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人家
(谨以此文向伟大的三峡工程奠基者、建设者致敬!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引 子
1958年夏天,华东水利学院门口突然拉上了一条“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红色横幅,在灰褐色墙面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在安静的校园里,毕业班的学子们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们知道长江水利委员会是专门建设三峡工程的,因此都争着要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是当下最时髦、最响亮的口号,他们朗诵伟人毛泽东的诗句“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由女班长邵冬云领着,底气十足地涌向了校长办公室。“我要到长江去!”“我要到三峡去!”你看那阵势,跟当年奔赴延安抗日前线的热血青年一个样子。
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是,我外公外婆就在其中,不过此时的他们还是大学生,他们的申请得到了校长批准,如愿地成为了长江水利委员会(以下简称长江委)一员,即将奔赴前线,去实现国人梦寐以求的百年三峡梦想。
外公外婆在校期间,早已暗生情愫,只是还没敢公开恋爱关系。接下来,他们辗转北京、武汉多地,最后走进了长江水利委员会大门,新员工接受岗前教育培训,十月底,被分配到了一个叫陆南的地方。
新中国成立的陆南施工试验总队已经开始运作,第一批骨干成员分别来自长江委勘测、规划、设计等单位。程志东总队长见到外公外婆他们笑得合不拢嘴。他组织了欢迎的队伍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据说,这个简朴而端庄的欢迎仪式是临时加上去的,别的什么人来报到可没这个礼遇,工地上正忙着呢。
程志东山东人氏,正值壮年。他是长江委新中国南下干部中的一员虎将。我顺便介绍一下,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名称几经变化,曾简称长委或长办或长江委,除特殊情况外,我一般简称为长江委。
程志东说:“我跟你们讲,陆南就是因为离武汉近,才被易山东主任看中,被选作了三峡试验坝。你们知道吗? 易主任可是毛主席钦点的长江王,我们还是老乡呢!”
和所有的水利建设工地一样,陆南也是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傍晚,大学生们走在荒凉的乱石滩上,道路两旁荆棘丛生,芭茅、芦苇长的比人还高,大家心里顿时冰凉冰凉。
我外公一向书生意气,他点燃了一堆篝火,仰望鱼背山,说:“我明天去爬山,有谁报名。”
几乎冷场的时候,邵冬云接话说:“已经有一个人报名。”
当着大家的面,邵冬云并没有点我外婆的名字,她只是看了看我外婆,我外公因此更得意,他打着节拍,突然吟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第二天清晨,人们还处在睡梦中,“轰隆隆”的一连串开山炮炸响了,我外公起床,上茅房,洗漱,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后,他碰到了外婆,微笑地指了指鱼背山的方向,我外婆会意地笑了。
程志东喜欢这批大学生,特例给他们放假一天自由活动,正好熟悉陆南工地。
我外公他们爬的鱼背山海拔不高,在陆南地区却是最高的。他们一口气爬上了山顶,对于成长于大都市的年轻大学生来说,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确实受用,一河两岸的风景尽收眼底,漫山遍野驻扎着民工团,除了总队机关有几排低矮的红机砖房屋外,其他一色的竹篱笆黄泥巴糊起来的芦苇棚。
陆南工地的生活单调,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工地。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快四年,我外公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技术员。到了1962年元旦,他正式向组织上提出申请,他要结婚了。
为了赶回前期因质量事故耽搁的工期,程志东一直在浇筑大队蹲点。这是一群工作起来不知道疲倦的人,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干到天黑,只有到了快看不清脚下的道路时,程志东才会下令收工。
这天收工前,我外公担心晚上要下雨,他提出要在浇完的混凝土预制块上加盖防水帆布,以防止被雨水淋坏,程志东采纳了他的建议。
李道吉等军工迅速从仓库搬运来防水帆布,一块块地铺盖上去,并在四周压紧了石块。
李道吉说:“现在回去,抢喜糖还来得及!”
