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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学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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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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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

《鲁班经》

打从我记事起,邻居或是亲友,都会用好奇的眼睛盯着我,当时,我猜不透那异样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仔细猜摸,原来他们异样的眼神就是在问:你竟然长大了!

她们都说:你呀,“拣得子”——她们的意思是说,你能长这么大简直是一个奇迹!你这条命是拣来的。

我妈从小就叫我“海清子”,她都耄耋之年了,还习惯这么叫。今年儿媳刚过门,也学她:我公公叫“海清子”。就像三岁的孩儿一样天真。我妈还说:你是黑彝下坝抢人那年生的。人们又叫我“老黑彝”,小凉山彝族的头人叫彝海清,所以人们又叫我“彝海清”。众多姊妹中,我哥和我最淘气。哥生我气的时候就冲我骂一句:“老黑彝”。

听大人们说,我从生下地,就只会哭,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时稍有片刻安宁,醒来便哭。这时,我妈总是把我抱在怀里边哄边摇个不停,我妈摇累了,我也哭累了,哭声停了,我妈刚想坐下歇歇,我贼惊惊的,睁开眼又是哭个不停。她就把我交给我爹,我爹把我抱在怀里,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的摇,这时还哄不依,就沿着小巷一直要摇到街上。就连吃饭时,都要换班。仿佛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要让爹妈不得安宁。爹妈急了,又四处寻访良医,求医问药,但医生却说,你家的娃娃无病。爹妈四处求医问药也没有一点起色。邻居说,神、医两解,听说獐子凼有个叫智胡子的老东巴功夫了得,请他来查查吧。

爹妈万般无奈,先是找来一个道士烧香求佛,念咒驱魔,又用黄纸写了谣词:天黄地绿,娃娃夜哭,君子念过,睡到日出。

然后让人拿着这些字纸到处去粘贴,希望用过往行人的口碑——他们意念的凝聚力来克我命中的哭神。可是哭神依然纠缠不休。

后来,父亲只好托人去请居住在深山老林的那个叫智胡子的老东巴来做法事应为,以求得化解,他施法后,查出是剑川木匠在建房时动用了《鲁班经》最后一章中《符咒》里的法术。

我家住梁官北街9号,老宅是一座典型的三川坝民居——四合院。原来这座四合院是何大爷手上所建,我外祖父于清末年间,买下了其中的南面一所。东面一所也相继卖给了外姓人家。西面是一排五间的马圈房。坐北朝南这一所是主房,是何大爷后人的居所。因外祖父跟祖父有“二子归宗”的文契,父亲那一辈有“荣、华、富、贵、聪”五弟兄,父亲排行老二,依此,就叫何华廷。因此,回外祖父家立嗣。

据老一辈说,这座四合院,是剑川木匠所建。建成之后,曾经出了许多怪事。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堂屋里就会发出唰唰的响声,那响声由小到大,由慢到快,听了毛骨悚然。这声音刚停,又听见啴呤、啴呤的铃声,由远而近的传来,像是有人骑马而过。当你刚刚从疲倦中进入梦乡,又会听见摇骰子的声音和“幺二三,败家当……”——幺三喝六的喧闹声清晰的传进耳朵里。谁听了都会心惊肉跳。

智胡子一连做了三天的法事才在中柱榫口里查找到一只木头做的凿把子,凿把子上缠满了乱头发,原来,这是剑川木匠用凿把子拴上乱头发做成,再加持上咒语,把它放在中柱榫口中,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变作一个小毛人出来作怪。那唰唰的声音就是这个小毛人顺着中柱爬上去又梭下来发出的响声。智胡子将那凿把子钉在中柱上,端起一碗法水,念动咒语,念完咒语,口含法水,喷向那凿把子,又在那毛古董上贴上了一张符咒,让人远远的送了出去。自从智胡子使法术送走了那只凿把子后,堂屋里就再也没听见过骑串铃马和幺三喝六的声音了。

这座四合院的大门是和东屋连接在一起的,大门盖得极讲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从前,每当夜深人静,就会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响声听起来就像是斛水的声音。剑川木匠做了俩小木人和一只斛水桶,加持了咒语,所以,小木人会斛水。原来夜深人静时,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俩个小木人斛水的声音。谁要是得罪了剑川木匠,斛水桶安装向外,小木人就向院外斛水,院里人家的财源就要被斛光;谁要是让剑川木匠开心,戽水桶安装向里,小木人就向院里戽水,院里人家就会财源滚滚而来。母亲生下我之前,大门就坍塌了,听说,大门坍塌后,人们果真挖出了两个小木人和一只斛水桶。

人们都说,就是当年何大爷曾经得罪了剑川木匠,剑川木匠才设下种种机关,设下“幺二三,败家当”的咒语,安装上向院外戽水的桶。难怪祖父和父亲那样精明能干,曾经创办一个远近闻名的卷烟品牌——“雀馆牌香烟”。祖辈以来,我们家仍然是一贫如洗。其中的原因我弄不大明白,但我听人讲,我们家所有值钱的细软都是那年小凉山黑彝下坝掠抢时,被抢了个精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许是桩好事,如果那时真的发了,后来不是成了地主了吗?成了地主就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福兮,祸所寄,祸兮,福所依。”真是世事无常啊……

不过,作了这场法事之后,还是于事无补,哭神还是伴随我满了周岁才别我而去。原来哭神是上苍特意派来锻炼我,当心我有命不牢,来指点我今后苦难的命运,以致当遭逢劫难时,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因此,在我弱小的生命中便逐渐形成了强大的肺活量。也增强了我与苦难命运抗争的耐力!

比方说,早在四、五岁时,我就曾经去阎王府探过路,也许是路径不对头,始终没有叩开阎王府的门。那次是在水边,在小学也就是何家宗祠的池塘边,为了抓一只小蝌蚪,不小心滑入了水中,我并不知道在水中挣扎的过程,就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被人们救起时的情形,当我睁开眼时,我已坐在我家堂屋里的草墩上,身上裹着一件我妈平时穿的衣裳,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其实,生与死就这么简单,死就像抓一只小蝌蚪,小蝌蚪尾巴那么轻轻一摇,你的手向它一伸,脚下一滑,就滑向了另一个世界。

我们家姊妹众多,一共九姊妹。我排行老四,大姐是先妈所生,除了二姐和一个小妹早夭,我们七姊妹还团团圆圆尽享天伦之乐。大姐已过古稀之年,添了重孙,我妈年近九旬,算起来也是五世同堂了。谁曾想多灾多难,多子多孙的母亲竟然是个老寿星下凡。

《洋芋》

春末夏初之际,红土高原之上,无论是我祖辈居住的三川坝还是坝子周围的山寨,洋芋花万紫千红,异彩纷呈。枝枝叶叶散发出的浓郁的洋芋花气味弥漫了高原。我的生命也开满大朵、大朵的紫色洋芋之花,它鲜艳夺目,充盈着肥沃的泥土气息,跨越崇山峻岭,越过乡村的土地,在城市的边缘,企图抖落它们,让它们在娇贵的空间散发芬芳,它们却不嫌弃我的卑贱,要与我相伴到永远。

2004年3月26日,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是世界马铃薯大会在昆明如期举行的日子。世界马铃薯大会局主席帕尔默先生,希望通过世界马铃薯大会,把马铃薯的经济和文化效应带给中国,带给云南,带给昆明。我生命的足迹也随同马铃薯的命运进入了这座曾多次举办国际会议的荣誉城市。

可是,回想每一个中国居民都被饥饿围困的那些岁月,那难忘的1958年,对于苦难中的他们,洋芋是俄罗斯人的面包和牛奶,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眼中的烤鸭。母亲为了我和众多的兄妹们,曾去寻找生命所渴求的洋芋,她必须半夜出发,她要爬九十九道梁子,九十九座山。听说那些洋芋在深山里肥沃的土地中,是山民刚挖过还遗留在泥土深处未被发现的。如果运气好,或许能从这些泥土之中把她们一一寻觅出来。残月和稀星照耀着母亲的梦。一大早,她丢下一大群她可爱的睡梦中的孩子进了深山。整整一天的时间,如同人世间所有的时光都将在这一天等待母亲的归来。父亲安慰我们:一旦你妈回来,那么,你们每个孩子都能吃上香喷喷的洋芋。我从早晨就盼望着母亲回来时,能给我带回很多的洋芋。到下午,我的耐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小妹还不满一岁,她已经十多个小时没吃一口奶了,父亲喂她白开水,她在唇上沾了沾,又嚎啕大哭起来,父亲让我背着小妹出去等,或许母亲从山上走下来了,渴望的眼睛遥望远山:西沉的太阳,一如火塘中烧烤的洋芋,母亲的背篮中,正装着这只香喷喷的洋芋向我走来……忘记了我背着的哭得死去活来的妹妹,第几次来到大路口守望,她睡着了,或许她再也没有哭的力气了呢。但是我必须坚持等待,无论有无这只洋芋,妈妈该给她饿了一天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妹妹喂奶了!

