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永胜中洲蚕桑推广区始末
说到父亲的缫丝车,我们有必要作一些历史的考证,以备后人查询那段特殊的历史。据我上世纪九十年代调查研究、查阅史料、采访当事老人沈映祥等记录如下:
永胜种桑养蚕业历史悠久,据《永北府志》记载,早在乾隆时期就有土丝生产,据《云南行政纪实》记载:“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永胜春蚕产鲜茧量32194担,干茧量11159市斤,价值及费用国币71889·39元;秋蚕鲜茧9246担,干茧3440市斤,价值及费用国币30808·21元,远销美国市场。”
1939年,永胜中洲蚕桑推广区机构建立,永胜蚕桑业得到了更加迅速的发展。云南蚕桑业推广委员会永胜县中洲推广区始建于1939年1月,1945年底消亡,历时七年。随着抗战爆发,沿海数省先后沦陷,江浙一带部分蚕桑专家和技术人员随同联大的一大批高级知识份子队伍南迁,进入云南。朱星余(蚕桑业专家、日本留学生、楚雄蚕桑改进所负责人、楚雄蚕桑学校主任)、卢新元(日本留学生、永胜蚕桑推广区主任)等,一大批蚕桑业专家、技师,先后为龙云、马中会等实业家所用。在云南设立了“云南建设厅蚕业改进所”,及原“云南蚕业推广委员会”。改进所下设推广区,如:蒙自、楚雄、祥云、永胜、开远、金平、大姚、保山等,都各设立了一个蚕桑推广区。
永胜蚕桑推广区设在中洲镇,全称为“云南永胜中洲蚕桑推广区”。永胜中洲蚕桑推广区,下辖十多个指导所,及中洲、梁官、新营、马伍、张家桥、兴文、四维、西湖、金官、城关等指导所。
推广区由主任直接负责,对各指导所除了负有行政性领导外,主要为各所培训技术员并分配指导员。1939年,推广区刚建立时工作人员仅二十多人,全由外来人员组成。1942年后,发展到了一百多人,指导员以上工作人员由省推广委员会发给薪金,干事由各乡各保选派,由推广区委任,临时参与管理和指导,这些人大多是蚕户中有一定技术水平和有一定文化的青年人。这些人的报酬由推广区给予一部分补贴,其他部分由各乡各保抽资发给。
推广区人员分为专家、技师、督导员、指导员、助理指导员等五个等级,区所间职责分明,秩序井然。
推广中心的骨干大多是沦陷后,江浙一带流亡云南的中、高技术人员。他们有的是日本留学生、有的是中山大学蚕桑系毕业生。其中还有经过蚕桑专业培训的青年女学生,她们来到永胜时,不过十七、八岁左右。本地担任指导员的,一般要经过推广区进行初级培训,成绩佳者还要推荐到楚雄高级蚕桑训练班培训,训练合格后方能担任指导员工作。
推广区对全区蚕桑业进行改良。一是改良树种,传授栽培技术、嫁接技术,引进优良品种;二是施行耕作,将野生桑树(乔本桑),改为园林种植(田垄化灌林栽培);三是改良本地土蚕,引进日本优良蚕种。
推管区对全区蚕桑业全面负责,从桑树种的改良,到蚕种的培育、前期饲养(一龄、二龄前,集中在区中心饲养,统一管理,二龄后才发放给蚕户)以及蚕的饲养方法,蚕房设施、卫生、温度和疾病的预防与处理等,均给予具体指导,甚至还由技师,指导员直接分片包干,巡回检查。
为了鼓励蚕户栽桑养蚕,推广区一方面免费供给蚕户蚕种、桑种,一方面还向蚕户发放预购蚕茧款。
推管区建立之前,永胜养殖的都是土蚕,蚕农自己育种缫丝,这种土蚕的茧子轻薄,产丝率很低,缫出的丝头多且乱,出口价值不高。永胜生产的黄丝,大都由驮脚商运往大理,卖给当地的丝绸商人,再由这些大商巨贾经保山,腾冲这一西南丝绸之路——博南古道远销印度缅甸。
推广区建立后,大力改良蚕种,引进日本白蚕。白蚕的茧壳较厚,产丝率较高。一只土蚕最多能抽出八十丈长的丝,一只日本白蚕则能抽出一百五十丈丝。日本白蚕缫出的丝一色纯白,打入国际市产,很受外商欢迎。蚕户生产的茧子一律由推广区机构统购统销,采茧后,推广区向蚕户收缴蚕茧,严格按等级验收过磅。
推广区建立之初,即1939年和1940年,收集后的茧子都要运往楚雄丝厂进行加工。由于交通不便,运输量大,1941年,推广区改良了当地的木车缫丝机,在中洲建立了缫丝厂。缫丝厂主任,技师韩会清(女)亲自绘图,将原来的单木车缫丝机改装为组合型木车缫丝机。经过一年的设计制造,缫丝厂拥有二十多台缫丝机。
永胜养蚕业在推广区大力扶持和推动下,进行了彻底的改良,永胜的养蚕业一般以春蚕为主,经改良后,可养春、夏、秋三季蚕。经过1939年至1945年,短短的七年,永胜的养蚕业就出现了空前繁荣的景象。
推管区仅存在了七年,1945年,抗战胜利,外来专家、技师及其技术人员一同撤走。推管区的技术设备和管理工作都交给了永胜县建设科,但永胜建设科从此没有专人管理这项工作。于是,推管区的工作宣告结束,推管区机构也因此自行消亡了。
