师傅的心猛地一下揪紧了。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因肺癌病逝的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正好是老人家的“头七”。他和家人到坟前祭奠,看见的坟堆上新栽的松苗在寒风中孤零零地抖动着,联想到慈爱的父亲从此长眠于冰冷的地下,与他阴阳两隔,那种万箭穿心般的痛苦让这个七尺男儿潸然泪下。

李师傅平常不喜欢凑热闹,并且对一切形式主义的东西深恶痛觉。他抬手看了看表,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家里走去。在偏远山区生活了大半辈子,曾经无数次被城市的冷漠伤害过的他,不相信在物欲横流的年代里,还有多少人能为素不相识的人付出真情。

别的不说,单单红十字会的募捐就让人心寒。电视上,别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人派着队自觉捐款、捐物、义务献血,连乞丐和残疾人都不例外。而他们这里呢?虽然每天都有姑娘小伙子拿着话筒站在醒目的红色横幅下,顶着烈日不停地地宣传、演讲,前来募捐的人却寥寥无几,而且大部分人都像尽义务似的只是走个过程。就拿他们单位来说吧,就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局长三百,科长二百,除了少数积极分子捐了五百到一千元外,其他人有的捐一百、有的捐五十。李师傅见他们总务科其他人都捐了一百,怕面子上过不去,也准备捐一百,没想到主任却说,像老李这样家庭困难的单职工可以少捐点。外号“老抠”的李师傅于是便将多出来的五十元钱又悄悄揣回自己的口袋。

李师傅走到十字路口,看了一眼闪动的绿人,正要上斑马线,突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各种颜色大小不同的车辆分成四行,整齐地停靠在红绿灯两旁,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鸣笛,与此同时,防空警报声、火警声、汽笛声……汇聚在一起,像一股黑色的电流刺破层层阴云,冲出九天之外。茫茫大地上,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呜咽,在哭号,撕心裂肺,捶胸顿足。

李师傅怔怔地站在马路边,低垂着光秃秃的脑袋,喉结剧烈地抖动着,那种不能自持的疼痛又一次袭来。他的眼前不断闪过:倒塌的房屋,血肉模糊的肢体,散落在废墟上的书包,悲伤绝望的面孔……坐在电视机前,他曾无数次冲动地想到,应该为苦难的同胞做点什么,然而一关上电视,他又还原成矮小的现实主义者,打着柴米油盐的幌子为自己的虚伪和自私寻找说辞。他后悔刚才路过捐款箱时,不该用冷漠的眼神打量那些嘴里吃着冰激凌笑嘻嘻地把零用钱塞进捐款箱的小学生。他为什么不能走过去,也捐上几十块钱呢?虽说家里的日子过得比较紧,可是比起灾区人民那天大的灾难,他那点小困难又算得了什么?不行,明天一定要补缴五十块钱,平常再抠也不能在这事上抠。仔细想想,儿子晨晨哪个月不花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借此机会正好给这个80后的混小子上堂政治课。

回家后,李师傅一进门就喊:“秀英,秀英!”奇怪,平常这个时候,老婆要么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要么斜靠在沙发上织毛衣。人呢?鞋还在门口放着呢。

大约过了半分钟,他才隐隐约约听见卧室里传来一句“噢”,有气无力的样子就像生了病似的。他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推门进去,只见秀英蜷缩着身子背对他躺在木板床上,一只胳膊不自然地挡在脸上。

“咋了?”