父亲终于不得不把藏了很久舍不得吃的“炒面”(炒过的米糠),每人分一勺给我们。“炒面”很香,舍不得一口就吃掉,但终于还是被我们三下五除二,几下子就吃了个精光,剩下的一勺父亲没吃,是留给天黑未归的母亲回家吃的。半夜里,母亲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母亲流着泪说:头天去的人都找到了好多洋芋,可是今天去的人都被山里人撵走了,好不容易从地里挖出的几个洋芋也被他们抢走了……父亲安慰母亲,不如采些野菜来,舂细了掺合那几斤藏了又藏的豆面做巴巴吃……

这一年,一个叫仙清的小妹离我而去。她离去时,并不是等待一只洋芋,因为可怜的小妹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洋芋。洋芋离小妹很遥远。她渴望的是母亲甘甜的乳汁,可是曾经肥硕的母亲的乳房因为饥饿而干瘪不堪,源源不断的乳液也干涸了。饥饿无情的夺去了小妹弱小的生命。

我们一家就要迁往省城去住了,母亲说她年纪大了,老家也住惯了,又有这一大群儿孙照顾,让我们不要为她担心,她不想跟我们走。离开乡村土地的那天,我给母亲留下零花钱。母亲说:我也不缺吃,不缺穿,没病没痛,又有这么多儿女和孙娚孙女在身边照顾,我要你们的钱也没用,留给小波在城里买房用吧。你们也不必挂念我,我活到一百岁还要吃顿早饭呢!

妈,这点钱也添不上什么,你留着用吧,过一段时间还给你寄来。现在买房随便一点的都要几十万呢。

唉,你一月的工资都能买一大车洋芋了,赶上好日子了。嗨!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要是你爹还在,那多好啊……那时候,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啊,一个洋芋就可以救一条命呢!唠唠叨叨的母亲又想起当年寻找洋芋的梦了。还想什么呢?母亲,我就是你种植在泥土里的,你生命中的洋芋呀!作为儿女,我能理解母亲此时的心情,父亲在我们一家最困苦的时刻,忍受着身体与心灵的万般折磨,无可奈何的离我们而去,她多么希望百般喝护她的老伴与她分享如今儿孙满堂的祥和日子啊。我不能打扰她幸福而忧伤的回忆,只能默默的看着她那无奈的满脸忧伤。

世界马铃薯大会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经济和马铃薯文化效应,它还带给我们关于人生和生命的思考。饥饿和苦难是一种财富,从死亡穿过死亡的人,还有什么样的磨难不能面对?母亲不辞劳苦,不避艰险,为她的孩子们,去深山里寻找洋芋的那种执著精神,那种意志品质,使她的儿孙们充满生活的激情并至今活得很顽强。马铃薯产业化的进程,让我们接近了和谐安康的世界,让我们远离饥饿和苦难。马铃薯是我生命的元素。现在人们把洋芋当作大自然赏赐给人类的美食来夸耀。“吃洋芋,长子弟。”成为时尚的广告。

我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赞美洋芋!

《饥饿的滋味》

记忆中的童年,除了饥饿,还是饥饿。

记得食堂化的那年,我上幼儿园,有一天,幼儿园阿姨对我们说,明天中午食堂要给我们幼儿园的孩子吃糯米稀饭,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当时对糯米稀饭的渴望与期盼。第二天,我们每一个孩子都带上了一只足够装满幼小心灵欲望的碗,早早的来到幼儿园等待阿姨领着去食堂。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中午时刻,我们找出上千种理由等待这碗香喷喷的糯米稀饭,眺望着食堂窗口,闻着窗口里飘来的似乎糯米饭香。可是,这时,阿姨却对我们说,对不起,娃娃们,今天食堂没有给我们煮糯米稀饭,你们早点回家吃午饭吧。下午,阿姨一定给你们讲一个最好听的故事。但是,无论多么动听的故事都抵不过糯米稀饭的诱惑。

下午,阿姨果然兑现了给我们的承诺。讲了一个《老变婆》的故事,故事说的是——

从前,有一家子,妈妈带着姐姐和弟弟过日子。姐姐十六岁了,弟弟年幼无知。有一天,妈妈把姐弟俩叫到身边说:“大丫头、二伢子,妈妈要出远门,去你外婆家,过几天才能回来,你们姐弟俩不要出门,太阳落山就关好门,不管是谁叫你们都不要开门。”妈妈千叮咛万嘱咐才出了门。

太阳落山了,天渐渐暗了下来,姑娘关上大门,正准备领着弟弟去睡觉,忽然有个老婆婆来敲门:“大丫头、二伢子,外婆来看你们了,还不快来开门?”姑娘暗暗想:“妈妈刚去了外婆家,怎么外婆反倒来我们家?妈出门的时候咋咐我谁来都不要开门,难道……”姑娘越想越觉得奇怪,难道今晚来我们家的就是传说中会变化的狼外婆,就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外婆,你先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我摸摸。”老婆婆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姑娘摸一摸老婆婆的手说:“我外婆的手不是这样毛茸茸的手。”老婆婆连忙缩回毛茸茸的手,套上了鸡蛋壳说:“丫头,你再摸摸。”姑娘再一摸,外婆的手果然是这样细嫩光滑的手。于是,姑娘开门让老婆婆进了屋。

当晚,老婆婆要他们姐弟俩跟她一起睡,姑娘坚持自己睡脚头间。到了半夜,姑娘从梦中醒来,听见唰啦、唰啦的响声,就问:“外婆,这唰啦、唰啦的是什么声音?”原来,狼外婆坐在一个坛子上,尾巴就在坛子里,尾巴一摇,坛子里就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老婆婆说:“大丫头,外婆解溲呢。”

迷迷糊糊中,姑娘又听见嗑唾嗑唾的响声,就问:“外婆,你嗑唾嗑唾的吃什么呢?给我点吃吃嘛。”

老婆婆说:“丫头,外婆吃豆子的。”说着,就递一样东西给她。她拿在手里一摸,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哪里是豆子,分明是她弟弟的一个手指头。她想这一定是传说中狡猾善变的狼外婆,小时候,她听外婆讲,有一只老母狼会变各种模样的人,她常常变做老婆婆吃人。难道她真的就是外婆常讲的老变婆么!她在路上吃了我妈,变成我外婆的模样,又来我家吃了我弟弟,下一个就要吃我,我要赶快想办法逃走。她轻手轻脚的爬起床来,穿上鞋,正要偷偷溜走,老变婆听见响声,就问:“大丫头,你要去哪里?”

她说:“外婆,我肚子疼,要上茅矢凼去。”

老变婆说:“大丫头,你就在门旮旯里阿一泡算啦。”

“外婆,门旮旯里有门神。”

“你就在堂屋里阿嘛。”

“堂屋里有家神菩萨。”

老变婆没办法,只好找来一根草绳,用它拴住她的脚,这才放她出去。姑娘来到圈门前,解下绳子,把它拴在一只老母鸡的脚上,连忙来到菜园子里,园子里一时找不到躲藏的地方,四处一看,好在园子里有一棵桃树,也许,爬上桃树,老变婆就找不到了。

老变婆等了很久,也不见姑娘回来,就拉绳子,一拉才知道拴着的是一只老母鸡,她知道上当了,立即赶出来四处搜寻。她搜遍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找到姑娘的影子。最后,她找到园子里,太阴照在桃树上,桃树和姑娘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老变婆抬起头来就看见了姑娘:“大丫头,你出来半晚上了也不回去,爬到桃树上去干什么?”

“外婆,我在树上摘桃吃,桃甜的很,你也吃一个吧!不过,那个最大最红的桃我够不着,你去把火筷子烧红了,递给我,我才能用火筷子摘下来喂你。”老变婆听说有桃吃,口水都流了出来,她转身回去,把火筷子的一头烧得通红,赶来树下递给姑娘,姑娘烙好桃说:“外婆,你张开嘴巴我喂你吧。”

老变婆张开血盆大口,姑娘趁势把桃和通红的火筷子烙进了老变婆的喉咙里。老变婆惨叫一声,倒在树下死了。

天亮时分,姑娘往树下一看,老变婆不见了,却变成了一大片藿蔴。姑娘被困在树上下不来,正当姑娘愁眉苦脸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串马铃声,姑娘惊喜的喊道:“赶马大哥,快来救救我!”

听见求救声,进来三个赶马哥,他们来到桃树下,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被藿蔴困在树上,立刻七脚八手,砍开藿蔴,把姑娘从树上抱下来。姑娘千恩万谢,又把昨夜的不幸遭遇一一说给他们听,三人听了都很惊奇,很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姑娘看看天快晌午,就说:“各位大哥,想来你们也肚子饿了,我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你们,就让我煮一碗稀饭给你们吃吧!”三人也不推辞,卸下马驮子,让马吃草料歇息,等着吃姑娘煮的稀饭。

不一会,姑娘端出三碗热气腾腾的稀饭说:“三位大哥,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孤身一人,我给你们每人端一碗稀饭,要是不嫌弃,你们三人谁先喝完这碗稀饭我就嫁给谁。”三人都争先恐后的说:“我愿意!”

