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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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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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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制砖琐忆

这次清明节回老家,看着青砖老宅子,不得不让我又想起了当年一家人制砖时的情景。站在老屋后门前,一直在寻找记忆中的老土窑,回想掼坯时的累,装窑时的忙,烧窑时的苦……

第一、掼坯

记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乡村里掀起了掼坯烧砖的热潮。所谓“掼坯”就是制作烧砖的泥坯。在自留地里,在打谷场上,在宅基地旁,都可以看到男女踩泥、男人掼坯、女人搬坯的场景。

掼坯需要专业工具。先说说掼坯的“模子”(土话),是用四块木方子做成长方形的匣子样,砖头大小,木方之间都有隼头,方便装卸。这个是要请村里木匠师傅打的,一般用料是桑树或榆树。再说刮泥的“大刮弓”和切泥的“小切弓”和挖烂泥的“花锹”(土话),半圆形的竹弓绷上一根钢丝(或做成锯子形状),就成了,花锹是铁匠师傅打制成的专业挖烂泥工具。还需要准备10至15块的长方形木板(略比泥坯长10厘米,与泥坯同宽,厚0.5厘米左右,俗称“模板”),出泥坯搬泥坯用;最好还要有一块青石板或水泥板(当时我家用的是涵洞闸门水泥板),用于放掼坯的模子。关键还要根据掼坯主人身高,砌好掼坯台子,通常与主人胯骨齐高,右边为草灰塘,中间是放模子水泥板,模子正前方放大刮弓,左边通常是六块砖头各三块头顶头15度排好成拌泥板,用于揉泥;拌泥板左边就是砌一个放坯台(凳),掼好的坯用模板托住,放在放坯台(凳)上,掼到六七块时,女人就搬到坯岭子上码整齐;掼坯人左后侧通常放打好的掼坯泥,上面插着小切弓,方便随时切泥取泥;如没有小切弓,直接用双手扒泥,一天下来指甲受不了,指甲缝里满是泥,塞得钻心疼。

掼坯是件辛苦活。人都说:“三分掼,七分泥。”泥最好先用铁锹翻头遍,小心清除掉里面砖块、瓷片、螺壳、草根等杂物,然后堆成一堆,通常在傍晚时分挑水泡泥,这时要控好水量(比现在孩子玩的橡皮泥要软点),多了易烂,少了易硬;第二天天刚微亮,一大家人就开始踩泥,如硬还要加水,泥的精道要硬于做水饺的面皮;踩了头遍还要翻一遍,通常在三遍以上;泥踩熟后,用塑料布盖好,继续“醒泥”,踩一塘泥可用一周,能掼到1000块到2000块坯,烧一窑通常要掼10000块左右(我们庄上的土窑出砖8000块),因为还有风吹日晒雨淋或倒掉等损耗。踩好泥后,就可以精气神十足地开始掼坯。掼坯非常耗体力,蛋炒饭早上下肚才扛饿,有时半晌还是很饿,有时还会流鼻血,掼一天下来都是腰酸背痛,且衣服全是脏兮兮的,有条件的会围条布围子,第二天一早吐出的第一口痰都是黑里带点红血丝。每掼一块坯,都要先撒一把草木灰,再揉成一团七八斤重的泥,然后举过头顶往下用力掼,正好对准模子,再前后拎模一巅,再抬模看四个角有无到位,如没有到位就再用劲一巅,然后沿模子上沿来回拉两下大泥弓,侧掀掉上泥,卸掉模栓脱下泥坯,用长条板(模板)接住,放在坯凳上,然后女人搬到坏岭处码好,且上下要正,前后要齐,留好空隙,第二层码坯时还得要错缝取齐,否则,就易倒掉。

掼坯也是件技术活。记得我父亲通常开始掼坯时,先抓一把草木灰在“模子”里摸一下,防止泥坯沾模子,脱不下来;用小切弓挖一块泥土,双手捧起来在拌泥板上揉掼几下,泥块呈水饺形,然后,用力把它掼入模子中,不偏不倚正好,再用大泥弓扣去上面的一部分,解脱开“模子”大栓,一块长方体泥坯就完成了。这“一抓一摸一掼一脱”,父亲动作娴熟,技术甚好。当时,好的掼坯手,一天能掼300块左右泥坯。掼坯容易,晒坯很难。记忆中,掼坯通常都在放暑假时,最要命的是雷雨天多,但好的是坯干得快,难的是易倒易裂,有的人家,辛苦一周,变为零的,可以说是欲哭无泪。还有太阳大了,就要在迎阳光面加盖草帘子;反阳光面,就要让它多吹风,否则,同一块坯两侧收干不一,就会一头大一头小,整个坯岭子出问题还会倾倒掉。记得有一次,我家坯岭子就是被雷暴雨淋倒了,风停雨驻后,一家人万分无奈地再把坏坯搬倒到泥塘里,再挑水冲泥、泡泥、踩泥、醒泥……掼坯,那心情可想而知。这里多了个“冲泥”环节,是因为断坯坏坯表面有草木灰,不冲洗掉,再揉入泥中掼成坯,就是夹心坯,风干过程中易断裂。静心想想也是,人生何不如此——人可以跌倒,但不能躺下。