“有点不舒服。”

“感冒了?”李师傅习惯地去摸爱人的额头。

“没。”她挡开了他的手。

就在这时,细心地李师傅发现妻子的两眼红红的,神情十分忧郁。肯定又跟那混小子闹了别扭!李师傅叹了口气,走回客厅,把脱下的皮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到鞋架上。他的皮鞋虽然很旧,但是跟秀英的相比却好看多了。秀英那双半高跟的“一脚蹬”磨破的鞋底上已经粘过一层皮子,现在前头又裂了口,可以伸进去两个手指头。

“秀英,我把你这双旧皮鞋扔了吧?明儿出去重买一双。”提着妻子破旧的皮鞋,做丈夫的难免有些心酸。

“别!脱胶的地方再粘粘还能穿。”一听老伴要扔她的鞋,秀英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来了精神。

“都穿了三四年了,当初买的时候也不过几十块钱,早够本了。”

“儿子老子怎么都一个样,一点都不知道心疼钱!有钱你咋不给自己也买双新的穿?有钱你咋不买套单元楼享受享受?儿子眼看奔三十的人了,工作问题刚解决好,结婚、买房子的钱还没着落呢。咱家的情况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秀英使劲摔打着手里的毛毯,好像一肚子的无名火都是他惹起来的。

李师傅只好把旧皮鞋又放回原处,洗了手,走进厨房去择菜。

这套只有三十几平米的老房子是单位当初照顾老职工分配给他的。厨房很小,卧室也不大,客厅同时兼作晨晨的睡房。李师傅是运输公司的一名电工,每月只有两千多块钱的工资,他的爱人秀英已下岗多年。因此,与普通的双职家庭相比,经济基础要薄弱许多。近几年,随着儿子年龄的增长,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供儿子上大学要花钱,找工作也要花钱,结婚买房子更不用说。现在的女孩子,谈对象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有房,没房子一切免谈。晨晨谈过好几个对象都是因为没房子吹了,因此,为儿子的终身大事伤透脑筋的李师傅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儿子按揭一套单元楼。然而光靠工资,没有外快,积攒十来万的首付,对一个单职家庭来说谈何容易!李师傅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为自己的无能深感愧疚。

晨晨到底怎么惹他妈不高兴了?是不是又跟朋友一起出去喝酒了?上次他不是已经保证过不乱花钱了吗?莫非在单位里闯了祸,或者在外面惹下什么乱子?

不知什么时候,秀英已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晨晨中午回来了?”李师傅故意不看她,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嗯,回来没吃几口就睡了,一直睡到快两点了才起来。”

“干嘛了累成这样?”

“谁知道呢!”顿了顿,秀英用低低的略带颤抖的声音说,“他这个月的工资没拿回来。”

“单位没发?”

“不是。我问他,他说发了,让他全花光了。”

“全花光了?!”李师傅猛地转过身来,嘴巴张得就跟土窑似的。

“啊。问他怎么花的,支支吾吾,一会说借给同事了,一会又说给单位买资料了。不过他再三表示,下次发工资前决不伸手向父母多要一分钱。”

“他妈的,这是跟谁学的臭毛病,刚参加工作还不到半年就给老子变成浪荡鬼了!” 李师傅把择好的韭菜狠狠地往餐桌上一摔,铁青着脸走出厨房,在客厅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晨晨太不懂事了。这些年,为了儿子,他和妻子从来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到餐馆里吃过一顿饭。可是一片苦心换来的又是什么呢?有人说80后是贪图享受不求上进的一代,他也有同感。学校刚毕业那阵,晨晨整天闲着没事干老跟同学朋友一起出去吃喝玩乐,李师傅批评他,他还振振有词的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往,要给自己的未来积攒人脉。后来,不知道晨晨是被他唠叨烦了呢,还是感觉自己腰包太瘪支撑不起门面,出去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待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睡觉。李师傅两口子劝他看看书,他说没心情看不进去。那段时间李师傅的心情简直糟糕到了极点,生怕儿子待在家里待出毛病。几年后晨晨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参加工作后他立马变了样,早起晚睡不说,每天一进家门嘴里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单位怎么怎么了,我们同事怎么怎么了。第一个月领到工资,他兴冲冲地提着三斤排骨和一大包新鲜蔬果迈进了家门,以为这样很能体现自己的“孝心”。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两张冰冷而失望的面孔。见此情景,晨晨只好自己下厨房炖好排骨,一碗一碗舀好,恭恭敬敬地端到父母面前。李师傅半天都不肯端碗,秀英手里拿着筷子不停地长吁短叹。为了调节尴尬的气氛,晨晨先尝了一块排骨,故意咂着嘴说“好香”,还讲了几个不太可笑的笑话想逗父母开心。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李师傅耐着性子听完儿子的“笑话”后,一边捞出自己碗里的排骨往儿子的碗里夹,一边虎着脸“教育”他:“好儿子,你老子爱吃排骨是不假,家里也不是买不起排骨,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老爸就是舍不得花二三十块钱给你们改善改善生活呢?那是因为咱们家的情况不允许……”

