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官街赫赫有名的老大门消逝了!
三川坝梁官北街第一条向西延伸的巷道,像一把旧时的铜钥匙,先是笔直的通往巷子的里头,往里走仿佛到了巷子尽头,突然右弯左拐,又转出一口老井和几户人家,我家就坐落在这把钥匙弯的左拐处。梁官街唯一有名的巷叫黄家巷口。我们家的这条巷虽然古老,却从来没有名字。这条巷和许多巷子一样都有一座总大门,这道门就叫“老大门”。老大门里起初有五座院落,其中三座是四合院,两座是三进式院落。五座院落就形成了一座堡垒,老大门就锁住了这座堡垒。巷里居住的都是何氏家族人家,父亲那一代,七姊妹,“荣华富贵聪”五兄弟,父亲排行老二,名华廷。我家的子孙流的虽是何家的血脉,却因父亲到杨家立嗣,随祖父姓杨。祖父是沧阳城里最早做缝纫的手工业者,来到梁官授徒传艺,第一代徒弟就是麦场村有名的裁缝师傅,名叫“桂英嬢”的斎姑娘。因为兼做民国沧阳县政府在三川坝的烟叶税收官,就地买了房,买的是老大门里何以富家四合院里坐南朝北的一所青瓦房。同时,做起卷烟来,我们家的卷烟在父亲的手上做出了名,就是后来被人们津津乐道的“雀馆牌”香烟。算起来,我们家的老宅不过百余年的历史,而这座老大门却要早出许多年代。当年的老大门雕梁画柱,门枋厚重,门槛高有尺许。门枢和门槛安装在两条红色的花岗石石臼与榫口中。门廊高耸,共有三级台阶,一、二级台阶是青石版,最后一级台阶则是由红色花岗岩石条砌成。当年,我们家的卷烟进出、何家的马帮南来北往,就是从这高门大户中进进出出的。
(老大门的门臼石和台阶石)
从前,老大门的作用不仅仅用来防盗防匪、防野狼夜间偷袭,水位低于一米的洪水也可挡在大门之外,同时也表现大门里人家的气派和庄严。逢年过节或是有人家婚嫁,大红喜字楹联往大门两边一贴,更添一番喜庆气氛。白天,几个老太太领着她们的孙儿孙女们,坐在大门口的石廊上拉三纲、讲五常,傍晚,则是青年男女、婆姨老少纳凉、聊天、唱山歌调子、讲故事的处所。上世纪60年代,“破四旧”时,梁嘴上雕的龙凤被人斧琢,梁上丹青彩绘的山水人物、麒麟异兽,也被人用石灰浆涂抹。两扇大门,在我记事起就已不知去向。昔日曾经庄严辉煌的老大门,一时间斯文扫地,破蔽不堪。其后,大门两侧的墙壁上就出现了两条醒目的毛主席语录,白灰的墙,红漆写的字。在那“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时代,老大门也成了“红海洋”的一部分。
1982年秋后,家乡实行联产则任制,土地包产到户。生产队时,粪肥、粮草都是社员凭两肩挑出挑进。现在家家户户有了手推车,老大门高高的台阶和门槛,却成了车辆出进的障碍。
1983年寒假,老大门里人家趁农闲忙着运输沙子、公分石,买石灰,筑院子的地平,以便用做收打蚕豆、晾晒谷物的晒场。材料运到大门外再挑回家,或者在台阶与门槛两边填许多沙土筑成高坡,车子虽然可以暂时出进,可是,事后又要清除填路的沙土,十分费力费工。起先动工筑场的人家吃尽了苦头,后来有几家想要动工筑场的,商量要撤除老大门的台阶、锯掉门槛,可谁也不愿出头露面得罪人。可不,宝全叔前几天去找过何孟廷叔叔商量就就遭到了严厉训斥。
仔细想来,要锯掉门槛的确涌上心头许多滋味。老大门是大门内十几户人家家声和文明的标志。近些年来,大门里人家人丁兴旺,儿孙们上过大学的不下二十几人,在大专院校任教的六人,其中攻读研究生的就有三人。中国矿业大学某学院院长、博导何康林出任中国驻德国大使馆文化参赞。我们一家两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和我七个人都是大专学历。不说老一辈费尽心思盖了大门,造福于后代子孙。就说自己从小长大,在这大门下纳凉、避雨,在台阶上坐卧玩耍;在石板上刻各种棋盘,和小伙伴下棋;在门前门后,丢铜钱窝,打链排,格鞋牌,跳龙门,跳观音,斗陀螺,玩各种游戏,听山歌、听故事……成长过程中的桩桩件件都无不与之相联系。
要是何南昌太公还在,这门槛是断然不敢锯的,记得小时侯我的玩伴灵廷叔无意间说了句脏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的何老太公颤巍巍怒目圆睁,抽出别在身后的那枝长数尺的金竹烟杆,猛然敲在了他的脑壳上,灵廷叔的脑门登时起了个老胪包,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哪家的父母也不敢出来护自家的犊子。
这回没的商量,这件事必须是先斩后奏。何况南昌老太公早已不在人世。1983年1月31 日下午,我趁血气之勇,找了一把锯子,把百年的老大门的门槛给锯了。锯门槛的时候,宝全看着我锯,叫他帮忙,他说,还是你锯算了,我不敢跟你锯,怕有人找我的麻烦。我知道他家庭成分不好,他刚从阶级斗争的阴影中走出来,老大门槛他的确是不敢锯的。晚饭后,伙林我俩决定去瓦窑上要些碎瓦片来,准备用瓦渣子、公分石、沙子、石灰,做成混凝土,筑我们两家共用的院坝地坪时用。
刚出门,老远就听孟廷叔怒气冲天,破口质问:哪个吃了老虎豹子胆的竟敢锯了老大门的门槛?把他叫出来!