有人提醒说:“小怀德明天结婚。”
程志东笑着说:“你看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小怀德。”
“看您说的。您工作那么忙,还带着伤痛,跟我们一起干到这么晚,哪能什么事都记得。”
说归说,笑归笑,李道吉嚷嚷着说要抢占先机,先去搜外公的房间,收获他提前准备的喜糖。
程志东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大家身手敏捷地从脚手架上攀下来,极其娴熟,但也有个别的小心翼翼,他们踏着暮色回到了芦苇棚。他们开始了一场新的战斗,有的占位洗手,有的抢着上厕所,动作麻利的很快从食堂打回了饭菜,手里端着搪瓷碗,蹲在门口吃。
我绝对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听老人们讲述我外公当年出事的过程时,我觉得科学解释不通。那个晚上,就在大家评论我外公提的建议,一个个准备上床睡觉时,陆南上空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随即风雨交加。我外公麻利地穿好雨衣,打着手电筒往外冲,在他前进的路上,大自然肆虐的奇观清晰可见。或者是防水帆布上面压的石块不够重,或者说是由于风太大,一个角被狂风吹起,帆布在空中飘荡,袒露的预制块被暴雨肆虐。我外公攀上了脚手架,他庆幸自己来的及时,他搬起了一块石头,原以为一个人可以盖好,无奈风力太大。他用力地扯着帆布用身体挺住。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飓风卷起,整块帆布仿佛成了一朵云彩,连同我外公一起升空,然后迅速地坠落下去……。
程志东和工友们都赶上来了,他感慨地说:“要不是小怀德有先见之明,今天的损失可就大了。”
他们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们简直不敢相信,急促地呼喊我外公的名字。
“小怀德……”“常怀德……”不管他们怎么喊,再也听不到我外公平日爽朗的应声。
陆南上空阵阵霹雳声响彻,从云霄瞬时又砸到地面上。在深坑里,发出“轰隆隆、轰隆隆”的回响,一道道金黄、一道道银白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在风雨交加中亮起一条耀眼的光龙,天地之间五彩斑澜,无数道一闪即逝的闪电伴随着巨大的雷鸣声,一波又一波地拍击人们的脑海,接着又是倾盆大雨。
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小时之内,风变小了,雨停了, 浇筑大队领导和工友们打着手电筒,提着马灯,他们还在寻找,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外公,他并没有掉进深坑里,身体被尖竹穿膛而过,整个人被挂住了。他的嘴角、鼻孔沾附着雨水和血水,他的面容是那么痛苦、坚定而安详,甚至有一丝疑问,他没有表现出惶恐。
程志东虽然穿着雨衣,头却暴露在外面,头发全部透湿,他大声喊:“常技术员、常技术员,你可要坚持住,我命令你,你可不能有事啊!”
李道吉和工友们抬着我外公朝总队医院飞奔。
我外婆分配在总队技术处工作,她负责描图、校对、图纸资料保管等工作。她原本等着外公回来,突然感觉门外出现了少有的骚动和慌乱,并且伴随有哭泣声。
我外婆站到了门口,在手电光和马灯的照耀下,她听清楚了,邵冬云在哭,黄枣红在哭。一副担架朝总队医院奔过来,上面躺着我外公,他血水模糊,只有脸庞和眼镜清晰。
我外婆确认,她呼喊着:“常怀德,常怀德…。”
人们抬着的担架并没有停下来,后面始终有人主动替换,全速地朝医院奔跑。
我外公没能救过来,他英勇地牺牲了。
几天来,陆南工地出现了异样的沉寂和安静。晚上,鼓臊得特别厉害的蟋蟀、小虫子也都消停了,空气中弥漫着痛苦和悲伤。
第三天,陆南工地全部停工。易山东特地从武汉赶过来了。总队为我外公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在大礼堂,哀乐低低回旋,泪水滚滚滴落。
程志东致悼词:“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聚集到这里,沉痛悼念常怀德同志……”他噙着眼泪,几度哽咽,“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们过去在战争年代是如此,今天在建设时期仍然如此。为了建设新中国,为了水利水电事业,为了实现伟大的三峡梦想,我们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工人和技术人员都冲锋在前,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常怀德同志就是其中的一位好同志,好技术员……。”