第二、装窑

好的装窑,省半柴火。

等泥坯风干后,通常就是准备排队装窑烧窑了。这是可要提前联系装窑师傅,也兼看火师,知道何时最后停火洇水。记得当时,为谁家先烧谁家后烧,还经常闹矛盾吵架,最后只能抓阄决定。无论先后,无论好坏,烧一窑砖都要给窑主人家5元钱费用,用于窑的日常水土维护与工具维修。同时,也许第一家烧窑的,因是窑冷,却实要多费点柴火。

烧窑通常选择在冬季,一是农作物的秸秆都下来了,柴草相对多点;二是冬季气温底,火相对夏天要好烧点;三是孩子都放寒假且农闲了,打下手(也是帮忙之意)的人多点;四是对于孩子来说,还可以烤山芋吃,这也是童年的乐趣。

我的父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装窑师。装窑,不是随便把晒干的泥坯装进窑就行的,装不好,火就烧不均,可能有烧过了,结板;有的没烧到,还是原坯;有的烧半熟,似砖非砖(俗称“哑砖”)。人们也传,我父亲装的窑,比别人装的同窑烧砖要省点柴火,但我也没有实践考证过。

那时常闻,窑烧半天或一天塌窑的,也就是坯没码好,烧着烧着因坯受热收身,空隙变大而坍塌的,尤其是炉堂正上方的坯,但在记忆中我父亲经手的窑从来都是绝顶好活。正如他常说,装窑是技术活,不是混吃活,要坚持好上紧下松,底层竖、再平立、盖顶砖,留好出烟孔,散火口,洇水口等原则。排序有横字装、竖字装、人字装、井字装,每七层变一装法,且留好通风口、串火道和炉堂,便于炉火从窑底烧到窑顶。记得装窑时,我常去看我的父亲,很多人都围着他,给他接坯,他负责码。窑分一半装,下半窑相对容易,坯从窑底上传就好点;上半窑就相对难,挑坯的壮劳力就要把坯挑到窑顶,再往下传。往上传,人舒服点;往下传,接坯人可要眯着眼睛,闭着嘴巴,因为那时人好像没有戴口罩与眼镜的习惯,到吃饭时,接砖人都要用清水漱口与洗脸,否则无法吃饭,且要掸掉头上的厚厚的泥灰。

装窑还需要很多人一齐干,通常烧8000块砖的窑要装两天,且要请人帮忙(也称“换工”),分工合作,有人挑坯的,有人传坯的,有人码坯的……主家包吃包茶水,男人还要加包香烟,中间还要加点心,因为毕竟是体力活。但装窑中,一帮人也会找乐子,手忙了,也不会落下嘴,都是东家长来西家短之事,比如谁家女儿大了,可以说婆家了……谁家媳妇又与婆婆吵架了……谁家狗儿又下小崽子……

装好窑后,就是准备好15根炉条(13根圆形炉条竖排,间隔10厘米;2根三角钢炉条横排,在上砌烧火的挡火墙,墙上留一个3厘米大小的观火孔,专门用来“看火”)和干泥坯及拌好的稀黄泥,装好炉条后,就是砌好封炉堂烧火的挡火墙,且上要留好烧火添柴的门,上下留好门窝子,便于安装炉门(炉门为厚铁皮制成,且洇水时要卸掉并封上炉门)。同时,要准备好,出炉灰工具和炉叉、炉勾,等待吉时一到,主家都会放鞭炮,开始点火烧窑。此时,千万别忘了捅好烟囱,否则,烧窑人要呛烟灰了。

第三、烧窑

烧窑前,烧砖人都要提前准备柴草堆在土窑周边,便于拿取烧窑。记得土窑一周都有干稻草,引火用的;有硬柴火,大火攻时用的;也有细小的杂木,小火烤时用的。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中,烧窑正式开始。一捆捆稻草被整个塞进了炉堂,火苗由小至大,最后一下就燃烧起来,周边围观的人们大声呼喝起来。乡村的种田人,不习惯鼓掌,也许是腾不开忙碌的双手,他们用最原始的呼叫声来表达着心中的激动。那一堆小山似的稻草上,早就坐满了一脸喜色的小孩,他们在上面跳着、蹦着、笑着,翻着跟斗,从上面连绵不断地朝下滚着,那藏着阳光的金色稻草上绽放着童年的率真和快乐;还有到炉门口添柴,脸熏得通红的;偷烤着山芋,满嘴吃得黑乎乎的……还记得邻家小孩烤火打瞌睡了,把小黑棉鞋底子烤了个小洞,那个紧张劲啊!赶紧的、迅速的、飞奔的到了河边灭火星的……真是一派烧窑逗乐戏。

