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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学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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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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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红楼梦》再评贾雨村

 重读《红楼梦》再评贾雨村

                 杨学韬

鲁迅曾对《红楼梦》作过如下的阐述:“单就命意,就因读书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人格意识亦同此理,儒家人格是世代士大夫所推崇和效法的,但怎样才是理想的儒家人格,在各人眼里恐怕并不完全相同,历代儒学派别的弟子的理解大概也不尽相同。孟子看到了孔子的性善,荀子看到了孔子的等名分、别贵贱,董仲舒看到了孔子的一统,朱熹看到了孔子的明理,康有为看到了孔子的维新——一个人眼中一个孔子,这个话一点不假,就如一百个观众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千真万确。世界上只有一个马克思,但却有无数个“真正马克思主义”的宣称者。有人强调他的革命观,有人强调他的人道观,有人强调他的经济决定论,有人强调他的意识决定论;有人强调他的社会关系说,有人强调他的个体自由说;有人说他是唯一的——唯一正确的理论,有人说他是一维的——在社会、心理的两维世界中,他只看到了社会的一维。……正是由于这种分歧,才有了不同的理想、不同的目标,不同的价值观和不同的思维方法,才有了一个多元的世界,才有了对独立见解、独立判断、独特个性的拼命追求。这是多元世界的条件,也是多元人格的保证。没有人格的多元化,就没有新的人格的创造,而只能有统一的单一人格。

百二十回《红楼梦》巨著,其内容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为背景,为我们塑造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袭人、晴文、刘姥姥等众多性格复杂的群体形象。

贾雨村在《红楼梦》这部百万字的巨著中,所占篇幅并不算多,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叙述甄士隐与贾雨村萍水相交,揭示一部《红楼梦》的隐微大意,即“真事隐,贾雨村言”,警示读者不可轻视了“真假”二字。穷愁潦倒的贾雨村寄居在葫芦庙里,与隔壁的富户甄士隐常有来往,在甄士隐的资助下,赴京应试,中了进士,当了县令;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写贾雨村升了知府后,“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了一本”,“龙颜大怒,即批革职”,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叙写贾雨村送林黛玉进京,林如海因“蒙训教之恩”,修书一封给贾政,贾政“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侯缺,不上两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补了此缺”。贾雨村再入仕途;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叙写贾雨村出任应天府尹,遇上了一桩人命案。此前,贾雨村许下甄家娘子“务必寻找(英莲)回来”的诺言。但在办理此案中,他为了不致触犯薛家的权势,又可报答贾、王二府助其“起复之恩”,便胡乱判了此案;第二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有一段文字,主要是贾雨村访荣国府要会宝玉的侧面描写;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其中,有一段情节,描写贾雨村为了讨好贾府,依仗权势掠夺石呆子古扇的公案;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叙写贾雨村再度仕途中落,“虢籍为民”。贾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迷觉渡口。在此,他再次与甄士隐相遇。此时,甄士隐已得道成仙,要去金陵度脱英莲。空空道人也在这里遇上了雨村,将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了,贾雨村言:悼红轩有一个曹雪芹正可以托他如此如此……

在以上这些有限的篇幅中,作家曹雪芹为我们塑造了贾雨村这样一类独特的典型形象。全书以宝黛钗恋爱故事为主线,而以甄士隐、贾雨村等故事穿插其间,这并不仅仅起到起承转合照应的作用。书中所叙贾雨村片断故事,不但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与腐朽,而且还通过贾雨村宦海沉浮的生动描写,成功的塑造了一个野心勃勃,拼命往上爬的封建没落仕家子弟的典型形象。这一典型形象也并非仅仅用“酷吏”二字可以简单概括。贾雨村的性格是丰富而复杂的。鲁迅先生在研究《红楼梦》这部小说时指出:“书中故事,为亲见闻,为说真实,为诸女子无讥贬,说真实,故于文则脱离旧套,于人则并陈美恶,美恶并举而无褒贬,有自愧,则作者盖知人性之深,得忠恕之道。此《红楼梦》在说部中所以为巨著也。”(《小说史大略》)贾雨村典型形象的成功塑造就在于这种“美恶并举”,就在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引文同上)。