推管区的建立无疑是对永胜蚕桑业的巨大促进。它改良了永胜县传统的桑树栽培技术,改良了传统的养蚕方法,推广了科学缫丝技术和科学管理方法。推管区机构虽然只存在了短短的七年,但它的存在,对推动永胜的经济、文化的发展,对永胜蚕桑科技的普及等方面,都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父亲是梁官蚕桑指导所的学员之一,他在指导所时期的事迹已无从考查,但他的那架缫丝车,只到他去世时还保存完好(1966年清明)。
众多姊妹中我最得父亲的偏爱,无论去什么地方,他都带上我。乡里的缫丝厂,就是他带我常去的地方。父亲的缫丝车,就是经过韩会清大师改良的那种组合型缫丝车。木制缫丝车采用脚踏动力,地上设一根丈余的木杆,杆的一头用丝索固定在木桩上,另一端用丝索拴一个木钩连接缫丝车,相当曲臂的传动轴。缫丝车的另外主体部分由三大部分组成:支架、缫丝盘、缫丝机。支架齐胸高,架上安装缫丝盘,缫丝盘如丽江玉水河大石桥下的水车,圆盘直径约一米五左右;缫丝主机安装在一匹厚约一寸,宽约五寸,长约三尺五寸的木方上,缫丝机就安放在煮茧的锅上。抽出的丝就是通过这个缫丝机传动到缫丝盘上去的。传统缫丝法,首先要把处理过的蚕茧放到烧开的沸水锅里煮,为了丝的品质洁白,还要在水里添加一定数量的碱。土法则加入灶灰(栗炭灰)水,改良过的缫丝机可以同时将抽出的两根丝通过缫丝机传送到缫丝盘上去。
父亲缫丝的技术非常熟练,他先将一双长长的竹筷伸进热气腾腾的茧锅里,挑起蚕茧,用大拇指和食指捻起其中的一只茧来查看,茧煮透了没有,如果茧煮透了很容易就能抽出丝来。过早则抽不出丝,过晚则影响丝的品质。茧煮好了,父亲用手拨动缫丝盘,使它顺时针方向转动,启动之后,就可以用脚踩传动杆了。父亲边踩边将两到三只茧的丝捻起迅速的绕到缫丝机的传动轴上,再绕到缫丝车上去。父亲缫丝就和弹钢琴一样,他脚踩传动杆,双手不停的捻茧丝,将那些蚕蛹和缠绕到缫丝机上去的杂质剔出。那些蚕茧被缫丝机牵动,有的起,有的落,一个个在沸腾的锅里欢快的跳舞。缫丝机上的小滚轴是用小指头粗细的油竹筒做成,缫丝机飞快运转时,发出丝丝的响声,犹如一曲美妙的音乐。缫丝的日子,父亲必须天明起床,上午十点左右抽完一锅。下午五点左右,等缫丝盘上的丝凉干,取下扎成束,一天的缫丝工作才算结束。
缫丝厂里和父亲同行的富春表叔,是一个多趣的角色,只要他在的地方都会充满笑声。白天他和父亲一起养蚕、缫丝,夜晚就和父亲一起吹拉弹唱,父亲拉一把京胡,富春表叔拉一把兰胡,他们边拉边唱,那得意忘形,其乐融融的样子,让人陶醉。他们演奏的大多是洞经音乐,没有乐谱,口耳相授,和丽江纳西古乐中的洞经音乐有异曲同工之美。
富春表叔无后,朋友怂恿他向我父亲要把我,让我过继给他做儿子。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整天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哭,没有一刻的消停,后来请方士念咒诵经,用黄纸印了许多咒语,四处广发张贴。咒语上写着:“天黄地绿,娃娃夜哭,君子念过,睡到日出。”
结果,神咒克不了哭神,(据说,顺着念,念的人多,哭神就被驱逐,小孩就不再夜哭;如果有人故意倒着念,则小孩就会越哭越凶。)看来为我四处张贴的咒语,准是被人倒着念了,所以我一直哭到一岁。也许是我的肺活量不够,上天故意要修炼我,所以我要感谢哭神,他修炼了我,成就了我运动员的体格。不然,那年我怎么会拿到丽江师范学校的万米冠军并且破了学校的记录呢?
再说,表叔看我那瘦弱的样子,怕我养不大,就未曾开口。后来,他对我一直很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总是要给我留一份。初春时节,是马蜂的繁衍季节,傍晚时分,父亲和富春表叔就会相约去烧马蜂窝,春宵夜的酒桌上就有了一道味美无比的佳肴——炒蜂蛹。没有蜂蛹的日子,他们就炒一碟蚕蛹作下酒菜。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我的一份。真所谓:“云南十八怪,虫虫当炒菜!”
蚕蛹是父亲和富春表叔缫丝的一份丰盛的回报。丝上缴了,蚕蛹就落得拿回家吃,吃不了的,还可以送亲戚朋友。父亲炒的蚕蛹最惹人吃,他先将蚕蛹用文火焙干,再用油炒,起锅时,添加少许醋和椒盐。吃起来香脆可口。蚕蛹是高蛋白食物,营养价质极高。在那困难时期,那是我们家来自天堂的不可多得的美味。
现在缫丝已全面采用机械化,父亲的木制缫丝车,也许是上世纪最后一架缫丝车了。
我怀念父亲,更怀念父亲的缫丝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