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春了,但春寒犹如陈年的老酒越发的浓烈。前几天一场大雪把大地盖得严严实实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人们喘着驴儿般的白气,一步一步地走在雪地里;夜幕一拉,周围寂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外面干冷的风能吹掉人的下巴。
她想起来小解,因为她一生也没有脏过自己。女儿们已经回各自的家了,她想喊她们,可……;她也曾想留下她们,但现在已经晚了。她的脑子在迟疑,想喊老伴。对!只有老伴就在那边。她觉得自己思维很清楚。因为老伴睡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她鼓起力气喊了几声。啊!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声音太小了,恐怕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有点恨,更多的是懊悔自己。唉!没有办法,还是自己起来吧!她吃力地掀开被子,慢慢地移动着自己瘦弱的身体,接着一个脚地放下了床沿边,一只手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了床沿边,缓缓地把身体摆正。她花了好大气力,额头上汗水往外渗。自己稍作休息,看着马桶就在前面,看得很清楚。那儿只有几步,就几步行了。她再次暗暗地告诉自己……
平时她也是这么倔的,以至于倔到让人无法理解。小时候乔姨得过小儿麻痹症,这种倔就已经留下了根。邻居们都知道她,不通情理,难以融入,说话刻薄,钱都不认识,还想管事……老伴也有时无法忍受,也会说叨她几句……
她勇敢地站起来了,真的站起来了,向前走了两步。但身子倏地有点飘,飘得让自己难受,她又恨自己的腿不争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腿瘦得只剩下骨头了。她想调整一下。突然,头一阵眩晕,手乱摸,想找扶手,可……可找不到扶手,像一棵干枯的老树重重地栽倒下去了。她很疼,她心里知道。她很想自己爬起来,但手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又想起喊老伴,张开嘴巴,但已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了……
寒冷立即向她瘦小的身体里奔来;痛苦像酵母似的开始煎熬着她想生存的意念,她就这样地在挣扎中、在万般不舍中、在徘徊的思考中、在埋怨中,永远地走了……
二
一夜的风,吹得大地很冷。早晨阳光却格外的明媚。几天前的一场大雪到现在都没有化尽。人们都说是冻雪,这是几十年最冷的雪。
再过几天,春节就到了。前天,我刚从上海回来了。
早上,我赶到集市,置办点年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突然看见乔大叔坐在早点摊上喝着酒,酒劲儿上来了,润红了他苍老、褶皱的脸。当我出现他的面前时,他有些惊喜。但看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好。我笑着问:
“叔,怎么一早就喝上了?”
“不喝,干啥呢?人哪!活着的时候,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我听这个话是弦外之音,急着问:
“叔,到底怎么了?”
乔叔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伤心极了,泪水不禁滚落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乔叔的窘态,急忙安慰他。他缓了口气慢慢地说:
“你乔姨走了!我刚去过她家,心里瘆得慌呀!孩子。”
我猛然明白了,安慰道:“您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前年我在路上遇到乔姨回碾村,我带了她一程。我让她不要操劳,岁数大了,注意身体,并拿姨父(乔姨的丈夫)为例,说他已经生了胃癌,你们要相互照顾,你更加要照顾好自己。我想我那时的话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孩子,你不知道,她昨晚死在了地上,还是你姨父夜里上厕所发现了她,那时她整个身体都硬了……一生苦命,一生劳累,到头来……”乔叔越说越难过,不断地抽噎着。
“女儿们呢?”
“别说了,女儿们前几天还在运漕医院照顾她,医生说就这几天了。这几天又能吃饭了,还想吃饭了,就让她出院了……孩子们把她送回家就走了。你姨这里病了几个月了,她们自己家里还有一大摊事……”
“就是家里有事,女儿们也不能全都走了呀!”
“唉!都走了,都走了……这年头能这样就算不错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说完,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这……万一有什么好歹,她们没有想过吗?”
“别说了!”乔叔摆了摆手,“事情已经发生了,安排后事吧!二女儿回来了,大女儿在北京呢,现在可能在回来的路上了……小女儿……”
风淹没了乔叔的话。我真不知道说什么了,心里有些凉飕飕的,像是窜了冷风。乔叔喝多了,我扶着乔叔,走出了店外。外面起风了,虽然阳光乍新,但寒冷依旧能透入骨髓。我开着车送乔叔回去了。
第二天,我在早点摊里吃了点早餐,打算去看乔姨,我正要出门。在门口遇到了乔叔。我喊道:
“叔,吃了吗?”