首先,贾雨村是有报负,有才华而又能积极追求上进的一介书生。当初贾雨村寄居葫芦庙内,“思及平生报负,苦未逢时”不禁骚首对天长叹,复又高呤一联曰:

“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因被士隐赞之曰:“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时逢中秋,便邀雨村“敝斋一饮”,雨村“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贾雨村孤高自傲不仅以待时而飞的“玉钗”自况,而且希望成为一轮“月亮”,要让“人间万姓仰头(而)看”。此番报负,不可谓不狂诞。作为穷愁潦倒中的贾雨村,没有非凡的才华,没有非凡的报负,要想跻身于封建官僚集团之列决非易事。事实上贾雨村在士隐的资助下,进京赴试,果然中了进士,当上了县官,初步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但是仅凭自己的才华与报负,要想在封建官僚集团的倾轧中站稳脚根是不可能的,还必须依附达官显贵,仰仗他们在朝中历经世代经营而形成的权势——“护官符”来支撑,贾雨村在仁途上的两起两落,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在贾府极盛时期,借助其势得于“起复委用”,贾府被抄检后,贾雨村也从他的宝座上跌落下来,最终逃脱不了“褫籍为民”的厄运。

另外贾雨村是林黛玉的老师,昔日,林黛玉曾“蒙训教”,在大观园众姊妹中,她诗压群芳。才情出众的林黛玉出自贾雨村门下,这也从侧面说明贾雨村才华非凡。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是贾雨村性格急剧变化的重大转折关头。贾雨村原是个潦倒的穷文人,他进京去求取功名,由于途中资用缺乏,曾寄居在苏州城内葫芦庙里,以卖文为生。与隔壁富户甄士隐常有来往,并在甄士隐的支助下进京应试,中了进士,当了县官。不到一年,在官场倾轧中被撤职,后投靠林家,当了林黛玉的家庭教师。又因林黛玉的父亲,大官僚林如海的介绍,借助贾府的势力,很快得到复职,升任应天府尹。贾雨村离苏州不久,甄士隐在元宵节丢失爱女英莲。甄家也被烧毁,家境从此败落,甄士隐出家当了道士,英莲被人拐卖。贾雨村初当县官时,曾向甄家娘子要了一个婢女作二房,并答应寻访英莲下落,表示“务必寻找回来”。贾雨村授了应天府尹,“一到任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薛蟠争买丫头打死冯渊扬长而去,原告“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贾雨村听了大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当知道薛家底细之后,他问门子此案如何审理。门子教他借此巴结贾、王二家。贾雨村明明知道冯渊逢冤,到底还是包庇了凶犯薛蟠,“胡乱判断了此案”。深知他的隐私并为他出了大力的门子,却落了个“远远的充发”,贾雨村一点也不顾念这个“贫贱之交”了。这时贾雨村的性格主要表现为屈从,忘恩负义、奸险狡诈与凶狠歹毒。贾雨村本想“蒙皇上隆恩”“竭力图报”秉公办案,要发签揖拿凶犯,不想却触及到了他赖于升官的贾、王、薛、史四大名宦之家的权益。这种盘根错节的封建官僚体系的网络,严重扭曲了企图建功立业,报効皇恩的贾雨村的心灵,他最终接受门子小沙弥的建议,放弃了对英莲冤案的明判,出卖了地位低下,已经家破人亡的昔日的恩人甄士隐,同时也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从此屈从于贾府的威势,并且不失时机的讨好贾府,以维护其官僚地位的稳固。

每当贾雨村来访贾府,贾政定要叫宝玉“去会”。“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尽管宝玉牢骚满腹,然而宝钗、湘云之辈希望宝玉“常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显然贾雨村是被贾府上下当做科举仕途的成功者加以推崇的。而贾雨村关心宝玉也无非是投其所好,竭尽巴结之能事罢了。

为了夺取石呆子古扇送给贾赦,讨好贾府,贾雨村不惜因私枉法。“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哪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收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做石呆子,穷得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做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上来。’”(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贾雨村依仗权势,胡作非为,狠毒之至。