于是,姑娘端来三碗稀饭,先把头两碗端给年长的两位赶马哥手中,她把最后那一碗端给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说:“慢慢喝,不要烫着!”说完,又对他甜甜一笑。

三人都想抢先喝完那碗稀饭,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做老婆。先端了稀饭的两个赶马哥,都以为先给他端稀饭,是姑娘心向着自己,心里自是暗喜。可是那稀饭十分烫,一时半刻怎么喝得完?只有这个年轻小伙,端起稀饭,稀里哗啦,几下就喝完了。原来,他这碗稀饭是姑娘事先凉好的,只不过在上面盖了一勺热腾腾的稀饭。

吃完稀饭,姑娘就嫁给了这个年轻的赶马哥,并跟他们一起上路走了。

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究竟是故事的离奇古怪,姑娘令人怜悯的不幸遭遇,姑娘的美丽、善良、聪慧,还是因为姑娘的那碗充满魔力的稀饭,竟然至今都能把故事的细枝末节记得清清楚楚!

还记得有一天下午,我提着一只小木桶,桶里装着一碗仅有几片菜叶的汤,那是我刚从大食堂里打来的晚餐,闻着那一股香透脑门心的菜香味,想起下午躺在廊檐石板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天上流云,刹时天旋地转起来,感觉从肠胃、从心脏流出一些冰凉的液体,湿遍全身,饥饿折磨得我四肢瘫软无力,似漂浮在大海里的一叶水草,又似一粒悬浮在流云漩涡中的水珠。也不知此时脚下生风,哪来的力气,提着小菜桶,一路向家里飞奔!不曾想慌乱中,脚不点地,突然,露出于草鞋外的脚指,被凸凹不平的路上的石头踢了一下,登时脚指钻心的疼痛,轻飘飘的身体掼将下去,扑倒地上,膝盖、脸和手掌被小石子搽破,渗出了粒粒血珠,小石子嵌进了肉里,疼得人只想叫唤。小木桶摔出丈把远的地方碎成了一些小木片,全家盼望了一天的仅有的一碗菜汤,刹时化为乌有,吓得我顿时魂飞魄散,大祸临头,我爹端着一钵头饭,说那是饭,那是夸张,钵头里几乎全是煮过的蚕豆,很少的几粒米饭星星点点夹在中间,那一钵头“饭”全家人分到的仅仅只有一饭勺而已。父亲随后就要赶到,那时,少不了要挨揍,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跌破的膝盖、搽破的脸,忍受着剧痛,扔下那些碎木片,一轱辘爬起来,跑到培卿叔家躲了起来。培卿叔的大儿子全福长我几岁,我俩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玩耍,找到他就有了依靠。

傍晚,肚子饿得实在不行,全福哥就把我领到楼上,楼上有许多棉花籽,他说,这些棉花籽用紫昧火烧一下就可以吃。烧过的棉花籽吃起来的确很香,但吃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头晕。跟那回我们烧吃蓖麻籽以后的感觉完全一样,吃的时候很香,过后就会头晕、恶心、甚至呕吐。全福哥说,你头晕就先去睡吧,我倒在全福哥的床上,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全福哥才告诉我说,昨天夜里,你爹妈打着松明火把,来我家找你,见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让你今早回去。

饥饿逼迫我们去吃了那些本不该吃的东西,因而,使我们的身心倍受摧残。饥饿这恶魔甚至吞噬了那些善良无辜的生命。和死神搏斗的阴影,至今留在我这个幸存者的心灵深处,令我这个“拣得子”终生难忘。

故事中那个美丽,善良,聪慧的的姑娘因为一碗稀饭获得了美好的姻缘。

幼儿园老师承诺给我的那一碗稀饭,成为我一生的牵挂和悬念并且至今难以忘怀!

《乐园》序

我的童年多半是不幸的,但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也能从不幸中寻找到无限的乐趣。童年是很忙碌的,我们有上千种计划,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小时候,故乡是个童话世界。陪伴我长大的除了父母、兄弟姊妹外,还有让我欢快、惊奇、恐惧的各种野生动物。

捉地狗、狐狸、老鼠、赖蛤蟆、掏小鸟,摸鱼,都是我们那群天真浪漫的娃娃最得意的差使,但我们最怕狼。

1、《狼》

我同门的叔叔成了哑巴,就与狼有关。那时叔叔刚两岁,奶奶带他去稻田里除草,他被放在田埂上。突然,一只狼悄悄靠近了他,他还以为是哪家的狗,他就跟它玩耍。不想这狼讥饿难耐,叼住他的屁股就逃。他哇的一声哭喊,奶奶听见哭声,抬头一看,吓得惊叫起来:狼……娃……救我的娃……

等她挥舞着镰刀追赶时,狼已逃出老远。还好,一个放水的叔叔见那狼叼着孩子逃跑,立及挥舞起锄头猛追,眼看狼放下孩子,再咬他喉咙的刹那,大叔猛吼一声,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震住,慌忙夺路而逃。受了这场惊吓,我叔叔从此成了哑巴,屁股上至今还有狼咬的伤疤。

有一天夜里,我们一家被猪的叫声惊醒。猪的叫声从圈里叫到巷外,又循街而去。父亲觉得好生奇怪,连忙点着松明火把去查看,院子里有血迹,血迹一直从圈栏滴向院外,向街上而去。猪是同院桂嫂家的,那猪至少五、六十斤重,栏高一米五左右,我们家巷道很深,猪竟然被叼走了!

2、《金钱豹》

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这年七月的一个上午,太阳底下,我妈放了一只大木盆,烧了许多加了栗炭灰的热水,等灰水沉淀清亮后,就把水倒进木盆里,我妈仔细地搓洗我的身体,我就像她的一件作品,她那么认真地修改,直到修改的漂漂亮亮,洁洁白白——

洗去了我身上所有的污垢,抹去我身上的水汽,才把我从澡盆里撸出来,放在草墩上晒天阳。

此时,听院子里人说西边山羊圈房打死豹子了。我吵着要去,我妈不让去,说是吓着。我不管。立马穿好衣服向西边坝跑去。乡支书何力清正用独轮车推着豹子往街上来,前后都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那豹子有5尺多长,放在街上展览。

当时,父亲是新梁乡乡政府财粮(文书),豹皮就放在乡政府办公室的一张床上,专供值夜班的工作人员睡觉休息。皮与床同长,豹尾巴则拖在床下。父亲上班的时候,我常常跟在他身边,白天我常在豹皮上玩耍,晚上就在豹皮上睡觉。那是一张美丽的豹皮。曾经留下我童年的许多美梦。听说睡豹皮能治疯湿病。不久新梁乡改制为梁官公社,豹皮也被原农协会李主席占为己有。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张美丽的豹皮。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三个牧羊人已经睡下,到下半夜,三条猎狗突然狂吠起来,三个牧羊人好生奇怪,急忙穿衣起来查看,虾哥借着月光冲到大梅树下,那些猎狗见主人出来,围在树下串起老高。他抬头一看,这一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那古梅树上趴着的大家伙好像是一只金钱豹,它那两眼就像两只铜铃,血红而闪着耀眼凌厉而充满杀气的金光,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那吼声响彻山谷,震得地动山摇。虾哥一声惊呼:“罗之碧、何大哥,树上有个大东西……”

还未等他喊声落地,那大东西轻轻一跃,前爪搭在他肩上,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的头。罗之碧听见虾哥大叫一声:我糟了,可能是遇上金钱豹了。罗之碧感觉事情不妙,抄起门后的火枪冲了出来。

虾哥嘶哑着嗓子喊,快打,我已抓住它的两只前爪,放不得手了!