“还没有呢!刚从你乔姨家来,大丫头回来了,我昨晚坐夜(坐夜是农村的习俗,人死后,请村里的长者,看护灵堂。)了,也烦了一夜。”
“乔姨家没有做饭吗?”
“做了,在那里吃不下啊!”
“叔,辛苦了,您岁数这么大了,怎么还坐夜呢?”我宽慰地问。
“现在这人哪!!”他长叹一声,吐出长长的白气,似乎有着千言万语都不能表达完,随着白气飘散在空中,更是叹出了人生都哲理,他接着说,“现在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坐夜了,个个都会推辞,说自己有这事儿那事儿的。要没个关系什么的,还真难。这让我怎么说呢?再说,你乔姨在世时口上不留情,邻里之间给得罪光了,不能怨人家哦!”
“您老说的是。姨都走了,还计较什么呢?今晚我去吧!昨天我妈妈已经去过了乔姨家了。我来坐夜就算是最后送她一程吧。在世时,虽然她和我妈也搞不好,但现在所有但恩怨都散了。您吃完就回家好好休息吧。”
“休息?不行,我还要张罗白布和爆竹的事情呢!”
“为什么要您去呢?随便让一个女婿去就是了。”
“说了,二女婿说不会安排,三女婿去年出车祸死了,大女婿在张罗来人情往,帮助姨父记账,商量回情(给来份子钱的亲人们回礼)的事。”
“哦,是吗?此时家里是怪忙的。女儿们呢?”
“女儿们?”乔叔一声冷笑,“她们干实事没有人去,算账个个精明。乔姑一生为自己积攒了一些钱。她死了,她们用这些钱为她办后事,现在为回情的事情争论不休,我不想干预她们什么事情……”说着一边喝着粥。
“留下多少钱?”
“两万多吧……油一百多斤,还有……”乔叔一边讲话,一边吃着包子,讲话不清楚。我也没有细问了。我心想钱留了,人却没了!乔叔又继续说,
“挣这么多钱干什么呢?你乔姨苦了一生,抠下这么多钱,自己舍不得花,舍不得吃……现在人死了,要这钱干什么呀!……她的死,她自己也有责任,太抠自己了!她大概就这个命,只能活到六十几岁。她天天到处找钱,采茶、插秧、捡稻穗、卖鸡蛋……她和你那姨父感情不好,那时他生了胃癌,她还唠叨他早死,不伺候他,想不到自己却早他而去。人呀!讲不清……只能怪自己,不然怪谁呢?……”乔叔讲着讲着,自言自语起来,数叨着她的不是起来。
我看着乔叔瘦削而饱经沧桑的脸,也体会到他们那一辈人的艰辛,经历过无数生活的痛苦。而正是他们这一代人,开创了新中国百弊凋零的社会,哺育了我们这一代人。现在生活好了,好多人忘却艰苦的岁月,忘记了“挖井人”。但乔叔依然保持着朴素的生活。我目送他远去,心里有些惆怅。他也一个人生活了好些年,就养了一个女儿,孩子嫁到外地了。老伴早就离他而去了。有人劝他再找个伴儿,他却说一个人生活习惯了。自己就好一口小酒,喝上几盅,一觉就睡过去了,他自己也时常这样自嘲。
三
初春的夜来得很早,屋外寒风凛冽,冰柱子又挂满了屋檐,像倒插的宝剑。天空被擦干干净净,漫天的星辉,景色煞是好看。可我没有心情欣赏,却有着春的伤痛。我发动汽车,慢慢地向乔姨家赶去。