西方有句古谚:人的一半是魔鬼,一半是仙子。

刘再复在他的《性格组合论》中指出:“人对权力、地位、金钱的占有欲,在不同的价值体系中有不同的性质。在道德体系中它表现为邪恶,而在历史动力系统中,它表现为进步。一种恶的卑劣的情欲却起了历史杠杆的作用,这种现象简直令人难以思议。一八八四年,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就讲到‘卑劣的情欲’在历史中起了一种在道德眼光下难以理解的作用,他说:‘以这些制度为基础的文明时代,完成了古代氏族社会完全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他是用激起人们的最卑劣的动机和情欲,并且以省害人们的其他一切禀赋为代价而使之变本加厉的办法来完成这些事情的。卑劣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日起只至今日的动力;财富,财富,第三还是财富,——不是社会的财富,而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单个的个人的财富,这就是文明时代唯一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恩格斯肯定了恶的历史作用,这就是说,本来在道德范围内的恶——贪欲和权势欲,在历史动力的范围内则表现为善——进步作用。正视这种历史评价和道德评价的矛盾,正视历史主义和伦理主义的矛盾正是历史唯物主义彻底性的一种表现。这就告诉我们,孤立地给贪欲作单一的恶的判断,是不科学的。而应当把它放在整个价值系统中来考察。在一个人身上,也种是充满着这种二重性,例如:‘个人主义’这种性格现象,往往带有排它性质,甚至往往带有侵犯性质,因此在道德系统中,总是被视为恶,但是,个人主义也能激发个人奋斗的热情,甚至冒险的精神,因此,在社会动力系统中,它变成人类进步的一种激发机制,又可以把它视为善的现象。”贾雨村野心勃勃,拼命往上爬的过程,一方面表明他有才华,有报负,积极追求上进,这是他性格特征中的善;另一方面贾雨村极具“冒险精神”,更难免“侵犯性质”,甚至因私枉法,“胡乱判案”,极尽巴结之能事,这又是他性格特征的恶。

贾雨村性格的丰富性,还表现在他对甄家的不同态度。如果说他对甄士隐,对英莲是迫于无奈,做了忘恩负义之事,那么他对娇杏则是多情重义的。有一回,贾雨村应邀来到甄士隐家中,正在翻书解闷,“甄家丫环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环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想帮助周济,只是没有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她回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知己也。”不禁对月抒怀,暗恋美人,“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贾雨村在甄士隐资助下,进京赴试,考中进士,做了县官,上任之初,便“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后因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她扶侧作正室夫人。贾雨村身为朝庭命官,把一个地位低下的婢女扶作正室,在等级森严的这个封建时代,贾雨村不改初衷,“上玉人〈之〉楼”,表达了他对娇杏的多情重义。

贾雨村多次与甄士隐相逢相遇,开初,他因得到甄士隐的支助,进而中了进士。后来,甄士隐出家做了道士,一派仙风道骨,贾雨村却“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虢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蓬里出来,执手相迎。”(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于是他俩又相逢了。贾雨村知甄士隐道德高深,问及宁、荣两府后事。甄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还要再问,甄士隐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邀雨村共食。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贾雨村造孽深重,虽身处逆境,多次遭贬,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前程,到了穷途末路,终是不肯悔悟。他想出世又放不下进士出身的“前程”,想入世寻回他昔日的旧梦,又失去了往日的靠山;曾赏识过他,扶持过他的甄士隐早已看破红尘,再者,他曾经许诺帮甄士隐的夫人找回英莲。而公堂之上,他见了英莲,竟然如同陌路之人,对面而不相认,贾雨村自知自己的短处。当甄士隐“拂袖而起”时,贾雨村也只好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由此,贾雨村不甘失败的性格特征也进一步得到展示。

把我国文学成就推向峰巅的《红楼梦》,其美学价值,最重要的就表现在它打破我国古代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性格单一化的传统格局,在塑造贾雨村这一典型性格的过程中“美恶并举”使得贾雨村的典型性格更具丰富性。所谓“美恶并举”,就是性格的二重组合,是《红楼梦》以及世界上许多伟大文学作品创造具有高级审美意义的典型时取得成功的美学基础。由于性格元素具有无数种组合的可能性,因此,性格的二重组合,外观上又表现为性格的多重组合。贾雨村性格的复杂性就是这种性格多重组合的典范。

参考文献:《红楼梦》《增评全图足本金玉缘》《石头记》

刘再复《性格组合论》

王朝闻《论凤姐》

鲁迅《小说史大略》

高瑞泉 袁振国《人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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