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那里是大有可为的。1969年10月,我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农村这座大熔炉里去锤炼。大队贫下中农革命委员会举行盛大的“知识青年回乡欢迎大会”欢迎我们,大会上,革委会给每个知青赠送了一套四卷本的《毛主席著作》。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我们许多知青被公社武装部和大队贫下中农革命委员会挑选为战备民兵连的战备民兵。接下来就是军事训练,实弹射击,连排都配备了枪支。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毛主席多次向国际友人谈到“深挖洞、广聚粮、不称霸”的话题,县以上的城镇都开始挖防空洞,以应对“苏修”在第一时间对我国突然采取的核袭击。战争气氛异常紧张。
不久,苏军一个机械化师悍然突破冰雪覆盖的乌苏里江中心国界线,我边防军进行了英勇的还击,珍宝岛一仗,沉重打击了这个不可一世的苏军机械化师。还缴获了一辆世界最先进的新型坦克。此役中的战斗英雄孙玉国,一下子从一个普通士兵晋升为营长,后来又晋升为将军,在一个军区当上了副军长,当选为党的第九届中央委员会委员,并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我们战备民兵群情激奋,也进入了预备役的状态,随时准备应征入伍,保卫国防。我们多么想自己也穿上军装,当一回像孙玉国那样的战斗英雄啊!
一年一度的春季征兵开始了,我报名参加了新兵体格检查,体格、政审都合符新兵要求。二十几个青年,体检、政审都合格的仅有五名,我也是其中之一。想一想现代革命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沙家浜》里的郭指导员……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和我同时代的人,孙玉国是唯一的战斗英雄。我多么想成为一名人民子弟兵,成为一名像孙玉国那样的保卫国防的战斗英雄啊。然而,我们大队只分到两个新兵名额,我哥还未复员,我参军的事就被一票否决。我人生的第一个想当英雄做将军的梦就此破灭了。
年底,五郎河大沟开工,我们便随数万民工进驻工地,开始了“以天斗,其乐无穷;以地斗,其乐无穷”的战斗生活。战备民兵也自然的分散到各生产队,成为生产队民工的主力。五郎河上接小凉山的清水河,下连金沙江,河谷两岸,崇山峻岭,荫翳蔽日。我们将要从这崇山峻岭之中开挖一条长数十公里的引水渠,灌溉三川坝的万亩良田。我们砍下许多树干树枝,遍山谷搭起简易的工棚和床铺,床铺上垫上绒绒的松毛,铺设简单的行李,那就是我们整个的家。
棻是改变我人生轨迹、决定我命运的第一个女孩,认识棻就从这个“家”开始。棻是梁官大队第六生产队伙房的炊事员。我们第三生产队的茅草棚与棻做饭的食堂只有几十步之遥,听见起床号,穿好衣服,走出工棚,就可以看见棻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身影。棻喜欢留短发,短发拢住她那可爱的小脸蛋,但却遮不住她那黑幽幽的忽闪忽闪的眸子。我们每天扛着钢钎炮锤出工都要经过棻的厨房,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她和我对视一眼,就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让人觉察不出她是否也有意在偷看我。但我从她的眼眸中,已经觉察到了她近一段时间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身影。
在茶山那次入团宣讲会上,我那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讲,引起了她的注意。从那时,她就开始对我有了深刻的映像,她的心目中,我既腼腆,又有激情,是一个有前途,有理想的回乡知青。