打那以后,晨晨不再关心家里的伙食了。他第三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正好赶上秀英过生日。

平常家里无论谁过生日,都是千篇一律吃饺子。这次晨晨大概是想要给自己的母亲一个意外惊喜,晚饭前悄悄地买了一个6寸的生日蛋糕提进家门,天真地以为母亲看到后一定会发出惊喜的叫声。然而他又错了,非但没有得到一句表扬,反而又被父亲狠狠地批评了一顿。那天晚上,晨晨几乎是含着眼泪在父母的逼视下,吃完自己盘中那块足足占了三分二比例的奶油蛋糕的。

李师傅煞费苦心的教育终于没有白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晨晨果然变得懂事多了。每个月一发工资,先给自己留下四五百块钱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上缴“国库”。这是当今社会上许多年轻人都做不到的,李师傅为此深感欣慰。

在客厅里转悠了一会儿,李师傅的火气慢慢变小了,又走回厨房帮妻子包儿子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饺子。

和前几天一样,晨晨回来得依然很晚。这个身高一米八一,体重七十公斤的大小伙子平常还没进门,楼道里就传来特别有力的脚步声,可是今天脚步的节奏明显变慢了,声音也变轻了,进门的时候弯着腰耷拉着头,就跟个小老头似的。吃饭的时候,李师傅注意到儿子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就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晨晨马上矢口否认,只说这两天有点累。李师傅没有再吭声,搁下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饭桌前,用既疼爱又怨恨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儿子频繁地夹饺子的动作,吃东西时狼吞虎咽的模样。

“爸,快吃呀!”晨晨抬起头,疑惑地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我吃饱了。你好好吃,多吃点,工作累。”李师傅强装出笑脸敷衍道,顺手为儿子夹了几个饺子。

秀英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喝着碗里的汤。

不知道为什么,晨晨今天吃得特别多,好几次李师傅看见他打着饱嗝停下筷子,似乎已经吃不下了,刚要端走盘子,晨晨忽然又抬起筷子慢悠悠地吃起来,简直像个不知饥饱的孩子。半个小时后,当晨晨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头发就跟在水浸过似的,汗珠都淌到脖子根了。

李师傅很想跟儿子谈谈心,没想到他说了声:“我累了,躺会儿。”转身走到客厅里的大衣柜后面,“嗵”的一声躺到单人床上。

“唉,这孩子!”李师傅连连摇头。

“你说他是有病呢,还是这里有问题?”秀英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小声问道。

“我看都有问题!”李师傅没好气地答道。

夜里李师傅起来上厕所,无意间发现客厅里还透着亮光,轻轻拉开门一看,原来是晨晨在看电视,音量小得几乎都听不见。屏幕上正在回放从四川地震灾区传来的画面:救援人员正在紧张地营救,倒塌的废墟下面传出一个孩子微弱的哭声……虽然看不清晨晨面部的表情,但是却能够听到他压抑的低泣声。

自从5.12汶川大地震发生以来,晨晨几乎每天晚上都坐在电视机前边看新闻边流泪。也许因为坐的时间过久的缘故,他不时用手揉搓自己的脊背。

晨晨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本质并不坏,有点小毛病通过教育是可以改好的。和妻子达成这样的共识后,李师傅的心里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然而,那神秘的被晨晨挪用掉的一个月的工资,却像一块沉重的砖头,时时压迫着他的胸口,让他无法顺畅的呼吸。