罗之碧出门一看,原来是一只金钱豹,抄起枪也来不及点火,即便点火,虾哥和豹子扭做一团,也是无处下手,只好挥起枪托朝准那家伙一阵猛打,猎狗们一齐扑上来撕咬。人、狗、豹扭做一团。十几分钟后,豹子被打死了,虾哥两手还死死抓住豹子的两爪不放,豹子死了还咬住虾哥的头不放,他们双双躺在血泊中。罗之碧小心翼翼的扳开豹口,虾哥的头皮已被咬下一大块,倒在罗之碧的怀里。

打死了么?何大爷从门缝里问。他躲在门后尿了一裤裆。门还紧紧的从里边用杠子顶着呢。

消息不胫而走,不几天就传遍全县。县里官员前来探访,布置乡里要对奋不顾身保护乡里羊群的打豹英雄进行表彰。我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按照县里的指示,在街上用石灰刮出好大一面白墙,墙上画了一幅打豹英雄图。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们就是打虎英雄武松的化身。

非常不幸的是,虾哥因伤势严重,又受惊吓散了胆气,从此得病瘫痪在床,半年后身亡。这位打豹英雄为了保护集体的羊群,出生入死。而最遗憾的是:我至今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人们叫他“虾哥”,他是我的长辈,让我们记住他,就叫他“虾叔”吧。

从此后,太阳未出山或太阳落山后,家里是不让我们出门去村外游玩的。一直到十多岁时,上山砍柴都要邀好伴,跟大人一起才敢上山。

3、《乐园》

白天却是我们的天下。

村外河提上大青树高耸入云,它的树冠遮天蔽日,柳树,棠梨树掩映水畔。喜鹊、乌鸦、铁辣嘴,在大青树的高枝上筑巢,青丝鸟则在低矮的柳枝或蒿枝上织窝。我们那群娃娃,就在阳光下做永远也做不完的事。冬天放两匹小毛驴,小伙伴轮流骑着,或两人骑一匹,向河沿开发。回来时要么砍棠梨树做陀螺,要么砍树枝做弹弓叉。

到夏天,我们就专门寻找河坝上的洞穴,如果发现洞口有新鲜的沙土或地狗(獾)、狐狸的粪便,我们就会惊喜好几天,先是躲在洞口附近观查动静,如果听到里边有地狗的叫声,我们立刻忙碌起来。我们要在捉地狗之前,准备好麻袋、干柴草、火柴等,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便把口袋安在出口处,又在进口的地方装好柴草,柴草装好了,把它点着,用斗篷一扇,烟雾立即通过进洞往里钻,小地狗敝不住了,就往出洞钻了出来,情急之中就钻进了口袋,成为我们口袋里的猎物。地狗喜欢吃青,玉米吐穗的时节地狗就趁着夜色,偷偷来到玉米地里,骑在玉米杆上,玉米杆被压倒,它就把鲜嫩的绿玉米当做美餐吃掉。

小地狗极难饲养,我们给它的食物,它连碰都不碰一碰,活得最长的,也只能养半个月。小地狗死了,我和小伙伴们心里难过了好长一段日子。

后来,我们改养八哥。我家山墙土洞里的八哥快要出窝了,我每天看老八哥飞出飞进给小八哥度食。傍晚,忍不住要到楼上去听小八哥叽叽的叫,心里总是痒痒的,梦里都是八哥。

小八哥被我们从窝里掏出来,小八哥一共四只,我留下其中羽毛丰满的那只,剩下的分给了小伙伴。我的八哥放养在一只竹篓里边。我们常到石缝里,田野土块丛中,寻找还未长翅膀的幼蟋蟀给它吃。

八哥渐渐长大了,居然跳到我的肩上,跟随我到村外去游荡,我翻那些土块的时候,它那圆溜溜的小眼睛就专注地盯着,只要爬出蟋蟀、蛄蝼之类的小虫,它立即跳过去啄住它们。啄做几节,慢慢享用。接下来,我们还要捉许多幼蟋蟀,放进钻了许多小气孔的竹筒里,带回家等到晚上,再拿出来给八哥吃。训养到一年,它竟然能叫出我的小名,说几句简短的话了。

4、《捉老鼠》

捉住老鼠,我们就千方百计地处死它。四月间,我们随大人到田里拣豆,收豆后老鼠躲进洞里,我们除用火熏,用水灌,等它们仓皇出逃时,趁机逮住它们外,还常常直捣洞穴,直到挖出它们为止。捉到老鼠后,缓期执行的,就把蚕豆或豌豆挤进它们的屁股,再把它们放了。豆粒在它们的肛门内膨胀,它们没法忍受的时候,会去自相残杀,咬死他的同类,那只老鼠也因肛门内的豆膨胀,无法排便身亡。要立即执行的,也不用暴力。采用的是“痛苦死”。先捉一只癞蛤蟆,捏住老鼠颈部,让它去咬癞蛤蟆,癞蛤蟆受到攻击,立即释放出一种白色的体液,这种白色的体液叫蟾酥,它跟蛇的毒液一样,能在数秒钟内麻痹对方的神经,令对手毫无反抗的能力,在瞬间死亡,这种毒液是专门用来对付它们的天敌的。鼠嘴沾上这白色液体,这只老鼠就只能在地上打转,圈越转越小,秒秒钟内停止打转,眼一翻,脚一登,立马死亡。

南街有位姓杨的老中医,却偏偏喜欢收集癞蛤蟆、毒蛇、蜈蚣这样一些毒虫,他会取这些毒虫的毒液,炼汞升丹,配以中草药,专为人治毒疮,说是以毒攻毒很有特效。他从来不在街上开诊所,凭几个单方给人治病,是个刁钻古怪而又神秘莫测的老头,可是,我们从不把癞蛤蟆卖给他。

5、《掏鸟》

那次掏鸟遇险,完全是个意外。

阿贤,小祥叫上我去看小学那所大殿墙上的那少喜鹊是否该出窝了,先得去看个究竟,探一下窝底。少喜鹊的窝偏偏砌在那一座大殿山墙的土基缝里,山墙下盖了间小瓦房做厕所,那窝很高,几个人小心翼翼地爬上小房,小祥力大,做人梯垫底,阿贤手长体轻,站在小祥的肩上。我拿了一根头上划开塞了布条的梢竹棍,准备递给阿贤掏鹊用,洞深又窄手伸不进去时,就用这根小叉伸近墙洞里去一绞,连鸟窝鸟崽一起掏出来。好在这墙洞是泥工搭架留下未补的架洞,阿贤很容易就把手摸了进去,小祥在下面喊:摸到没有,快点,我神不住了……还没等说完,阿贤哎哟一声,便从小祥肩上滚下来,眼看就要掉到屋檐下,说时迟那时快,小祥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阿贤的脚。

阿贤惊魂未定,我和小祥也来不及多问,一一溜下小瓦房。阿贤面色苍白,流着虚汗,坐了老半天,阿贤才缓过神来说:是个大东西,我手刚伸进去就被啄了一口,现在手指还疼,一定不是少喜鹊,少喜鹊哪有那么坚硬的嘴。小祥问:是不是蛇?阿贤摇摇头说:不是蛇。我看了几天,都是少喜鹊度食嘛。

从此阿贤有了一个雅号:“大东西”,并且从小叫到老。此是后话,暂且不说。

小祥说,一定要把这只神雀怪鸟搞定!

阿贤还在这里歇着看好窝,我和小祥回家扛来一架梯子,这回小祥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我和阿贤一边一个扶着。不一会,小祥从窝里掏出了一只鸟,那鸟左看右看都不像是少喜鹊,阿祥说这是只鸠鹰。

这鸠鹰体形如一只斑鸠,俗名叫打寡鹰。当时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少喜鹊的窝里会孵出雏鹰。其实,成年鸠鹰体型跟斑鸠大小差不多,灰褐色的羽毛,以捕麻雀等小鸟为食;这种鹰形体虽小,却很狡猾,它偷吃了少喜鹊蛋,把自己的蛋产在少喜鹊的窝里,让少喜鹊来孵化哺乳。少喜鹊样子跟喜鹊一般,有着喜鹊一样的羽毛,也长着长长的尾巴,可是,体型则只有画眉鸟那么大,不像喜鹊一样在大树上垒窝,倒像麻雀一样喜欢在农家房屋的墙洞里筑巢。

由此可见鸠鹰的阴险狡诈,它们家族的生存就是以别人家族的死亡为代价的。他们却无需付出抚养后代的任何劳动,骗的少喜鹊劳碌终身,一无所获,自己却逍遥自在,坐享其成。

小鸠鹰,这神雀怪鸟,几乎害了阿贤的小命。不过我们更加珍爱这只小鹰,后来大人不让养,只好在它会飞时,把它放归原野。

5、《捉鱼摸虾》

伙伴阿勇和阿牛是捉鱼的高手。我们村有一条叫“大阴沟”的灌溉渠,它的源头在三川坝最东端芮官山脚下的翠湖边上,沿途经过中洲、源官在经过我们梁官三队的地界,穿过盟川河叫做“滥沙河”的那一段河床。穿过河底的渡水涵洞叫“魅龙”,也就是现在人们叫倒虹渠的东东。“魅龙”有一人多高,宽约一π,长约五十多米。引水渠过了“魅龙”就进入了麦场村的地界,也就是说渠水可以从最东边的翠湖一直引水到最西边的麦场村。“大阴沟”的堤坝很高,沟深约一丈左右,宽约一丈有余,平时水深六尺左右,雨季水漫堤堰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大阴沟”里的鱼虾、泥鳅、黄鳝等水族就及其繁茂兴盛。“大阴沟”从我年幼时就已经存在,修于何年何月就不得而知了。1958年,全国大举兴修水利,三川坝周边,兴修了羊坪、西马场、源潭河等水库,“大阴沟”的利用价值就不那么大了。再者,农业学大寨那些年,为了扩大耕地面积,“大阴沟”就被各乡村蚕食殆尽了。那次,我们去大阴沟里捉鱼,我提一只竹篓在岸上拣鱼,他们把捉到的鱼,一尾尾摔到堤堰上让我拣。泥鳅、鲫鱼、黄鳝已捉了不少,阿勇向东,阿牛向西,两人在中间会合,快要碰头的时候,阿勇说:快来帮忙,捉到一条大黄鳝。

阿牛顺着阿勇的手摸下去,大叫:果然是条大黄鳝,捏紧点,别松手!