我停好车,慢慢地走到门口,门是虚掩着,但能听见里面嘈杂的声音。我轻轻地推开门一看,原来是几个人在打麻将。我悄悄地走了进去,门仿佛也沉默着。突然,站在后面看牌的人看见有人来了,便迎了过来。那人好像是表姐夫,大家就寒暄起来。我看到了乔姨的灵堂,径直走了过去。灵堂很简单。堂屋里拉上一块黑布,左右两边写上了尽孝楹联,中间桌子上摆上了乔姨的遗像,桌子中间摆上几盘供品,两边的白色烛火在嬉闹声中瑟瑟发抖。我面对遗像磕了头,上了三炷香,烧了几张草纸,燃烧的火光格外的亮,烟草味儿弥漫在整个堂屋,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接着我走到灵堂后面,看见乔姨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太瘦了,瘦得让你看不到她。她埋怨过很多人,也埋怨过自己。她知道根本没有办法去改变自己,她努力地为自己做着,一直这么做着。她为自己赚了很多钱。我听父亲说,她在运漕生病时,父亲看望过她,给她两百元钱,让她自己买点吃的。她接过父亲的钱,跟父亲说她现在想吃包子。父亲一听这话,立即跑到街上去了……
此时,乔姨不会再想什么了吧。她也根本听不见这嘈杂的麻将声、算账声、金钱声,还有后面的哭声、谈笑声、争吵声、斥责声、鞭炮声……一切虚幻起来,模糊起来。
我刚一转身,乔叔从后面的厨房里进来,看到我来了,心里有些喜悦。大表姐也出来了,看到我说:
“来啦!”
“嗯,我想送乔姨最后一程。”
“辛苦你了!我刚才在整理我妈留下的遗物,”说着把我带进了乔姨的房间,“你看,这全是她的衣服。好多噢!好多衣服她都没有穿过,都藏在这里,什么都舍不得……没有办法,我讲了她多次,她就是不听,太刻薄自己了……这些衣服都要丢弃掉了……”
是啊!我看着堆成了小山的衣服,除了叹息什么也没有了,这是那一代人的习惯。房间有些昏暗,抬头原来是白炽灯,射出的灯光十分的干净,洁净得能分明看清灯里的钨丝。钨丝强烈地发着红光。这个光似乎在微笑,看着她不那么刺眼,反而有些柔和,心里有一丝宽慰。整个房间静谧在柔和的光线里,越发有些温暖。床上已经收拾整齐了。床沿和榻板虽然有些磨损,但在灯光下还发出矍铄的光,看上去很是洁净。忙累了的表姐坐在榻板休息,看上去有些惘然。我瞥见小表妹和二表妹在一旁玩着手机,并没有在意我的到来,也许是时间长了,生疏了吧。我那时来乔姑家玩时,她们还很小。乔姨最疼小表妹,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
房间里的静寂和堂屋外的喧嚣,让我无所适从。我悄悄地走到院子里,院子的格局还和几十年一样。左边是一棵栀子花树,树的周围又长了很多小栀子花树,每当春夏之际,栀子花就会开满枝头,雪白的花瓣,浓浓的花香,给整个小院带来欢快的气氛。乔姑此时总是乐滋滋的。每天天不亮,乔姑乘着露水开始采摘栀子花,将每朵滋润的花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然后,她一路花香,一路赶到集市上去卖,一角、两角地卖。当乔姑回来的时候,快乐总在脸上流淌。
栀子花树的旁边有一口井,井里的水很清。我知道那时乔姑家里打一口井真的很不容易。可是乔姑家的运气不好,井没有打完,自来水管道开始铺到村里了。让乔姑和姑父十分为难。最后井是继续打,自来水也要安装。但我时常看到乔姑仍在打井水用,用井水洗衣服、洗菜、淘米等,有时快乐时还舀上一瓢井水喝,咧着嘴说:“真舒服啊!”在场的人都笑了。我妈看不过,告诉她自来水是包年的,不用水也要交钱。可她就是听不进去,大概是习惯了吧。
