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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学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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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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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稲堆上的父亲

坐在稻堆上的父亲

杨学韬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天空便渐渐晴朗开来。

大食堂随之解散。

白天仰卧在廊檐石板上,看彩霞、看霓虹;夜晚躺在稻草垛下看星星,看月亮,听姑娘们唱山歌,对调子;听父亲讲《三国演义》父亲和他的助手们就像机器一样,反复的重复着同一个过程,从来不知道厌倦。亮壶子豆瓣大的火苗,在弥漫着稻香味的场房里摇曳,昏暗的灯光下,父辈们怀抱着那些金黄的谷粒,那双膝跪地、一弯腰、一低头,一扬臂的姿势,既简单而又庄严,像一尊原始而又古老的雕塑。这种原始而又古老的劳作要耗费他们很大的体力,我无法形容他们面对丰收给他们带来的是怎样喜悦的心情,他们对粮食的那种虔敬心境,他们不辞辛劳的精神,岂是用“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就能解读的!、《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征西》《醒世恒言》和家乡的传说故事。

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负责保管生产队的粮食,兼管出纳。秋天是父亲最辛苦的季节。白天他要带领老弱伤残的社员晾晒谷物,傍晚,记完帐,还要帮会计记社员的工分、分配耕牛的饲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和另外几个老人,还要在一个土陶作的——形状像小茶壶的,又小又矮的,用铁圈榖起来的叫“亮壶子”的菜油灯下斛谷子。

父亲斛谷子的姿势真让人感动:他身下是一大堆社员们白天刚刚从稻田里收打回来的带草屑的毛谷,父亲就坐在那高高的谷堆上,只见他右手操一只带把儿的木瓢,人们叫它“斛瓢子”,然后,双膝跪在毛谷堆上,右手的斛瓢一舀,这一舀,已是舀了大半瓢谷,左手掌再往瓢口一推,左手掌里抠住的谷粒刚好添满斛瓢子,双臂运力,顺势划一个大约一百八十多度的圆弧,就像打鱼的人撒网一样,将毛谷均匀的撒出去,饱满的谷粒像虹一样撒落在圆弧的外围,那些瘪谷和草屑,就轻轻的飘落在了圆弧的中央。父亲斛谷子斛累了,稍作休息,顺便用斛瓢子把毛谷聚拢到膝下,另外两个老人,用毛竹扫帚将圆弧中心的瘪谷和草屑扫除干净。那些谷粒就呈半圆弧形,堆在父亲的前面,又像一道金色的虹在亮壶子下闪闪发光。

记得那是1958年,也就是政府提倡“大跃进”的那年,那时父亲当乡政府财粮(文书),为了配合政府关于“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宣传,父亲曾主持画了一幅大型漫画,那幅漫画就画在大街的一面墙上,那幅画是我的邻居何南昌太公画的,他自称他是鸡足山得道高僧方智清大师的俗家弟子,街上的人又叫他“杂瓜匠”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雕塑家”,其实他就是专门在庙里塑泥菩萨的匠人。还说,要不是兵荒马乱,他就被方自卿大师请到鸡足山塑八百罗汉去了。那幅画特别夸张,画风古朴,采用现代漫画和古代中国画的技法,画的是一个老农坐在一座高耸入云的稻谷堆成的山峰顶上,手持一只烟杆,将烟杆伸向太阳,向太阳借火点烟的情景。这幅画的右上角题有一首诗:

谷堆堆得圆又圆,

社员堆谷上青天。

奏近太阳吸袋烟,

社员心里喜开颜。

下方用红漆写着一排“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大幅标语。

这座山在我心中就是金山,就是传说中的太阳山。那是小学课本里讲的故事,据说,太阳山有许多金银财宝,只要在太阳落山时,遇到一只金凤凰,骑到它的背上,它就能把你驮到太阳山,那里有许多金银财宝。但是,得了财宝必须在太阳升起前返回,如果贪心错过了时间,就会被太阳烧死。

许多年之后,人们评说那幅漫画,说那幅漫画是大跃进浮夸风的典型之作。我们且不说它那奇特的想象,大胆的夸张,娴熟的画技,优美的意境,勾起人们无限遐思的背景。单就命意而言,它不正好代表了刚刚从饥寒交迫中站立起来的亿万农民向往幸福美好生活的愿望么?父亲斛谷子的姿势,让我想起了这幅伟大的漫画,父亲就是坐在高耸入云的谷堆上的那位可亲可敬的老农!我不能用“舞蹈”、用“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样的词句来形容这一场景。我只有心疼和满怀崇敬。别人劳累了一天,心安理得的进入了梦乡,而父亲和老伍叔、志廷叔、如斌爷爷们还要在昏暗如豆的亮壶子下加班加点,斛完一大堆毛谷。因为父亲知道那些毛谷含有大量的水分,不进行及时处理,谷子就会发热,焐出谷芽。民以食为天,那些谷子就是生产队三百多口人的生命。

父亲文弱的双肩不仅只肩负着我们一家的生活,他还要站在这精神的金山上支撑小国寡民的那一片天空啊!

那时科技不发达,广种薄收,每亩只能产2、3百斤稻谷,几十年后,中国出了个被世界公认的“水稻之父”袁隆平,水稻平均亩产达到了1400斤以上。甚至,在袁隆平亲自指导的水稻高产区,亩产竟然达到1800斤。基本解决了一直困扰着中国这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温饱问题。

父亲劳碌成疾,不幸于1966年清明去世,他去世几十年后,漫画中的奇迹终于出现了,只可惜父亲没有看到他希望看到的这些。2007年,国家减免了农民的公、余粮,两千多年以来的农业税收从此彻底解除。不仅如此,农民每年还能得到国家给予的农药、化肥、机耕等项补助。2008年,母亲还领到国家发给的每年400元养老金。只可惜父亲没有看到他希望看到的这些。

假如父亲在天有灵,他一定可以含笑九泉了。

春播、秋收、冬藏。粮食收打完了,公粮、余粮缴进了国库,分完了社员的口粮,父亲就有了空闲的时间。这时,那些年轻人就来候着要父亲给他们讲故事。无论春夏秋冬,父亲的故事永远讲不完,讲了《西游记》,又讲《水浒传》《三国演义》《东周列国》讲薛仁贵征东、征西。他的故事不止讲了一千零一夜。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除了那些年轻人还有许多小孩和看场的几个老人。晴朗的秋天,皓月当空的夜晚,我们就在稻草垛底下那暖融融的草窝里听他讲故事,冬天就在保管室的火塘边听他讲故事。

清澈的月光下,一边听故事,一边看天上的星星,看银河岸边的牛郎织女,十分惬意。有时候,听着、听着就在草窝里睡着了。夜深人静了孩子们还不回家,父母们不用找,就直奔收割场来叫他们家的娃娃回家睡觉去。原来,听故事的早散了,那家的娃娃却在草窝里睡的正香!

父亲肯定没看过《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故事里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国王,正是听了公主精彩的故事,才终止了杀人。如果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国王听了我父亲讲的故事,他也会终止杀人的。听了父亲讲的故事,后来再去看那些他讲过的书,仿佛觉得书上写的没有父亲讲的那样精彩。父亲超凡的记忆和他那天才的演讲口才,至今令我刻骨铭心。我常常想:父亲为什么不把他的此种天赋遗传给我,而在我身上能够存留到现在的仅仅是吃苦耐劳的精神和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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