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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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社会上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有的人认为谁好，就把那个人说得好得不得了，身上没有一丝缺点，全是闪闪发光的优点；要是觉得谁不好，就把人家抹得一团漆黑，恨不得骂死、打死、用脚踩死，让那人八辈子都不得翻身。有时对待同一类人的态度，竟像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让人很难接受。作为一名在医疗行业工作了三十年的医务工作者，我就曾经历过这样的变化。
九十年代初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在医院里当护士。那时候，人们一提起护士、医生，马上就会联想到“白衣天使”，言谈中不无溢美之词。虽然当时医务人员在社会上的地位已经比不上七八十年代，但是大部分人还是很尊重我们的，从来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指责我们，辱骂我们，所有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和宣传报道中展现出来的医务人员的形象，也都是高尚的，伟大的，似乎只有这样，才符合“天使”的称谓。
后来根据单位工作需要，我改行从事病案统计。虽然专业变了，但是工作环境并没有改变。
随着医疗改革的不断深入，医疗行业的体制和内部的管理制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医患矛盾日益突出。不知从何时起，纯洁无瑕的“天使”变成了万恶不赦的“魔鬼”。面对魔鬼，爱憎分明的人向来是不留情的，动辄打骂，甚至向他们举起了寒光闪闪的屠刀……流汗，流泪，又流血，曾经是多少医务人员永生难忘的悲惨境遇！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情是，2016年的一天，我和我老公在西安打车去游玩，刚开始女司机对我们态度很好，半路上聊天时我无意间说了一句我们医院怎么怎么了，她马上脸色大变，用怨怒交加的语气说了很多对医生、医院表示强烈不满的话，弄得人特别尴尬。平生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好像从事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职业，就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人前随随便便说出自己的工作单位了，心里既困惑又难过：是不是在外界人的眼里，所有的医生、医院都变坏了，没有一个值得他们信任？
令人欣慰的是，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后，当许多老百姓看到成千上万的医务人员不计报酬、不畏生死，冲到抗疫第一线，用生命和热血践行着救死扶伤的职责时，又重新认识到他们无私的奉献精神和在抗疫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咒骂的声音终于变小了，赞美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曾经在医院内部的晚会上，因为找不到一首合适的诗歌朗诵，不得不亲自动笔创作的我，再也不愁没有诗读了，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大灾大难面前，那些曾经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也许对医生和护士比平时多了一份理解，一份感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医患之间的矛盾已经彻底解决。因为影响医患关系的根源还没有消除，在未来的日子里，质疑的声音还会长期存在。
转眼间，那段刻骨铭心的煎熬时光终于过去了，社会又逐渐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在时而紧张时而宽松的防疫形势下开始正常运转。说实话，在这个时候把我的这部长篇小说发表出来，显得很不合时宜。和大量代表“正能量”的抗疫文学相比，我的文字显得晦暗、沉重，甚至让人感觉好像在跟大家“唱反调”。我这么说，并不是暗示我在作品中有意诋毁或者抹黑医务人员，我只是想把我看到的真相告诉大家，让大家明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医疗行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人们对医生、对医院存在那么多的疑问和不满？我们的医务人员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
在开始动笔写这部长篇小说之前，我也问过自己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天使，只有生活在人间的凡人，医务人员除了工作的需要肩负着巨大的责任和特殊的使命外，在家庭和社会中同样也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也有平常人的烦恼、快乐、欲望和追求。你所看到的“天使”，也许只是一个有温度的人在某个瞬间无意间流露出的正直和善良，勇敢和担当。很多人选择这个职业的初衷，就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这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他们渴望被尊敬，渴望在工作中体现出自己的人生价值。你所看到的“魔鬼”，很可能是利益的链条上，被人工催肥的人性中的自私和贪婪，也可能是处在制度与道德的夹缝中的老实人，经过艰难的抉择后被迫交出的软弱和无奈。因此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我没有刻意突出他们“神奇”的医术，以满足一部分偏执的人对“神医”的迷信思想，也没有着力表现他们高尚伟大的那一面，让文学作品中“天使”固有的纯洁美丽的形象得以延展，而是把真实的人性表现出来。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说中的医务人员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一点“俗”气。他们和我们身边熟悉的人一样，重视学历、职称、权力、地位，在意自己的收入和面子，有时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向权力妥协，向制度求生，向规则问路，向生活低头。遇到不公平的事，也会抱怨、会反抗。经济困顿的时候，也会焦虑、会烦躁，只能精打细算过日子。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们比大多数人活得更累，面对的风险和挑战更多，受到的诱惑也多，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都渴望活得有价值有尊严。读了这部小说以后，你可能会觉得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既可怜又可恨，而另一些人，则让你感叹、哀伤，倍感亲切，肃然起敬。我希望大家不要再用特殊的眼光看待这群普普通通的人，要求他们成为不食人间烟火无所不能的神仙，或者浑身没有一点缺点只有一张迷人笑脸的天使，请允许他们回到人间做真实的自己。因为扮演“天使”真的很累很累，一不小心就会摔得很疼很疼。
跟随着小说中人物成长的足迹，我仿佛在这个世上又活了一回。回过头，把人间的万事万物认认真真地审视一遍，值得我们反思的东西很多。比如，我们的传统文化、传统教育、传统观念、行为习惯、管理体制、管理制度以及对医学、生命、健康的认识等等。过去曾经被无数人奉行了很多年的真理，现在看来却十分荒谬。如果没有人敢公开承认这一点，那么，就让我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吧。同学习、继承和发扬优良传统相比，我认为我们更应该鼓足勇气面对现实中的问题，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因为只有这样，人类才能进步，社会才能发展，国家才能变得更加文明，更加和谐，更加民主，更加富强。
这是我与自己的心灵最坦诚的一次对话，也是我与读者最大胆的一次交流，我这辈子最想写的人最想说的话都在这本书里。如果因为我的这些文字，能够对一些人、一些事产生积极的影响，那么，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