我们的工地离住地很远,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有一座野梅林,那条箐,就叫梅子箐。穿过梅林下的山涧小溪,再翻过一座山才到工地。我知道棻是背语录包读完小学的,初中两年就是自建校舍,课桌是用土基砌成的,教室的窗户,是几根木条,叫做牛肋巴窗户。口号称”土基台前闹革命”。但这在她那群女民工中,已经是最高学业了。和她一起的女孩穿的是对襟的姊妹装,腰系黑色小围裙,白色挑花飘带打一个结在腰后偏左的一边(在我们三川坝,女人系围裙时,她的围裙飘带结在中间就表示已结婚),头戴一顶大沿多皱的士林布帽;而她则穿一件青布学生装,留短发,少了一些俗气,显得秀丽端庄而又有几分典雅气质,这或许就是引起我对她的关注,并让我愿意多看她几眼的缘故吧
心中怀恋一个女孩的时候,心里充满希望,干起活来特别有劲,下工回来,经过食堂又可以看一眼棻,仿佛这一天辛勤的劳动都是为了棻。这一天满身的辛劳,一见到棻,就化为乌有,就一身轻松。我们在三队的食堂吃饭,棻在六队食堂做饭,所以,起初我们只能在早晚远远的看对方。
后来,由于住地离工地远,跋山涉水,女孩送饭艰难。我们是配备枪支的武装战备民兵,是经过新兵训练的,随时处于预备役的状态,早已把自己视为一个人民子弟兵,哪里最艰苦,我们就到哪里去。我是战备民兵连的战士也是三队的炮工,打好上午的炮眼,装填好雷管、炸药,等上午小休息的号声一响,我就十分沉着地去引爆那些悬崖峭壁上装填好炸药的炮,十几分钟过后,轰隆、轰隆,在规定的放炮时间内,连绵几十里的环绕群山的工地上,炮声便接二连三的响起来,顾不得观看那宏伟壮观的场景,在炮火硝烟和灰土弥漫之中,我就要立即撤离工地,回住地挑上几十个民工的午饭、茶水送往工地。这样,我就多了一回看一眼棻的机会。
晚饭后,去打洗脚水,发现水缸里的水少,我常常挑上水桶,到梅林溪畔挑水。挑水的次数多了,也常在路上或溪畔遇上棻。和其他女孩在一起时,都大大方方,谈笑风生,惟有见了棻,我就会羞羞答答,说不出话来。
每次遇到棻都是她先叫我一声“海清子”。那声音甜甜的、脆生生的,仿佛一股暖流流进了我的心田,恨不能用一生来等待这一声呼唤。可仿佛我倒成了羞羞答答的大姑娘,好一阵应不上来。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男孩初恋的内心的萌动吧!
很多回乡知青都远走高飞了:有的应征入伍、有的去了商贸队伍、有的去了地质勘探队,惟有我按兵不动。是为了实现“扎根农村,炼一颗红心”的誓言,还是根本看不起那些平庸的工作,或许纯粹是因为棻才留下不走?发小树东说,知青,多么响当当的牌子,找份工作,领一份薪水,日子过的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待在这深山老林,又苦又累又是泥巴拉几的,知青都走光了,你还留在这山旮旯里,我有你这样的条件,早就走了。只要能跟棻在一起,留下就是留下吧,一颗年轻幼稚的心,怎么能够果断的做出决定前途命运的决策呢?在这幽深的峡谷里,惬意时瞭望天空,白天都能看见星星呢。其实,心里放不下的还是棻。或许顺其自然,才是命运的最好安排
大沟水利工程已经进入了尾声,工程指挥部指令下达,大队又有了新任务,由民兵连长组织一支突击队即日进驻光华,完成一段悬崖上作业的艰巨任务。我和战友树东炮工技术高超,能根据黑、白两种不同导火索的长短分别准确计算出它们的起爆时间,大沟开工一年多以来,先后已有八人因排除爆破故障被炸死,我们放炮无数,却从未出过任何故障。因而被挑选到了突击队,棻也作为炊事班先遣队前往目的地——光华。我和树东顾不得跋山涉水的劳累帮炊事班安灶埋锅,等待棻做第一顿饭给我们吃。这只不过是一顿普通的工地晚餐,而对于我来说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从此后,我和心仪的人同住一个院,同吃一锅饭。彼此都在期待,期待打破沉默,而更多的则是心照不宣,心甘情愿的为对方去想,为对方去做。
棻、兰、芳、是工地上的三朵姊妹花,她们都在炊事班做饭,都一般年纪,一样的年轻漂亮。明天早晨我比其他人都要起的早些,我带上洗脸用具,去厨房挑上水桶,到溪边洗漱完毕,担回一担水;又和树东一起把齐胸高的,能供近百人吃饭的大木甑,从大铁锅里拔起来,抱到桌台上。棻生怕我烫着手,就把她手里的毛巾塞给我:”海清子,慢点,不要烫了手!