旭明叔说,是海清锯的。
你把他叫出来,我问他。
“海清子,海清子……”
还在老远,何孟廷叔叔就恶狠狠地怒呵。
我装做毫不在乎的来到大门前。大门前已聚满了人。谁叫你来锯门槛的?他气呼呼的问,你有什么权利,你姓何,还是姓杨?这是何氏家族的老大门,要锯也用不着你来锯。你同谁商量的?你说锯的对不对?
“锯的对不对,请大家评。”我说,“何达廷叔叔你们兄弟俩和何如其爷爷,你们这几位长辈都反对锯门槛,同谁商量呢?一商量就锯不成。”
荷玉姐和其他几个年轻人都站出来支持我,荷玉姐家也正准备筑院坝,巴不得有人锯了门槛坼了大门台阶。何孟廷叔叔见众人都支持我,便要我请出十几户人家的代表来评理。又推又搡,说要找我母亲说理。在众人的劝解下,我走开去了瓦窑。不料他还气有不平,他召集了达廷叔、何如其爷爷和其他十几户人家的家长,等候在我家老宅的堂屋里准备向我发难。大有血战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家里早已吵作一团,见我进门,孟廷叔纯粹连板凳也不坐了,呼的站了起来,想拿我个下马威。照样对我来了一通指手画脚的训斥。
“孟廷叔,其爷和各位长辈,对不起,今天下午,我没有跟你们商量就锯了门槛,我错了。”
等他消了气,我说:“其实锯了老大门的门槛,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家祖辈生活在老大门里,我的衣胞也和老大门血水相连。其爷,你曾经是仁和区的党委书记,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你说说,这老大门里人家除了孟廷叔一家都是吃皇粮的外,包括你们家,哪家不是耪田种地的,大门不加改造,已经严重影响大家的生产生活。都分田到户了,转眼又是春耕夏收的季节,家家准备筑院坝,运秧田肥,夏粮入库缴公粮卖余粮。我们家也还有4亩多田地。我在外读书,也是趁寒假回来作这些事。门槛不锯也锯了,再无装上的必要了,也趁大家都在,还是商量一下如何改造吧。”
大门多年失修,房顶上荒草丛生,破憋不堪,需要翻修。有人立刻把话题转移到如何改造大门上来。
孟廷叔见众人一词,就立即逼问:“海清子,你打算咋咯改造法?”
“椽子该换的要换,瓦也要添,台阶撤除后,除了安装几块大石板在大门两边供人们休闲时坐坐,其余的都铺成弹石路面。我带头捐两元钱,在坐的各位愿意捐钱、捐物、出力的随便。”
接着就有十多家各自捐了一元钱。其爷站起身想走,兰眼尖,叫了一声:“其爷,你一个堂堂的党委书记,论退休工资比谁都高,你也捐上一元钱吧。”
“乖猴,管他妈鸟闲事,又少了爷一斤酒钱!”
其爷骂一声,十分不情愿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元钱,摔在我手中扬长而去。
几年前,我们一家举家迁往省城居住。重修大门到现在,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当我再次回到老家时,家乡正在进行新农村建设。梁官街,以四方街为中心向南街、北街、向黄家巷口全筑成了水泥路面。
1995年全县开通程控电话,随后宽带网络进入千家万户,高速信息公路畅通全球,世界因此变得很小。
2006年金官、梁官镇合并为三川镇。
2008年1月,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横贯三川坝南北,把金官、梁官连成一片,向北跨过金沙江通往丽江,向南沿程海湖西岸通往星湖跨越金沙江直达大理。如今,许多人家盖起了庭院式三层别墅。大门都是砖混结构,盖以琉璃瓦,贴以“福、禄、寿、喜”之类的风俗瓷砖画,铁大门一开,卡车或各种农用车辆开出开进,畅通无阻。梁官街许多巷道都已筑成水泥路面。而老大门里巷子依旧是土路,雨水天泥泞路滑,冬、春两季则灰尘四起。我们家的门牌是梁官北街9号,老大门是梁管街上的第一巷,却与梁管街整洁的街道及为不协调。我曾多次出面与大家商谈集资筑水泥巷道的事,都由于人心不齐而作罢。至今,老大门依旧是二十几年前改造过的样子,经过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甚至变得更加衰败与苍老,人心不古,巷道被左邻右舍修新房侵占,变得越来越仄,除了手推车、摩托车能够出入外,一般的农用车辆就难于通行。大门之上的瓦壕沟里,有几匹衰草在寒风料峭中瑟瑟颤抖。
老大门真的老了!
何南昌老太公早已作古,其爷、达廷叔、孟廷叔兄弟也相继离世,再也听不到他们呵护晚辈们的声音了。他们为了维护老大门的尊严,为了守护何氏家族的利益挺身而出的无畏精神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原来住着的十几户人家,十有六、七都搬去新村或因其他原因迁往县城、丽江市或是省城居住了。
2011年12月26日,母亲在老宅盍然仙逝,享年91岁。老宅拍卖了。从祖父那一代到我们的子孙,五世居住过的老宅就这样成为了异族的居所。那是我的衣胞之地啊,多少无奈,多少记忆,多少坎坷与磨难,多少眼泪和辛酸,多少汗水与沧桑……
祖宗的根永远留在了深深的小巷。
人世沧桑,心里不免生出些悲凉与感伤!
2014年8月,我因有事,再次回到久别的故乡,老大门两边的人家坼除了土木青瓦房,修建庭院式乡村别墅,老大门也早已坍塌并被拆除,只有两尊做门臼的红色花岗石还遗弃在原大门的旁边,原来大门两边人家的土墙也变成了高有丈许的砖墙。
至此,老大门悄然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200802初稿——201410修改——202004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