以前,院子的右边有很多“曲”形黄鳝笼的,现在也没有了。那时候,村前姨父每天早上都能用鳝鱼笼收获十几斤鳝鱼和泥鳅,一次就卖十来块钱。这消息不知道怎么给乔姨知道了。她就一口气买了20节黄鳝笼,以后每天下午就更忙了,挖蚯蚓、窜诱饵、然后要这个几十节笼子投放到秧田里。到了第二天早上再去收回这几十节笼子,倒出里面的鳝鱼。然而,上天总是不待见乔姨,好多笼子都是空的,每天只能收获斤把左右的鳝鱼。有次,乔姑收错了笼子,把村前石叔的笼子收回家。石叔前来讨回笼子,乔姨明明倒了笼子里的鳝鱼,还死不认账。从此她和石叔不再说话了。张姨父经常劝她不要弄了,但她却乐此不疲;有时投放晚了,还有赖着姨父一起去,时间久了,两个人又拌起嘴来。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院子里静得有些冷,但令我想起很多往事,也想起很多人。有我的外公、外婆、舅奶奶、姨二奶奶……他们都走了。我仰望天空,星星们把黑色的天空点缀得如此梦幻。我试着找找七星座、金牛座、双子座……感觉它们真的很奇妙。封神榜里说,人死了,就变成了一个个星星,那些亮的星星就是姜子牙封给在人间功劳最大的人、做善事最多的人。我对此一直是半信半疑,但也期待姑姑也会变成一颗星星……
我正在揣摩着《封神演义》里的话。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乔叔,乔叔笑着问:
“傻小子,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在想:人死了,会去哪里呢?”我淡笑着答道。
“死了会去哪儿?哈哈哈……死了?死了就没有了!”乔叔的话很肯定,像是自己一生经验的总结,在他智慧的笑声里,我有些唐突和幼稚。我没有说话,静静地思考着。冷气萦绕在我们周围,看着灯光下门前的雪,雪是否和人一样呢?它干干净净地来了,也会干干净净地回到土壤里。乔叔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烟火时暗时亮,就像是天空中星星。空气中弥漫着烟味,此时我感到一丝莫名暖意。
过了一会儿,乔叔邀我到厨房里坐一会儿,那儿暖和。厨房很小,大约有十来个平方吧,右边有灶、水缸,水缸上面是一个“折”字形的砧台。左边放了一张小桌子。小时候,我常看到姨父坐这个桌子上喝酒,而乔姑每每端着饭碗坐在厨房门口,她从来不上桌子。她总认为女人是上不了桌面的。
乔叔掇两个小板凳,我们围着小桌子坐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坐在小桌旁边,小时候没少挨骂。有一次,我妈帮乔姑家插秧,来帮忙的人不少亲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到了中午我们回来了,桌子上满是菜,特别是姨二奶奶的手艺,让我们这些小孩子馋死了。我们都想围着桌子吃,都想多吃两口美味。可是,乔姑见我们就厉声喝道:“一钱事儿都没有干,就想着吃……”母亲见了,没有说话,拣了几样菜让我到旁边去吃。回到家里,母亲教育说,那些菜是主要给插秧的伯伯和婶婶吃的,是为了感谢他们而做的菜,你们一窝蜂地把菜吃了,那些在田里干活的人吃什么呢?听着母亲的话,我明白了许多,也理解了乔姑讲的话。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上过桌子……
“孩子,你在想什么呢?”乔叔见我多时不语,耐不住问。
“哦,我在想小时候被乔姑批评呢?说我贪吃!”