有时,还在梦中就听见:“海清子,来端甑子了!”灿烂的声音,洒满整个院子。这一定是芳在叫,她热情大方,声音又甜又靓。只有她能够当着满院子的人放开嗓子叫我的名字。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某军人的未婚妻,没有哪个青年小伙敢去招惹,她对谁都可以大呼小叫。
晚饭后,食堂要炊事员去当地农民家买南瓜,我和树东就跟随棻和她的姊妹挨家挨户去购买南瓜,她们付了钱,我们就扛起大南瓜尾随其后,随后就是满载而归。洪水暴涨时,我们要到对面人家去买南瓜,原来架在河谷上的木桥被洪水冲走了,我们就只有凭借架在河谷上叫做溜索的钢绳过河去,当地农民家里都备有一只过河用的滑轮,滑轮下面的一段绳索仅仅拴了一根长约一尺的木棒,当人们把滑轮锁定在溜索上时,人往木棒上一跨,两腿紧紧夹住滑轮下的绳索,只听兹溜一声,整个人就漂浮在洪水之上,溜向对面。我们再溜回来时,左手拽住滑轮下的绳索,右手还得抱稳放在大腿上的一个大南瓜。当芳走到前台来时,棻便退到幕后,有什么事,她总让芳叫我,有什么好吃的,就给我留一分,比如打牙祭时,总要把煮鸡蛋、猪舌头、猪耳朵什么的,打好包,下晚工时,便让芳悄悄的送给我。打饭的时候,棻总是把秤杆压的低低的,只不过做一个称饭的架势罢了,同样一份饭,饭的分量总是比别人的多。司务长小红在旁边记账,他知道棻和我的亲密关系,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也不知为什么,那年月,饭量会大得惊人,一个月下来,竟然记了八十多斤大米的账。我曾经问自己,我一个人一个月竟然要吃80斤大米的饭么?要知道,那时像我这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评为劳动标兵,每个劳动日也才记十分工分,每十个工分最多能分一斤毛粮、两毛钱。外加生产队每天补助每个民工半斤粮,这样算起来,我们劳动一天,竟然湖不上口!那才是真正不求回报的无私奉献,那是上万民工不怕流血牺牲,为了三川人民的幸福做出的无私奉献!或许是从饿饭年成走过来,天生就有一种对米饭的渴求;或许是整天抡炮锤,打炮眼,化的力气大,消耗大的缘故吧。总之,那么大、那么重的饭甑子,轻轻的就给拔起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后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去排队打饭了,每次都让树东去,棻认得我那只大号的洋瓷碗。即便是树东为我打的饭,分量也比别人的多出许多。
突然有一天,棻让芳给我送来一件礼物,那是棻用橡筋编的,其中有一对精致的蝴蝶,一对金鱼,一只电筒套,还有一方绣有一对戏水鸳鸯的小手帕。那时的乡村少男少女羞怯怯的,很少直接交往,传情递物都喜欢让自己身边的小姊妹来完成。恋爱的甜蜜芬芳也要和小伙伴一同分享。芳告诉我:棻就要走了,家里给她找了份工作,她要回去填一份表。还说她到了工作的地点,就给我来信。希望我也联系一份工作,她等着我的好消息。第二天,我送棻到山丫口,分手时我塞给她几张五斤票面的全国通用粮票,告诉她路上吃馆子用得着,没有粮票买不到饭。只到她和送给养的马帮隐没在丛林中,我才转身回来,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跟棻说了些什么。临要分别了,才从梦中醒来:青春属于每一个人只有一次,而这样的一次青春,你又能占有多久?细思量不过瞬间罢了!蝶的生命纵然短暂,它却是在艳丽的花丛中自由翱翔,在香喷喷的花朵中安逸享受。
棻要走也是自然的事,谁让她妈是生产队长呢。那时,虽然讲“斗私批修”,但哪一条毛主席语录也没写着,当干部的不许给自己的孩子找份工作。“有一个好文凭,不如有一个当官的好爸、妈”,什么时候都是通行的法则。
伍郎河大沟终于竣工了。县委、县政府在板山河组织召开竣工典礼大会。那天,我接到大队支部刘书记的通知,要我回去参加梁官校区教师工作会议。
再见了,气贯云天的五郎河大沟,你吐珠湍玉的溪流流淌着我辛劳的汗水,你高耸于云天的群山站立着我的青春风采,你云聚云散的峡谷与林海见证了我如梦如烟的初恋。我青春的恋歌和自然的箫声永远在五郎河山岭的上空飘渺荡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