先是小火烧一天一夜,然后再用大火猛攻一天一夜,最后用中火烤一天一夜。烧大火要做到“三快”,即:开炉门快,添柴草快,勾炉火快,否则,一不小心头发或眉毛就被烧掉一点。那时,烧大火时,都用女人三角头巾沾满水裹在头上和围着嘴巴,防止烟熏火燎。当小孩儿们的新鲜劲儿过完之后,土窑边便是大人们的天地。在这十二天的时间里(装窑2天,烧窑3天,洇水3天,冷却2天,出窑2天),这里成了人们的聚集地,不仅茶余饭后,有时吃饭时都有人端着碗去那里唠着家长里短,讨论着地里的收成。一边烤着炙热的烈火,一边大口地抽着香烟,还不时说着从远处听来的新鲜农家事。

火烧的怎么样?就要请装窑师傅来看火,看坯已经烧了几层,不是每窑必须烧三天,火把控得好,可能要两天半;火把控得差,可能要三天半。通常烧窑人都会多准备些柴火,否则,坯烧不熟烧不透就洇水,烧出来的砖头就会半成不熟,成为“哑砖”。此间,如不洇水,等砖凉了,出出来砖头就红砖头。红砖头,不耐用;所以那时,烧窑人都要洇水,出青砖头。

添柴易,出灰难。尤其是烧稻草或麦秸秆,出灰更要勤。炉灰都是火星通红,准备篮与铲时,要把篮子与铲子提前放在水里泡透;铲灰时,要关上炉门,快速铲灰;拎篮倒灰时,跑动要快,倒灰要快,并迅速浇上水,把火星全部浇灭,防止被风吹到柴垛子上。通常此时,一定要憋着一口气,一气呵成干完,否则,易倒吸入热灰而伤肺,我的母亲就因为这而留下肺老伤,现在还时常发作。

第四、洇水

正当人们都习惯了那缥缈的烟雾在村子里盘旋时,土窑却悄无声息地停止了燃烧。当人们再想起的时候,却发现炉门和出灰口已经封上了,且不能有一丁点漏气,洇水时还要反复用黄泥浆水往上涂,且飘着淡淡的黄泥香味;周边的几个大柴垛子也已经不见了,四周光溜溜的。土窑顶端,只有围堰或水缸里面的水还冒着热蒸汽,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泛着小泡。再过一两天,土窑边再次沸腾起来,人们围在周边,伸着脖子探究着开启那封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土窑,看是青砖,还是哑砖。

说到此,我还不得不要细细说说洇水这件事。“小火燃一日,大火烧一日,中火烤一日”之后的土窑,四处散发着热烘烘的泥土味道,穿着厚实的布底鞋踩到哪儿都烫脚。挑窑水,两个人两小时一倒班,可不能打瞌睡了,水要从池塘边一担担地挑上窑顶围堰里。夜有寒露晨有霜的深秋夜,一担水从池塘边挑上窑顶,那是越走越热浑身冒汗。晃着一副空桶从窑顶再回池塘边时,那是越走越冷直打寒噤。洇水七分累,还有三分技,通常洇水有两种方法,一是在窑口顶堆成圆形澡盆状围堰水池并用塑料布垫上,用吸管往洇水口漏水;二是用四个大水缸装水往洇水口滴水,两种方法的四根或五根漏水管头都要裹上纱皮,防止杂物堵住水管,影响流速,但还要控制好流量,洇水人都会在水管头塞一根小芦柴管。如果水控制不好,中间出现断水或洇水口洇水不均,就会出现砖头有杂色,或红一点黑一点的,或黑一点灰白一点……

入窑是泥坯,出窑变青砖。洇水三天后,再冷却两天,就是后续出窑了。窑顶口被一点一点扒开,有热气袅袅升起,腾起的细尘中夹杂着泥土的醇厚和来自地层深处的原始气味。灰蓝色的青砖被人从窑里一块一块地递出来,那青砖给人以素雅、沉稳、古朴的美感,有人拿出一块,用粗壮的食指对着那砖背一头用力一弹,“锵当当——”清脆之声在周围传递开来。之后,还有黛色的烟雾弹起,在光影中翩翩起舞。仿佛瞧见不远处,那已成雏形的房屋正在等待着,等待着青砖赶紧到来,加上青灰、青瓦,一起去书写村庄的新故事。

回不了的过去,抹不掉的记忆。曾记得当年与父母一起挖泥、泡泥、踩泥、翻泥,掼坯、搬坯、晒坯,装窑、烧窑、出窑,挑水、洇水……也有过饿肚子、流鼻血、吐黑痰……但这些却成了我一生永远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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