第二天上午,李师傅在同事奇怪的眼神中,又补缴了五十元的捐款。他终于能够心安理得地面对自己的良心了,然而儿子晨晨的表现却让他更加担心。

这个二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依然毫无节制地疯吃疯喝,有时甚至吃到快恶心了才停下来。秀英急得要拉儿子去看医生,他坚决不肯,还一口咬定自己没病,只是因为年纪轻消化快而已。每天下了班,不知道是因为兜里没钱,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是懒洋洋地躺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即使节假日也不例外。

见此情景,李师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晨晨,你一个年轻娃,怎么跟老年人一样没有一点精神?吃完饭能不能起来运动运动?长期这么下去,再好的身体也会睡出毛病来!我看你呀,根本就没有别的毛病,两个字:懒惰!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车站当搬运工,二百多斤的麻袋一口气能连背十几个……”

“您说得很对,爸爸,我这就起来。”晨晨马上从床上爬起来,装模作样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还不时伸伸胳膊踢踢腿。

“我觉得你应该到灾区去,看看灾区的人民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最好报名去当志愿者,起早贪黑,翻山越岭,运送物资,抢救伤员……”

“我早就报名了,爸爸。可惜想去的人太多,没轮上。”晨晨非常认真地答道,好像并不知道父亲的真实用意。

这孩子,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头脑很清楚嘛。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呢?李师傅的心里也没谱了。他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想尽一切办法从儿子嘴里寻找有用的线索,鬼小子总是一眼就看穿了父亲的心思,反复强调这样一句话:“钱的事我已经跟妈妈说过了,相信我爸爸,您的儿子不会做坏事。”

其实,孩子花多少钱,该不该花,并不是李师傅该管的事,他唯一担心的是怕儿子没把钱花在正道上。尽管当着儿子的面李师傅表示相信他没有说假话,但是背地里还是悄悄打发秀英跑到晨晨的单位去了解情况。秀英回来说,同事对晨晨的印象不错,领导前段时间因为晨晨工作认真还表扬过他呢。

看来在单位上没有惹下乱子,李师傅悬着的心终于稍微安稳了一些。不过他仍然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又找晨晨的同学谈心,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发现晨晨有什么异常情况,比方说,发展了新的爱好,交结了新的朋友……得到的结论是:晨晨既没有增加什么爱好,也没有交结新朋友,大家甚至觉得他有些不大合群。难道是因为父母管教太严,使得孩子的心理出现了问题?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因此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自从汶川地震以来,长达半个多月的阴冷天气就像人们压抑而沉重的心情久久不见放晴。星期天的下午,李师傅刚走到单边楼下准备出去散步,突然被一阵狂风挡回了家门。他取下门把手上药贩子刚刚塞下的小报坐在沙发上随意翻看。其中有一篇写的是抑郁症的表现,文中提到以下几个主要症状:心情压抑,兴趣丧失,精力不足。他越看越觉得跟晨晨最近的表现有些相似,不由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身旁的儿子。他注意到刚刚吃完中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晨晨又走进厨房,从纸箱里翻出几个严重脱水的苹果,拿到水龙头上清洗干净后,用刀子削去坏掉的部分,居然大口大口地全啃光了。晨晨以前不爱吃水果,吃水果对他来说和吃药没什么两样。

李师傅看到报纸上某知名专家说,贪吃也是抑郁症的表现之一,心里顿时一惊:莫非孩子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精神抑郁了?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妻子,秀英冷笑一声:“就算受了刺激,也不能拿钱撒气呀。我看他就是给那两个钱烧的,以前没挣钱的时候多乖呀,我还高兴地跟咱们邻居说我们家小子可省心了,从来不跟大人吵闹,还知道心疼人。现在呢?刚才吃苹果的时候连句谦让的话都没有,好像这家里就他一个人似的。”

晚上,李师傅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停地想:万一儿子以后每个月都把钱花光了,这个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儿子呀儿子,你可千万不要学坏,你要变成了啃老族,老爸老妈的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啃呀!