出水的时候,两人同时惊叫一声:蛇!立即本能地把手摔开,惊慌失措地逃跑。那是一条长约一米的红花黑底的称杆蛇,幸好无毒,也未被蛇咬。阿牛、阿勇,摔了无数跤,好半天才爬上岸来,惊魂未定,气喘如牛,脸色苍白……

当晚我做了个梦,我从梦中惊醒,耳边似乎是阿牛在叫:蛇!

事隔多年,羊坪水库、西马场水库、团结大沟等水利设施逐渐建成,赫赫有名的“大阴沟”从我们的视线中悄悄消失了。三川坝四周山上的树木都被我们当做柴火砍光了,坝子里河提上的大青树,棠梨树、柳树也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被砍光了,大青树上筑巢而居的喜鹊、乌鸦早已不知去向,布谷鸟、青丝鸟、斑鸠、鹦鹉、八哥也已不留踪影。尤其是“大东西”我们掏鸠鹰的那所著名的何家祠堂的大殿也被坼毁。

农药、化肥普遍使用,过去一见溪水、池塘就有的鱼虾,也从溪水、池塘中蒸发。唯有老鼠抗拒人类的力量大得惊人,无论我们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它们,它们都前仆后继,繁殖个没完没了,永远不会消失!

6、《自制的二胡》

父亲有一把十分精致的二胡,那是他和他的道友给人家做法事、做道场、祭祖、叙写家谱,安神奠土等活动时演奏洞经音乐时专用的,也是除了他的罗盘、木鱼之外的法器,我从来没有摸过它。

父亲在我们梁官街名叫“老大门”的巷子里算不上是有名的“道爷”。真正有名的“道爷”是“老大门”巷子里一个叫何旸庭的大叔。他是远近闻名的级别很高的叫做“高公”的神职人员。十里八乡有“看相”、合“八字”、“瞧风水”、算命的都来求他。

从小,我就梦想要有一把属于自己的二胡。但是没有钱买,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做一个呢?又过了几许春秋,时机终于到了。做二胡要有音桶、音柱、音码、马尾、蛇皮、弦钮、弓等材料。那天,我和小伙伴聚在一起开始商量做二胡的事情。我们从小祥家里找来一只废弃的水烟筒,取一节做音桶;邻居家要来金竹做音柱;上山砍柴时,顺便砍来野铁竹,在火上烘烤,让它变得柔韧,鞣成我们想要的弓形,然后冷却定型;最难找的是蛇皮和马尾。那个夏天,我们就到野外那些蛇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去寻觅它们,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捕获到了一条锄把一样粗、一米多长的美丽无比的麻蛇,我们小心翼翼地剥下它的皮,灌进干燥的沙子,使它鼓胀如初,晾干后,即刻用鸡蛋清柔搓,保证它今后能有美丽的光泽和美妙无穷的音质,我们首先剪好一块巴掌大小的蛇皮,放在温水里浸湿,让它变得柔软,晾到水分适度,再用煮好的牛皮胶把这块蛇皮平整地紧紧封贴在音桶上,待胶干后,还要用沾有牛皮胶的布条把蛇皮沿音桶牢牢地固定起来,一只完美的二胡音桶就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花了不足两元钱,到县城买来音弦。有了音桶、音柱、音钮、弦、弓,万事俱备,只欠马尾。我们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伴就打起了生产队那匹拉大车的辕马的主意,因为只有那匹雄壮高大的枣骝马具有乌黑铮亮而悠长的马尾。对不起枣骝马!我们只有借你的马尾一用啦。于是,我们那群小伙伴,就趁马夫喂完马回家的傍晚时分,悄悄地溜进生产队的马圏,一个人去抚摸马的鬃毛,让它安静下来,告诉它我们是你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另外的一个放哨,倘若有人来就呼哨一声,我们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其余的就在马屁股左右伺机下手,一根一根拔下马尾。每拔一根马尾,那匹马就要往后猛蹶一蹄,有一回几乎踢了我一蹄子,幸好我躲避及时,才避免被马蹄踢碎我的颅骨。有了马尾,大功告成。二胡安装好了,我又借趁砍柴的机会采来松香。从此,我们那一群天真浪漫的小伙伴便时常聚在一起,开始悄悄练习二胡。

哆唻咪发嗦啦嘻,

七个音符好神奇。

《二泉映月》真凄楚,

演绎人生泣别离。

7、《蚕豆》

1965年7月,我读完高小,考取了永胜三中,通知书揣在衣袋里三天都未敢拿出来。哥高小没读完就不去上学了,他经常逃学,老师找上门来,爹才知道他又逃学了。爹无可奈何,每次上服老师严加管教。

读小学四年级以前,我与哥一样,十分顽皮,经常为了打鸟、洗澡、偷人家的桃李或是去焖窑豆、打“雷炸豆”因而常常逃学。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焖窑豆”是一件十分令人开心的事。上午上学时,我便邀上了小驴、牛头几个玩伴,说好吃过午饭后,在后头园相遇,然后把书包埋在土板坯底下,几个人便一溜烟躲进河堤的柳林,寻找机会钻进一片蚕豆田里,采摘那些壮实肥嫩的青蚕豆,装满腰包,单等牛头一声唿哨,看看四周无人,便钻出豆田。我不会做窑洞,自告奋勇去拾柴禾,牛头搬来许多土板坯砌好窑洞,小驴和好稀泥,把豆放在窑洞里,用土块封严实,土块四周再用稀泥糊严实,仅留顶上的出气孔。牛头拿出火柴点燃柴禾,柴禾不断添进窑洞,火焰烧热了土块,土块把热量传递给那些青豆壳,一会儿功夫,窑洞里就飘出一股带着烟熏味的蚕豆的清香。我们扒开窑洞,热气腾腾的青豆全焖熟了,带着一股泥土和烟熏味。吃着香甜的青豆,早已把上学读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终是乐极生悲,等我们吃够、玩够了,再来找藏在土板坯底下的书包时,书包早已不翼而飞。无疑,这又是小馿耍弄我们,称我们不注意,转移了我们的书包。我们只好装作不知,等第二天上学前,去找他讨回书包,又一起欢天喜地,热热闹闹去学堂。

可是,更有吸引力的并不是焖窑豆。最开心、最刺激的要数打“雷炸豆”了。要想吃到香喷喷的雷炸豆,最好的时机是选择在清明前后,那时,豆田里的豆子都全割翻在豆田里,要不了两天的时间,火辣的太阳已经把豆杆的一面晒得叶枯杆脆,另一面则是半干半湿。干的那一面打的“雷炸豆”又香又脆;半干半湿那一面打出的“雷炸豆”则更有一番味道,吃起来像爆米花机里出来的炒豆,这仅仅是从“泡”的角度而言,而其中的美妙就是泡爽香脆,鲜美无比!

这个时候,嘴馋多时的我们就看好时机准备下手去干打“炸雷豆”的营生了。

小驴是我们的王子,他爹在生产队是赶马的,生产队人家的柴、茶、油、盐和红糖之类都需要他的马队驮运回来,我们饿肚子的那些年月,他家里居然还有许多我们想象不到的吃货,小驴就偷偷地拿些家里的糯米、麻子、红糖之类分给我和我们那帮哥儿们。小驴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我们为他抄写作业。他都留级三次了,就和我同班,所以有人叫他“一年级万岁”,我们的老师是个新来的姓韦的女教师,小驴和我们的韦老师一样高。

这天上午,我们约好趁韦老师上课时一起逃课。小驴下令说:上课时大家看我眼色,把书包悄悄背好,从中间那道牛仂巴土窗口跳出去。我们都按照小驴的命令背好了书包,趁韦老师板书的时候,小馿带头,牛头断后,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踏着板凳,跳上桌子,窜出窗口,穿过窗外那一片慢谷田,一贯逃逸而去。

事后才知道我们惹下了大祸,韦老师回头看见教室里的我们已经逃之夭夭,当场就气哭了,课也没上就跑到宿舍哭了一上午。

我们在小驴的带领下逃到河堤下一处十分隐秘的地方才停了下来,等待社员收工,社员三三两两地收工回家了。小驴这才命令我们去豆田里寻找适合打“雷炸豆”的豆梗。豆梗过湿点不燃,太干,烧出的又是铁豆,没有真正“雷炸豆”酥脆泡爽,香醇鲜美的味道。所以只有寻找那种半干半湿的,打出的“雷炸豆”才会恰到好处。小驴则站在河堤高处放哨,他环顾四周,趁四周无人,就吹响口哨,我们每人怀里抱了一大抱结满豆的豆梗,慌慌张张跑到隐蔽处。我们把豆梗竖起来,幢做一堆。小馿命令大家拿好手里的柳枝、青蒿枝,等到了火候就一起扑打,不得延误,要不,一不小心那些黄橙橙的豆就会在大火中被烧成焦炭。大家记住了小馿的话。牛头就小心翼翼到划燃火柴,从下面点燃了豆梗,刹那间,火苗点着了豆梗的干枝枯叶,眼看那火苗从豆梗底部一下子串到整个豆垛,火苗夹杂着一股浓烟直冲上天,豆梗、枯叶和着豆粒激烈燃烧,发出噼噼剥剥的炸裂声响,火势熊熊,十分吓人,用不了几分钟,豆垛就烧趴下了,只听小馿一声令下——打!