“算了,人已经走了,就别放在心上了。”
“不,我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是感觉一个鲜活的人就这样没有了,像是流星在空中划过一缕星光罢了。人与人何必去争?何必去气?乔姑与人争了一辈子,又换来什么呢?所以我们活着的人又何必去怪她呢?”我连忙答道。
我的回答说到他的心坎了。过了半晌,他感叹道:
“孩子,你长大了……我替你乔姨感谢你,感谢你能够理解她。我这个妹子她确有一万个不是。不瞒你说,我欠你姨一辈子情呀!在那个时候,家里成分(解放后根据土地的多少,给农民划分的等级。)高,家里穷,要不是妹子给我换亲,我也许还打着光棍呢?我……我……”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叔,别难过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连忙安慰道。乔叔低着头,掩着面,抽噎声渐渐小了。但在这个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却很大,好像能够传到很远的地方去……过了一会儿,我说:“乔叔,你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明天还要送乔姨“上山”(给死去的人下葬),今晚你就不要守夜了,由我来吧!”他没有说话。
我扶着他走出了厨房,感受到他这一声哭诉与释怀,身体却崩溃了。自从乔姨去世,他也一直地坚持着忙里忙外,事事躬亲。堂屋里还是那么热闹,本想和表姐说一声,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了。
送完了乔叔,我来到堂屋又看了看躺在水晶棺里的乔姑,心情不是个滋味儿。我受不了他们在堂屋热闹,回到厨房里烤火了,不知过了多久也睡着了……
四
当我醒来,我的身上盖着乔叔的棉衣。一看天色渐亮了,我简单地洗洗,来到堂屋。此时堂屋里来了很多人。有抬重的、有编爆竹的,还有几个婶子、姑姑在灵堂前哭喊着的、有搀扶的、小小的堂屋拥挤不堪。我走到门口,门口也到处是前来送行的人。邻里们都忘记了过去,给她最后一次送别吧!这时母亲、父亲来了,姐姐也来了,都是来送乔姨的。这时正看见乔叔在给大家发孝帽,有白色的、有红色的、有蓝色的……我把棉衣还给了乔叔。
太阳懒洋洋地升起来,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空,但冷风阵阵。堂屋里的哭声撕心裂肺,特别是乔姑的小妹,几次都哭晕了。在世时,小姑和乔姑最好,一百多斤油条子(农村用菜籽兑换菜籽油的存储卡)就放在小姑那里收着呢!很多人也在这哭声里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大概都感慨着人生的沧桑和短暂。
突然,爆竹腾空而响。“起灵”开始了,这时亲人们立即下跪——拜送乔姑。爆竹声、哭喊声、起灵的号子声……都揉碎在空气中。我的心情越发沉重。忽然,后面传来笑声,我有些生气,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二女婿,裤子穿紧了,跪不下来,左右不是,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我刚想说什么,前面的有人喊道:“棺灵起!”所有人起身了。我们送葬的队伍随着水晶棺,一路前行。
“噼哩叭啦”的爆竹声,响彻了整个村子。灵棺经过每家每户,他们都点起了烟火,烟袅袅随风,火噗噗地燃烧。整个队伍慢慢前进,像是奏起了无数的恩怨曲,敲击着每个送行人的心灵,回荡在人们心灵深处,又渐渐地散去了。
过桥时,抬重的汉子们,喊起了口号;到三岔路口,汉子们抬着灵棺打起了转(打转就是原地走是360度,意思让亡人灵魂不能回家。),口号和动作十分灵敏。就这样,乔姨的棺灵在人们的悲声中,汉子们的口号声中、在爆竹的清脆声中……拥进了殡葬车,所有的亲人们再次下跪,一股悲凉的哭喊却淹没在爆竹的硝烟里,四散飘走了。稻草秆被点燃了,大家脱下孝帽,让烟熏一熏。殡葬车关上门,慢慢地走了。表姐们也坐上了准备好的中巴车也跟去了,村里人也各自回家了。我没有去,因为我怕受不了那盒骨灰,静静地站在山岗上目送车队离去。熏帽的稻草已经燃尽了,还有一丝丝青烟在寒冷的空气徐徐抖动,飘向远方。周围一片白茫茫的雪反射着太阳光,格外刺眼。我转身往回走去,突然看见乔叔和村里人在山坡上忙。我问母亲,母亲说他们在给你姨建坟地。当时我并不在意。回家后,母亲告诉我,生前乔姨和姨二奶奶搞不好,死后不要让她们在一起,免得她们还要吵,所以她们之间隔了一些距离。
我听了母亲的话后,心里有些凄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死人之间也有距离?我不敢想,也说不清楚了,但知道乔姑和我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远,远到没有办法去衡量。古人说:“死去元知万事空”,而活着的人却被这个“距离”困惑着。我坐在乔姨家门口的长凳上,一边接受阳光的洗礼,一边让寒流在我的脸尽情地肆掠。