心绪复杂的李师傅一夜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感觉头昏脑胀的特别难受。他蹲在门口系完鞋带直起身刚要走,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幸好被眼疾手快的秀英扶住才没有闯下大祸。

“哎呦,血压又升高了!老李,今天请个假别去了,啊?好好在家休息。”秀英心疼地看着脸色蜡黄的丈夫,收起了家里备用的血压计。

“没事,稍微躺会就好了,你给我拿药来。”

吃完药,李师傅躺了二十几分钟感觉好点了,就起来嚷着非要上班不可。秀英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好扶着他下楼, 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提着破旧的人造革皮包在马路上越走越远。

回到家里,秀英一边整理房间,一边回想起爱人佝偻的身躯和踉跄的步伐,心也跟着他不停地打颤。凡是跟李师傅打过交道的人都说老李太抠,没有人情门户。只有她知道他为什么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坚持上完每一个班。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晨晨,为了这个家呀!

秀英用袖子揩了揩扑簌簌滚出的泪花,随手关好被风吹开的窗户,默默地擦拭着晨晨的书桌。床上的被褥叠得非常松散,实在有碍观瞻,她立刻动手整理。就在这时,她意外地发现晨晨的枕头下面压着一个皱巴巴的日记本。不能偷看,这是不道德的行为!脑子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回响。然而强烈的好奇心却分明在暗示她,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解开谜团的途径,并且没有被发现的危险。

翻开日记本,她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就像在光天化日下从别人的地里摘走一颗南瓜似的。黑色的皮封里夹着一张对折的白色纸片。她打开一看,几乎在瞬间要窒息过去——献血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晨晨的姓名,年龄,职业,血型等信息。这傻小子,居然一次就献了400CC的血!时间刚好是汶川地震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晨晨发工资后的第二天。

一个母亲所特有的那种对儿女最深厚最柔软的情感瞬间从她的心底里升腾起来,像汹涌的海潮在胸腔里来回震荡。“傻儿子,真是个傻儿子!”她喃喃地自语道,脸上又是哭又是笑,颤抖的手指几乎翻不动沉重的书页。

日记里断断续续记录着一个80后的男孩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复杂的心理活动。

“……我很爱爸爸妈妈,知道他们为我付出了很多辛劳,吃了不少苦头。以前没有能力报答他们,现在终于能够依靠自己的诚实劳动获得一份微薄的报酬。我非常渴望向他们表达自己的心意,哪怕只是一点点也罢,然而无情的现实却让我哭笑不得……我错了吗?我真的是一个败家的男孩子么?我不明白,一顿排骨,一份蛋糕,就足以摧毁我们全家的幸福,让我们的亲情烟消云散吗?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也许觉得尽量地苛刻自己,多给予儿子一点物质上的享受(多吃几块排骨,几块蛋糕)和精神上的关怀就是对他的关爱,可是你们是否明白这样的爱有多么残酷!多么伤害那颗真正爱你们的心……”

“今天我非常高兴,因为我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全部捐献给了灾区,还和同事一起跑到街上献了400毫升的血。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不但不理解我,还会骂我太冲动。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让他们为我的健康担忧。”

“刚献完血并没有什么感觉,下午回到单位连续写了三个小时的材料后感觉有点头晕。最近上面要来检查工作,手头的事情很多,经常要加班加点,感觉很累很累。为了不让身体拖垮,我拼命地吃东西。家里的伙食还和以前一样,很少见到肉、蛋、奶之类的营养品,我想,多吃一点东西对身体也是有益的,就强迫自己多吃饭,有时甚至吃到想吐为止。爸爸妈妈疑惑的眼神让我心里发虚,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自己的小秘密,不能!

……现在最最让我感到头痛的是,那莫名其妙消失掉的一个月的工资,该怎样解释才能让他们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继续撒谎,还是说出实情?理智和良知一直在我心底纠结着,让我为此苦恼不已……”

秀英把日记本紧紧地贴在胸口上,白皙的面孔因为过于激动涨得通红。

天终于晴了,金红色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帘照在晨晨的小床上,澄蓝的天空像大海一样既宽广又美丽。她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照原样放好,提着菜篮子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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