我们如临大敌般围住火神,顾不得那一阵烟熏火燎,挥舞起手中的柳枝、青蒿枝,拼命向还在火势凶凶的豆垛扑打起来,豆粒、豆梗燃烧中的炸裂声和我们七脚八手,起起落落的扑打声搅做一团。火势渐渐微弱下去,烟尘四散逃逸,我们一拥而上,用脚踩灭了剩下的火星,那些金黄金黄的豆粒就从黑乎乎的灰烬中显露出来。我们扔掉手中的柳枝、青蒿枝,顾不得揩去额头上的汗珠,伸出手指,像老母鸡啄食一样不停地捡拾那些香喷喷的豆粒,一边捡一边也不让嘴闲着——吧唧吧唧的大嚼着泡爽香脆的还带着一股烟熏味的“雷炸豆”。

烧豆燃豆萁,豆在火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氏兄弟急着争夺江山。

我们“急”什么呢?

我们急着捡那些金晃晃的“雷炸豆”,急着往书包里装香喷喷的“雷炸豆”,急着掐算放学时间准时回家去,掩饰我们逃学的实事。

而我们最焦急的是担心老师会不会家访,清算我们搞恶作剧的罪行!

《哥的劫难》

爹总是很忙,吃过饭他就去收割场照料生产队的那些家当:粮谷、犁耙、耕牛、马匹,事无大小什么都管。在家里很少能跟他说上两句话。拿到入学通知书的第四天,他从家里去场房,恰巧在路上遇上,我的手情不自禁的摸着口袋里的通知书,鼓足勇气说:爹,我考上永胜三中了。咯让我去?

还未等我拿出通知书,他就微笑着说:怎么不去,准备上学去吧。

我长出了一口气,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下。我们家儿多母苦,过去交不起学费、买不齐笔墨纸张的阴影,总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我的头顶之上。我们家藏书很多,因此有无数书箱,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上学去的路上,书童肩上挑的那种书箱一样,可以把几个书箱一层一层摞起来的那种。没有作业本的时候,大不了再从书箱里翻出家里那些古旧刻板印刷的经书,坼了线装,将每一页翻转过来,重新装订一番。过去没有作业本不就是这么对付过去的么。

仿佛会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一天,我背着竹篮去找猪草,经过一片包谷地时,田埂下有两条蛇正恋作一团,蛇身红底黑章,俗名叫“称杆蛇”。这里有两条蛇,我惊叫起来。附近有一位大婶正在割草,她听见我的叫声,故意装作没听见。俗话说,“出门莫见蛇恋蛋,上山莫见鹰打鸟”。第一个看见蛇恋蛋的人,定然背时倒运。叫得再凶也没人理。

过了两天,又在河堤下的厕所里见两条黄麻蛇恋蛋。所有倒霉的事都让我撞上了,心里忐忑不安,觉得十分晦气。

三川坝虽说是滇西的米粮仓,可也是血吸虫病感染人群最集中的地方。有毛泽东《七律二首·〈送瘟神〉》为证——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毛主席十分关心血吸虫病的防治工作,发出了“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伟大号召。“读(一九六一年)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余江县消灭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毛泽东迎着晨曦,写下豪迈诗章: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着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我们公社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也积极开展血吸虫病的防治工作。哥是村里第一批被查出有血吸虫病的人,吃了医院发下来的血吸虫药后一星期,他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平时少言寡语,这时变得话多起来,性格也变得喜怒无常。拿起我刚发的新课本,哗啦、哗啦翻个没完。我心疼那些新书,问他要做什么。他立刻暴跳如雷,把我的书呼啦啦摔在地上。

突然,有一天,他对妈说,哪家的姑娘长得如何、如何漂亮。妈慌起来,才多大年纪就想媳妇了。私下里托人打听他提到的几个姑娘,不想,他说的几个姑娘都已有了人家。

那天,有人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告诉我家里出事了。当我风风火火赶到家时,家里乱作一团,左邻右舍的人们出出进进,生产队长培卿叔正指挥几个青壮年把我哥五花大绑,结结实实捆绑在一架梯子临时改装的担架上,准备连夜送往县城。

还在上午的时候,哥拿着一只煮青包谷来到井旁,此时,召召姑娘刚好来打水,他什么也不说就把包谷给了召召姑娘,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他就钻了井。召召姑娘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呼救,桂嫂闻讯赶来才把他从井里救了出来。救起来之后,他就谁也不认得了。见了男人就叫老狐狸,女的就叫狐狸精。手里挥舞着棍棒大喊大叫:打死妖怪狐狸精!

见了人就劈头盖脸的打将过来。吓得我妈往后便倒,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爹见状不妙,断喝一声:逆子!夺下棍棒。

到了县医院,医生先给他注射了镇静剂,把他安排在一间特别护理病房,手脚又用绷带绑在病床上。他见了男医生就破口大骂,见了女护士就清爽,打针也只让女护士打。哥最怕爹和兆新哥,他俩日昼白夜的轮班守护着,生怕他再闹出事来。爹的妹子,我的海贞孃,爹从小把她背大,早年吃斋在家,就是三川坝人常说的斋姑娘。她吃住都在三叔家,见我们家忙作一团,就来医院做饭,帮忙照料病人、接待往返客人。妈强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一边带不满半岁的幺妹,一边操持着家里家外的事情。每星期我至少往医院里送一转米、洋芋和其他一应生活用品。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从学校回到家,太阳已快落山了。爹带信来说,到医院看望的人多,米吃完了,叫我即刻送米上城。那时,没有公路通往县城,我匆匆扒了一碗饭,背起一袋三十多斤的大米出了家门。此时,太阳已落到了东边山脚下,要想追着太阳走已是不可能的了,天马上就要黑下来,我得抓紧赶路。沿着盟川河堤一路行走,穿过那些参天的大青树林,路上已经见不到一个行人。走到山脚下,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满天的星斗,如天穹的无数只眼睛,看着我独自在古道上前行。这条曾经日夜繁忙的茶马古道,此刻,是如此冷清而恐怖。猫头鹰“恨夫、恨夫”的叫声,在悬崖上撞出无数回声。不知是否是哪个女子的怨气所化,它老是“恨夫、恨夫”的叫个不停,搅得人毛骨悚然。听说,猫头鹰一叫就要死人,那个垂死的幽灵或许正和我走在同一座荒山坡上……

心里越乱,越是钻出些恐慌的想头。抬头看上去,星光朦胧,山半腰的三堆石如三只巨大的庞然怪物,黑越越张着巨口等待着把我一口吞下去。我不敢再往上看,但还须张大眼睛低头看路,憋着一股气从怪石嶙峋的三堆石中间穿过去,稍不小心就会被路边的乱石跘倒。我当时体重不过三十八斤,那还是前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割草去交,在队里的秤上称的结果。先天不足,后天营养不良,大抵和小说《红岩》里描写的小萝卜头差不多,背上背着的三十多斤米越背越沉,累得我满头大汗,直喘粗气,虽然体力严重透支,但却不敢稍作停留。

走到半山坡二郎庙时,我下意识的拣了一块石头握在手中,二郎庙庙宇破败,院墙坍塌,院里有一棵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树,庙里曾经供奉的二郎神塑像早已荡然无存,白日里,山脚下的一位大嫂来此摆一个冰粉摊子,过往行人在大榕树下乘凉、歇脚、喝一碗冰粉,接着赶路。晚间,大嫂早已下了山。此处虽说是降妖除怪的二郎神的香火之地,此时,空山荒野,清冷寂寥,夜幕笼罩,令人心慌意乱。距离大榕树数十丈远的山崖下,有一个无底洞,洞口汽油缸一样大小,往里边丢石头,哐、哐、哐地响,许久都听不见石头落底的声音。传说那就是当年孙悟空降伏白骨精的地方。这只不过是传说,我虽然不信,却仍然冒出一丝莫名的恐惧,而我最当心的是假如有一只狼突然从乱石丛中串将出来,那将如何是好。