过了好久,听说乔姨的骨灰回来了。我和母亲赶到“山上”的墓地。远远地看见小表妹的儿子捧着乔姑的遗像,二女婿高高地捧着骨灰盒,像是虔诚的僧徒,接着在众人的协助下将姑姑安葬了。远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是那么清脆,悠然地回荡在整个村庄。在白雪上,留下人们凌乱的脚印,应和着散落爆竹的碎末,像就给乔姨画上了完美的句号,不!是完美的图案。不一会儿,人们都散了。
五
回到家里,我看见妻子带着两个女儿在嬉闹。她们全然不知我经历的一切,我的思想插上了受伤的翅膀飞了好久。姐姐收拾了一下,也要回无为了,母亲去送她到村口了。
晚上,我静静地喝着茶,若有所思。母亲见了,问道:
“墨儿,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乔姨走了,就剩下姨父一个人,以后的日子……真的担心有一天他也离去了也没有人知道……女儿们也不能天天守着他……”
母亲一听这话,像刺痛了她的心,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母亲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不语了。我又喝了一口茶,回味着茶的苦涩。夜似乎也懂得了人的心思,清冷而安静起来;渐渐地,整个世界也凝固了眉头,思考起来,让人们都在感受着春的伤痛。这些孤寡老人的悲剧似乎又要上演了……那一夜,我失眠了。
次日,微信群里吵了起来。一大早上,母亲就议论她们的是非。原来是乔姨生前种的菜籽换成了油,油卡存在小乔姨(乔姨的妹妹)的家里。现在人去了,几个女儿就向小乔姨讨要回来,可小乔姨不愿还,还说自己的姐姐在他们家没有过好日子,这个油算是给自己的。这样一来,群里就炸开了。
母亲一边说着小乔姨的不是,一边看着我。我竟也一时答不出来。母亲接着说:“这事儿我管不了,但按理说,这个油卡还是要还给姨父家,几个丫头讲的话也在理。虽然他们夫妻间有些不和,但不是你小乔姨的事儿……”
一番话让人心烦。我对母亲说:“这事我们当不了这‘青官’,人都不在了还争个什么呢?人活着的时候多回家看看,多些问候,就没有这些废话……”
母亲也若有所思地应着,手里摆弄着早饭,孩子们吃了起来。
我打开手机一看,群里刷爆屏了,那些话字字诛心、句句都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儿,那份亲情在争吵中像褪色的照片,停留在乔姨的坟上。
想起去年乔姨在我车上说的话。
“墨儿,你说人活着什么?”她瞪大着眼睛,充满了希望。
“乔姨,你不要乱跑,天这么热,把身体保护呀!人这一辈就是为了活着不是吗?”
“知道!我没有钱,钱不挣……”她的神色加重,话就更多,想和我争辩她的理儿。
“姐和表妹们长大了,不要你的钱了,你照顾你自己就是帮助她们了!”随后,我塞了100元给了她。她有些慌张,更多的是惊讶,从小到大,乔姨从没有给我钱。只是听母亲说她把钱当作她的命。而她拿着一百元钱越发的不适,像是炙热的红薯,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脸色一阵阵的变红,越发温暖起来,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些不自在。可嘴角边染上了微笑,笑得甜蜜。
到了村口,她下了车,我又一番叮嘱,她又心不在焉,敏捷地把她草帽下藏着一兜新采摘的茶叶,说:
“孩子,你把带回去吧!”
“茶叶?不要,我也不……浪费了!”
我的话让她一脸的尴尬。她呆呆地站路边,看着我的车消失在她的眼里,她才回家了。
过去我家里一农忙,就会来帮我父亲,乔叔也会来,从早上六点算工,到晚上五点钟结束。乔姨每次来的早,回的迟,然而插得一手好秧,不但快,而且稳当,更不要父亲给她晚茶(就是现在的下午茶,农村劳动消耗大,到了下午会有点饿,喝点水,吃点点心垫补一下),总是说不饿,怕浪费钱。父亲也准备了些,直到田里的秧苗都插完了。这时候月儿出来了,星星也悻悻地睡去了,乔姨才会回家。她经常说她不怕黑,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她走夜路。
人活着为着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像在来的岁月上画了一条淡淡的痕迹,随后就消失了。
又过了几天,我在房间里看书。母亲从集市上回来,满脸喜悦地说,国家执行“精准扶贫”了——孤寡的、生大病的政府要帮扶到底了。我听了这话,心中舒畅了许多,一想——不对!我反问道:
“以前不也搞过‘扶贫’吗?姨父也没有享受过;还有乔叔,他一个人过了那么久,也没有人去帮扶他?女儿也少回来看看……他们都是女儿户,再说,算吗?”