大多数的说法是,我外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神经错乱,不久疯掉了。
在我外公头七晚上,完全复制了他出事那天晚上的情形,天空阵阵霹雳声响彻,从云霄瞬时又砸到地上,一道道金黄、一道道银白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在风雨交加之中亮起一条条耀眼的光龙,天地之间五彩斑斓。
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我外婆突然一声尖叫,破门而出,冲进了倾盆大雨中,她大喊:“常怀德,你在哪里,你回来……。”这让邵冬云、黄枣红措手不及。我外婆歇斯底里,仰天呼喊,继而又嚎啕大哭,全然不顾。邵冬云、黄枣红两个人根本拖不住我外婆一个人。在倾盆大雨中,我外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邵冬云和黄枣红也是如此。她仍然不依不饶,大喊大叫:“常怀德,你回来……。”
“这可如何是好。”邵冬云心想,她突然看到了炊事班长常怀德从食堂出来。她急忙求援,“大怀德,你快来。”
“怎么啦。”常怀德跑了过来,他从背后抱着我外婆就往回拖,可是有谁知道,我外婆挣扎得更厉害了,这是常怀德没有估计到的。
“弟妹,你可是知识分子,人死不能复生,这个理你比我懂,你总不能跟着他一起去吧。”
要是平时,邵冬云、黄枣红一准会说常怀德不会安慰人。常怀德从是铁道兵部队转业的,和李道吉同是川北老乡,因为跟我外公同名同性,他们不久就认识了,而且有交往,关系不一般。
“你总不能让我们都陪着你一起淋雨吧。我告诉你,小怀德托付我了,要我好好照顾好你。”
我外婆根本不听劝。
附在我外婆耳边的常怀德小声说:“还有你肚子里的平湖。”
当我外婆听到“平湖”两个字时,她顿时表现得惊慌失措,瘫软地坐在地上。常怀德已经知道了这个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小秘密。就这样,常怀德把我外婆抱回了芦苇棚。
一个月之前,我外公外婆还沉浸在幸福的甜蜜之中,他们有说有笑,极力劝说炊事班长常怀德娶了毕家畈寡妇。一个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一个说工地上男多女少,僧多粥少,母猪都赛过貂蝉了。他们俩“哈哈”大笑之后,便正式告诉这位同名同姓的大哥,他们要结婚了,希望大哥也赶紧找个人成个家。
我觉得科学解释不通的就在于此。半个月前,我外公冥冥之中似乎有了觉察,他突然变得六神无主,默不吭声。常怀德关心地问道:“你这几天怎么啦,跟丢了魂似的。”
“我还真的丢了魂。我今天正式把他们娘儿俩托付给大哥。”
常怀德一度以为我外公要出国去苏联留学了,“你真行啊,不光业务拔尖,弟妹这么快就怀上了。你可不能说出去,会影响你入党的。”他并没有察觉到我外公行为的古怪异常。
“行!我答应你,一定替你照顾好他们娘儿俩,等你从苏联留学回来。”同样的话语,我外公对我外婆也讲了,只是对象不同,而且打死她都不敢相信,外公说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一段时间以来,我外婆夜不能寐,眼前浮现的都是外公的影子。她盘点还有什么东西是外公留下的,书桌上的小木盒,里面装着的是外公到陆南工地以后记下的日记。她不仅情绪低落,而且思绪很乱,精神已经崩溃,她又捂住自己的小肚子,那是她和常怀德的爱情结晶,想到这些,她的头要炸了,“我该怎么办啊?”
已是半夜三更,陆南的夜空依然异常安静,远处突然传来了土狗子哭一样的叫声,我外婆推开了房门,朝外面奔去。
“常怀德,你回来。常怀德,你快回来。”听到我外婆的叫喊声,有人说,“不得了,她疯了,真疯了。”
邵冬云、黄枣红都在睡梦中,她们听到了哭喊声便赶了出来,但他们奈何不了我外婆一股子疯劲,只好去找常怀德。
第二天上午,在大坝浇筑现场,工人们无精打采。程志东心里明白,但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好的对策和办法,他提醒说:“爬脚手架,要格外小心。”
邵冬云、黄枣红两人商量,要赶紧制止常怀德娶毕家畈寡妇。既然在整个陆南工地,我外婆只服他一个人,那就请组织上出面好了,安排他照顾病人。
常怀德以前看见我外婆就像见到公主一样,当邵冬云对他说明组织上的决定,他做梦都笑醒了。十个寡妇都比不上我外婆一个呀。对此,我外婆默认了,常怀德已经抱过她,是除我外公以外第一个接触到了她肚子里像小西瓜一样宝宝的男人。另外要紧的是过不了多久,她肚子就出怀了。
程志东指示人事部门联系常怀德的老家川北。
我外婆要离开陆南了。走之前,她要常怀德陪她去外公墓地,把那个小木盒连同日记本一起烧掉。
常怀德翻了翻日记本说:“这好金贵,都是学问,你可不能烧,留给你们的孩子,我跟小怀德讲。”
从此,他们销声匿迹,很少有人知道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