匆匆走过二郎庙,快到关丫口时,我如经历地狱一般,心想,翻过这山丫口就能看见县城的灯光了。可是,石板路两旁突然出现两排高大的黑樾樾的人影,那些恶魔般的黑影张牙舞爪,就要向我扑来,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两腿一软,几乎晕倒。但仔细一想,那不是石板路两边的仙人掌丛林么。每年县城赶骡马物资交流会时,按惯例学校照常要放两天假,趁此机会,我都要跟随父亲去卖生产队的骡马。社员们还等着卖骡马的钱分红呢。我们那群天真活泼的娃娃,欢天喜地,一路领先,早早赶到这里时,不是还在那些高大的仙人掌头上采摘仙人桃的么,那金灿灿带点绿宝石颜色的仙人桃有多甜啊。这样一想,便壮了胆子,冲着那两排高大的黑影,踩着古老的石板路,登、登、登地往上攀登。登上关丫口,远处县城的灯火明灭可见,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县医院的门已近在咫尺。这时我已不觉得累,加快了脚步。下完一段坡,就是蒿子箐。

蒿子箐是明正德年间(公元1511年),永胜发生八级大地震时,与地震遗址红石岩一起形成的大裂谷。原本平整,和县城连成一片的永北坝子,突然从这里裂开,一马平川的永北坝子刹那间蹦裂为天堑。据传,当年杜文秀手下的宣略大将军文萃举义之初,为掩人耳目,曾将所筹军饷分装在八口棺材里,先是打算从永北府押往三川坝东山老营,不知什么原因,抬到此处就吩咐手下就地埋藏。参加埋宝藏的人从此不知去向。这些宝藏至今下落不明。

举义失败后,文大爷被捕并被满清朝廷判以凌迟之刑,行刑后,文家后人将他的尸体偷偷抬到这里,想抬往东山老营安埋,可是,抬到此处,却遇上了一场巫风暴雨,抬灵柩的人无法赶路,就歇下棺木,跑去避雨。等暴雨歇了,再来抬棺木。突然之间,山洪暴发,洪水滔天,泥石俱下,眼前的棺木在一片烟雾之中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原来停放棺木的地方,却不着一滴雨,不但泥土未被泥石流卷走,反而耸起了一个高高的坟丘,人们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文大爷是有神灵护佑的。有人说,文大爷显圣了。众人连忙跪下,对着坟丘连连磕头。口里念叨:大爷,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文氏族中后人免遭涂炭啊!

文大爷显圣,何等了得——天为之震怒,云为之哭泣;地为之崩塌,土为之成丘!

再说,文大爷受凌迟之后,暴尸街头多日,尸首突然不见,满清朝廷四处探查,缉拿人犯。追寻到此,挖遍整个蒿子箐,也未找到文大爷的尸骨。到了老佛爷慈禧揽权时,有一个阴阳先生察看了《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后,说是有一股龙脉十分了得,这股龙脉直指云南永北府地面,曾经引发了百年前山蹦地裂的巨变。在这龙脉之上突然有一地刹阴穴冲犯了清王室风水,皇室因此不宁,天下因之不安。查来查去,原来就是反贼文萃安葬陵寝的地方。就暗派一帮人马前来永北挖陵揭墓,此次,依然没有找到文萃的陵寝,那些人就按阴阳先生的指点在蒿子箐涵洞里安了一扇磨盘。磨盘形似太极八卦,只有这太极八卦才能克住文萃不屈的阴魂,卡住这股凶神恶煞的阴穴兴妖作祟。

走到此处,我心里虽然觉得阴森恐怖,毛骨悚然。但从前听我爹说,外婆家就在东山村,文大爷家的后人是我们家的亲戚,文大爷害谁也不能害我。或许,当我蒙难时,他不定还会显圣帮我也未可知。壮得了胆气,又握着一块威力无比的石头,没有我杨海清翻不过的坎!我便沿着崎岖的小路走进了黑古隆冬、深不可测的蒿子箐。深一脚、浅一脚爬出蒿子箐,再次看到了县城明明灭灭的灯火。我终于顺利的把米送到了哥住的特别护理病房。从家里到县城不过十多里地,途中翻越一座怪石嶙峋的大荒山,虽然仅走了两个时辰,却犹如穿过了一段黑暗悠长的时光隧道。

这一夜,我总算在从前祖父租赁给周姓人家城南的老宅子里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

《老桑树》

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桑树,是大食堂下放那年被砍掉的。它为大食堂的消亡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我怀念老桑树,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据《美丽永胜》微信消息,近日三川坝的桑葚熟了,有丽江野营团队和上海特地飞来的游客,专门前来採撷桑葚(桑果子)。

中华医学认为桑葚中所含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能有效扩充人体血液容量,能迅速补充营养促进造血功能,增强机体免疫力;能帮助脂肪、蛋白质、淀粉消化吸收,健脾胃,增强肠蠕动。桑葚含大量的乌发素,能使头发变得黑而亮泽。桑葚与枸杞子或何首乌配用,可治肾虚、须发早白、眼目昏花。因此桑葚又叫“男人果”。当今这个追求享乐的时代,男人就是一个肾亏的群体,为了找回男人的尊严,不惜千里迢迢,向大自然寻求一点安慰,前来三川坝采撷桑葚补补肾虚。

我突然想到:三川坝这个鱼米之乡,又有了广种桑树的第二次机遇,不是栽桑养蚕,而是栽桑养肾!不过,现代庄园型经济就是产业带动旅游,消费。“栽桑养蚕+观赏旅游+休闲+养肾”。褚时健的褚橙种植园,就是我们云南乃至全国的一个典范。我们来搞一个“褚时健式的”蚕桑种植园,何尝不是一种庄园经济的模式呢!

在过去的一篇文字中,我曾对永胜的蚕桑业发展有过下面的记述:1939年,永胜中洲蚕桑推广区机构建立,永胜蚕桑业得到了更加迅速的发展。云南蚕桑业推广委员会永胜县中洲推广区始建于1939年1月,1945年底消亡,历时七年。随着抗战爆发,沿海数省先后沦陷,江浙一带部分蚕桑专家和技术人员随同联大的一大批高级知识份子队伍南迁,进入云南。朱星余(蚕桑业专家、日本留学生、楚雄蚕桑改进所负责人、楚雄蚕桑学校主任)、卢新元(日本留学生、永胜蚕桑推广区主任)等,一大批蚕桑业专家、技师,先后为龙云、马中会等实业家所用。在云南设立了“云南建设厅蚕业改进所”,及原“云南蚕业推广委员会”。改进所下设推广区,如:蒙自、楚雄、祥云、永胜、开远、金平、大姚、保山等,都各设立了一个蚕桑推广区。

永胜蚕桑推广区设在中洲镇,全称为“云南永胜中洲蚕桑推广区”。永胜中洲蚕桑推广区,下辖十多个指导所,及中洲、梁官、新营、马伍、张家桥、兴文、四维、西湖、金官、城关等指导所。

推广区由主任直接负责,对各指导所除了负有行政性领导外,主要为各所培训技术员并分配指导员。1939年,推广区刚建立时工作人员仅二十多人,全由外来人员组成。1942年后,发展到了一百多人,指导员以上工作人员由省推广委员会发给薪金,干事由各乡各保选派,由推广区委任,临时参与管理和指导,这些人大多是蚕户中有一定技术水平和有一定文化的青年人。这些人的报酬由推广区给予一部分补贴,其他部分由各乡各保抽资发给。

推广区人员分为专家、技师、督导员、指导员、助理指导员等五个等级,区所间职责分明,秩序井然。

推广中心的骨干大多是沦陷后,江浙一带流亡云南的中、高技术人员。他们有的是日本留学生、有的是中山大学蚕桑系毕业生。其中还有经过蚕桑专业培训的青年女学生,她们来到永胜时,不过十七、八岁左右。本地担任指导员的,一般要经过推广区进行初级培训,成绩佳者还要推荐到楚雄高级蚕桑训练班培训,训练合格后方能担任指导员工作。

推广区对全区蚕桑业进行改良。一是改良树种,传授栽培技术、嫁接技术,引进优良品种;二是施行耕作,将野生桑树(乔本桑),改为园林种植(田垄化灌林栽培);三是改良本地土蚕,引进日本优良蚕种……

从此,三川坝的蚕桑事业有了历史性的进步!