“不是,他们说这次不一样了,”母亲打断了我的话,“这次要准确上报,不是贫困的要取消呢?但女儿户……”
我听了这含糊的话,更加有些狐疑,又追问:“谁说的?”
“章庄王大爷的儿子,他不是村书记吗?他亲口说的。”
“嗯,这话还有点谱了。但女儿户没有讲,唉……不过为官之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乔叔和姨父的情况不好,能申请吗?”
“村干部把他们的名字也报上了。”母亲噙着泪水,笑地答道。
“这么快!?”我惊讶答道,“……但愿吧,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母亲点点头。
新春在隆隆的鞭炮声走来了,那笛音的春曲在空中声声回荡。猛然想起,今天已经是除夕了。我开着车子向乔叔的村子赶去,在路上,透过车窗,又看见了乔姨的墓茔。周围的雪早已融化了,春的温暖已经来了,油菜和小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六
春节一过,我就回上海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
母亲一见我,就告诉我乔叔扶贫的事儿定下来了。我心中有些激动,这事有点儿是玩真的了。心想对于他们这样的老人作为精准扶贫的对象是对的。女儿过的不好,哪有钱给老人,老人又挣不了钱,唯一的途径就是“等死”或是死了也无人知晓。
吃完早饭,我就去乔姨家,想看看姨夫,路过村部门口,就看见几个人在说话。几个人中就有王大爷家的儿子。我索性把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
笔挺的西服,干净而俊朗的脸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我立即向他招手,他看见了我,便迎了上来,其他的几个人也就散了。
“好久不见了,听说你成了村书记了……”我笑着一边说,一边就拿出烟递了过去。
“是呀!”他接着烟,“就是一个小村官,给老百姓做事儿!”
“哎,问一声,精准扶贫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你看!这不在手上吗?”他的手上拿着一叠红色本子,像红旗一样在握在手里,接着说,“这是整个村的扶贫卡,精准到户。”
我随即翻看了几本,突然“乔丰年”三个字,打开红本子,果然是乔叔的,上面写着:年龄76;孤寡、右腿残疾……上面的信息非常清楚。姨夫的残疾平时看多了,不见得奇怪,这里却是别样的醒目。我立刻给了他一个大拇指,道:
“这是得民心的工程。老者无所依,是让人心寒的事。”
“这次国家的力度大,由中央亲自来抓的,谁敢不用心!哈哈!”他爽朗地笑了。
又寒暄几句,我就走了。
来到姨夫家,房子粉刷了一下,看上去披上了新的衣服。阳光和煦,让小瓦屋了些春光。我一头扎进去,偌大个房子,只剩他自己了。没有人和他争吵了,没有人在屋前屋后唠叨了,也没有人拿黄鳝笼去稻田了。一起是那么的平静,一切是那么的悠然。这是姨夫想要的生活吗?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他。找了半天,才远远地看着他坐在厨房里,干枯的身子,在柴火中熏得越发温暖着。
他面带微笑地向我问寒问暖,我有些受宠之感。小时候姨夫从不说这样的话,年老了却改了不少。小时候,我见他就有几分畏惧之色。每次来姨夫家,总是先完成作业,才可以玩的,对我的学习要求十分苛刻,为此也挨了他几板子。可我就是倔,不听他的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他还是那么瘦,胃癌第六年了,不知道他还能在这个世上活多久,一想到这,心里就有些心酸,人活着每一天,好像都是奔着死而去的。此刻看他,瘦得能看清他身上的每块骨头,比以前任何时候看的都清楚;他的个子大,衣服似乎不是穿着的,而是吊在衣架上的,一阵风吹来,就把他飘到远方去。他问我:
“墨儿,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妈让我给您送二斤肉来的,她没有时间来看你,孩子小要照顾……”
“忙,就不要来,我这边好着呢!”他笑得很开心,接着说,“你看,我迟迟的起来,自己做个饭就好了,再待会儿,就上街去买点菜来吃,闲时就去人家串门,哈哈……政府还给送米、送油……生活好着呢!”
我点点头,和他坐下来,挨着他。他越发的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