我们家的老桑树,是有些历史的。父亲就是当年参加过培训的蚕桑指导员。桑树育苗、栽培、嫁接;养蚕;缫丝,都是父亲的专长。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桑树就是经过父亲亲手嫁接过的。大桑树是我们家院子里唯一的风景,足够一个大人合抱,高约两丈多,其树荫几乎可以覆盖半个院子。以前的老桑树,枝条廋弱,叶片又小又薄;结出的桑葚,颗粒小得就像花生米。可是,经过嫁接的老桑树,却像焕发了青春,每一年生长出的新枝条极其粗壮舒展,枝条上长出的叶片肥厚宽大,有如向日葵的叶片那么大,叶片之下则结满了一串串的桑葚,桑葚果粒大若蚕茧,呈紫黑色,一粒粒像紫色的玛瑙。水分饱满,味道极甜。因此,村里人都叫我家的桑树是“洋桑树”,果子叫“洋桑果”。邻居看见我们家的桑果子熟了就说要来我家吃“洋桑果”。

清明之前,下过一场透雨,我们家的桑果子就由红变黑,这时,我们几姊妹就活跃起来,其中,最活跃的当然是我了,我像猴子一样,冲到院子里呼哧呼哧几下就爬上了桑树的枝桠处,采摘几个果粒极漂亮的桑果子解馋。然后就见几个不善于爬树的妹子拎着簸箕出来放在我骑着的树丫下的地上,抬起头来,冲我叫着:“二哥哥,快摇一下!”

我握住手梗粗的树枝稍稍用力摇了几摇,那些熟透了的桑果子就如冰雹一样密集地往下直落,大粒大粒的桑果子就噼噼啪啪地落到了簸箕里,有些却打在妹妹们的头上,身上。妹妹们吵着,闹着,欢快地吃着那些带露的果实,等我像孙猴子当年偷吃蟠桃一样,吃够了,从树上下到地面的时候,她们一个个正吃得津津有味,我们相互一看,一个个的嘴唇都被桑果子的汁液染成了紫黑色,双手十指也被染成了紫黑色。姊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禁不住捧腹大笑。

大跃进那些年,全国大战钢铁铜,蚕桑业也不为人们重视了。大食堂下放那年,我们家没有人上山砍柴,父亲就忍痛,请人来把老桑树给砍了做柴火烧。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像我们家桑树上那样的桑葚——果粒硕大的、晶莹剔透的、甜蜜蜜的桑葚!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家的老宅子由原来的土房子变成了小洋房。院子里栽了两棵远近驰名的三川石榴,水井旁种有三角梅,花坛里除了兰花,还有菊花。盆景除了米兰,还有桂花之类。进得小院,空气清新,花气袭人,仿佛又一处世外桃源。我们一家寓居昆明以后,小洋房卖给了邻居。过几年回家看看,我那些姊妹嫁了人家,都已经儿孙满堂,早已是物是人非,她们也许不记得儿时咱们家院子里那棵老桑树了吧。

洋火(火柴)、洋铁桶、洋瓷盆、洋碗……一切带洋字的事物都不再为当今的人们所提起,诚然,“洋桑果”这个名字依旧深深地藏在我的心中。

《父亲的劫难》

1966年初春,春光格外明媚。哥奇迹般的康复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能够住县医院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住进了县医院即便有金山银山也要化个罄尽。除了生产队干部、群众,看在我爹为了生产队终身辛劳,给予了劳力和物资上的大力支持;信用社会计、我叔叔何梦廷也出面发了话:福哥一身为人忠厚善良,为群众的利益任劳任怨,从旧社会到新社会都算得上是一条汉子,福哥有难我们决不能袖手旁观,所有的医疗费用都由信用社神得。村里和父亲年纪相当的人都叫他“福哥”,我至今不知原委。我却真的希望父亲是个有福之人。大姐夫杨用林曾经是县委秘书,时任永胜县血吸虫防治站办公室主任,哥得病终因治疗血吸虫病引起,经姐夫多方奔走,哥的医疗、住院费得以报销。即便是这样,哥住院百日,人来人往,开支巨大,虽然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期,但家里依然负债累累。全家一年的口粮也吃个精光。母亲东挪西借,免强维持着一家八口人的生计。

一年一度的春季征兵开始了,哥十分幸运地通过了新兵体检。谁也难以置信,曾经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的哥,竟然成为了光荣的人民子弟兵!哥的高兴劲自不必说。只是苦了爹和娘。哥是家里的长子,我刚刚上初一,幺妹还不满半岁,家里七大八小不算,还欠下一屁股两肋巴的账,哥刚能替爹娘挣几个工分,可以减轻家里的一点负担,却一走了之。这对于这个老老小小八口之家无疑是雪上加霜啊。哥一向行事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独往独来,不顾别人的感受;我从小受父亲品格的熏陶,像父亲一样,则是个有责任感的博爱主义者,如果,我也像哥那样,单凭我的勤奋好学,早已成就了一番事业。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啊。那天哥骑着大青马,胸前配戴着大红花,一大群红领巾敲锣打鼓欢送他到公社武装部,我们一家人都去送他,唯独爹没去。

哥,我多么希望你有一个好前程。

哥参军走了之后,我要退学爹又不让,无奈之下,我除了读书之外,就肩负起了家里的一部分责任。柴、米、油、盐,四项家事,我主要负责柴火。除了每星期上山砍两挑柴而外,还要偷空帮家里推磨、碾米,给姊妹们洗衣做饭。假期间则去放牛、割草,尽量帮家里多挣工分,以求得读书时的一点安慰。

爹的境况却是一日不如一日。爹五十来岁的人,平时乐观开朗,笑容满面。仅半年的工夫,就再也看不到他灿烂的笑脸,变得像一个七老八十老态龙钟的人。起初,脖子上的日光性皮炎发作,那时,乡村医生不知道有这种病,说是牛皮癣。整个脖子红肿溃烂,奇痒难耐,找了许多草药来治,除了增加溃烂面而外,毫无好转。他一个文弱书生,因为儿女,因为生计,也因为沧桑巨变,曾做县衙干事、做大队文书,做大队缝纫社会计;做卷烟、栽桑、养蚕、缫丝,又做生产队保管员,完完全全改造成了一个体力劳动者。他从不会偷懒,长年累月与社员们同甘共苦,风里来、雨里去,毒日暴晒,自然遭到紫外线的烧灼,患上了日光性皮炎。那段时间,他一直沉默寡言,低着头,独自忍受着心灵和肉体的巨大痛苦。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他却突然病倒在了床上,吓得我茫然失措,全家所依靠的大树仿佛就要轰然倒塌。祸不单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要来的终于来临。他病倒仅仅是发生在上午的事,吃了早茶去的收割场,小晌午就回家来,恹恹的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我妈看他那样子像是病了,问他要不要找医生看一下。爹说,病倒是没有,就是没有一点力气,只觉得很累。坐了一会,说是双腿转筋站不起来了,娘去牵他也起不来。娘急了,正想去找医生,不想邻居矮婆婆来串门,说是疯瘅子,叫我娘端一盆凉水来,矮婆婆抹起我爹的裤腿,手掌上操了凉水,就在我爹的小腿和大腿上拍打。打得我爹忍不住的叫喊起来,只到打得他的双腿青一块紫一块,矮婆婆还口口声声说,再忍一下,把疯瘅子撵出来就好了。原本,我爹是经历了一系列家庭变故,体力和心力极度衰竭,吃不饱肚子,为了儿女常常处于饥饿状态,营养跟不上,导致双腿抽筋,哪里来的疯瘅子?本来就单薄的身体,怎那堪遭受得了如此折磨,经过这场愚蠢无知的折磨之后,原来只须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就可康复的小病,竟被矮婆婆胡弄一气,冤冤枉枉送进了鬼门关。

再是才智聪颖,爹也被我们七姊妹、特别是我哥拖累得疲惫不堪,被悲怆的人生折磨得智昏慧湣,相信矮婆婆一派胡言,竟然识不破生死的机关!

他从此一病不起,一贫如洗的家,再也无力送他去住院治疗,每天我都要去接老中医来家给爹探病,老中医说,没什么大病,加以调理,慢慢就会好起来。由于缺医少药,腿部肌肉全部坏死,原来红肿的地方开始化脓。我爹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就让我妈找来生产队干部,躺在病床上交结了账目。1966年清明节,父亲因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享年五十五岁。

清明时节

怀想那个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

而当时我欲哭无泪

父亲死不瞑目地看着我和我那些幼小的姊妹们

他非常不情愿地走了

父亲曾经坐在那些谦卑而又高傲的谷粒之上

讲说他那些说不完的神话故事和传说

讲说那些史家的绝唱

口若悬河

星星终于困倦了

父亲刚刚喘了一口气

而死神的羽翼

却悄悄降临了父亲枕着的稻草后面

父亲踏着纷纷的清明雨走了

母亲帮着父亲合上了干涩枯槁的眼帘

我那些幼小的姊妹们并不知道父亲要走

母亲昏厥过去

长者们为父亲卸去了他人生舞台上最后的戏妆

让他非常真实地长眠在那终身属于他的床上

父亲没有回头

他的身后竟然刮起了好久好久的风暴

父亲怀揣着许多的疑问自己无法回答

只好把它交给死神一起带走

清明时节那纷纷的雨

或许就是父亲留在人间的所有的心酸吧?

清明时节那和煦的风

或许就是父亲留在人间的最后祝愿吧?

“你爹能活到现在多好!”

母亲时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

就如祥林嫂述说阿毛的故事

成为儿女们永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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